编辑:马振强





2017年,第五十四届台湾电影金马奖,《大佛普拉斯》坐成当届大赢家,狂揽包括最佳导演的五项大奖。

电影中有一段情节,说的是与官老爷勾结、贪污腐败的董事长黄启文,开着自己的“大宾士”,带着新揽来的小妹,准备在车上大战一番

因为苦于没有最佳“作战”场地,于是开着豪车穿越一个又一个隧道,寻找偷欢的炮地。这个时候一阵音乐响起,旁白淡淡的念道:




最终,林生祥凭借为《大佛普拉斯》的出色配乐拿到了最佳配乐与最佳电影歌曲奖,并为大陆观众所熟知。但是在这之前林生祥作为一名来自农村的民谣歌手在宝岛已经成名很久了


充满律动的节奏与电声乐器交汇,洋气十足



事情要从2007年说起。这年,第18届“金曲奖”在台北举办,林生祥夺得了“最佳客家语音乐人奖”。


林生祥



此时转播镜头摇给了观众席上疯狂打call的歌迷们。

令人迷惑的是这些粉丝是一群穿着朴素的农民,举着横幅“支持台湾农民”,“支持台湾土特产”。

按照刻板印象推断。一旦音乐人被广大农民群体喜爱,那么他的作品往往会被批评为“不够高级”、“表达过于直白”、“审美滞后”。被“潮流人士”打上土味儿的烙印,逐步沦为群嘲对象。


更何况林生祥是民谣音乐人。

要知道,民谣的拥护者可是一众知识分子、都市白领。人们听着民谣歌手轻描淡写的几句“远方”“姑娘”“理想”,加上稀疏的胡渣、忧郁的眼神、吉他第一把位的护体,贼有感觉。

可民谣一旦与农民、农村结合,这仿佛就会变成短视频平台上的土味儿狂欢。被人转发到微博上嘲笑、玩弄。


但林生祥却凭借着广大农民的支持,在“金曲奖最佳乐团奖”上两次干掉如日中天的五月天;作品在“最佳作词人奖”上飞踹林夕、方文山、吴青峰。

么林生祥到底是谁?

他的民谣为什么会得到广大农民支持?

一切都得从林生祥的经历说起。

1971年,林生祥生于台湾高雄市的美浓,是客家农民的孩子。

林生祥从小对音乐就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与兴趣,常常坐在田埂间听着大人们劳作时,一起哼唱的山歌小调。也常常跟随着家人们来往于农村的婚丧嫁娶,听着唢呐、锣鼓所组成的旋律,跟着哼唱。这些农家的音乐从出生开始就仅仅的与林生祥连接在一起。


毫不夸张地说,美浓农村不仅赋予了林生祥生命,也赋予他灵魂。比如敢于抗争的勇气。

美浓这地方雨水充沛。但随着台湾经济、工业起飞,水资源变得不够用。于是90年代台湾决定在美浓修个大水库,给高雄工业供水。


美浓



但这看起来利台利民的喜事,却把美浓人彻底惹毛了。因为美浓是台湾最后一个保留完整客家文化的原乡。50层大坝说盖就盖,离村落两公里都不到。建水库是舒坦了,可文化遗产不全都给淹了?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美浓反水库运动”开始了。

凡了解台湾历史的都知道,高雄美浓人可不好惹,他们那股狠劲儿是刻在骨子里的,敢跟你拿命死磕。

早在1947年,台湾爆发了228事件,一场血腥屠杀随之展开。根据日本东京大学学者若林正丈的统计,全台被害人数超过一万五千人。事件中,高雄人民遇害人数最多,因为他们抗争得最激烈。比如社会运动者钟浩东就是美浓客家人。因领导反抗,被无情枪杀。


钟浩东曾遭受严刑逼供,但没有屈服。游戏《返校》中, 魏仲庭的学号“501014”,其实就是在纪念钟浩东的忌日



所以眼看家乡要被破坏,美浓人不可能坐视不管。1993年4月,两百多美浓乡亲坐夜车来到台北“立法院”门口。但对面站着的却是上百名武装到牙齿的防暴警察。


1993年的美浓反水库运动,感受下乡亲们的眼神(宋廷栋摄)



眼看着群殴一触即发,但此时,美浓老乡居然唱起了山歌,表达对好山好水的不舍,对建水库的愤怒。不知是当局为了顾全大局,还是歌声打动了所有人。不久后十名“立法委”联名上书,美浓水库工程被暂时停止。

但好景不长,才过了5年,台湾“行政院长”就高调宣布,“美浓水库项目一年以后一定动工”。

此时,林生祥已经从淡江大学毕业4年,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了。虽然一没资金二没人脉,但还是解散了学生时期的音乐团体“观子音乐坑”,决定回到养育自己的美浓乡下建成“交工乐队”,用音乐的力量支援乡亲们的运动。

“交工”可以说是林生祥音乐发展中最重要的乐队,名字就源于台湾农民的“交工制”。在美浓,农忙时每家都有着难以承受的工作量,于是乡亲们就自发组成“交工班”。有活大伙儿一起干,有困难大家一起解决。这个概念可不是工商社会,“金钱雇佣”所能理解的。这来自于乡土里如树根般互连的人情。


交工乐队



所以美浓老乡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一点没含糊,纷纷站了出来。他们收拾了村里的烟楼,置办了简陋的八轨录音设备。

在这种人情所构成的土壤中,林生祥吸收到了大量“土”的精华。


2001年,林生祥于烟楼



其实数年前,林生祥在淡江大学接触到西洋乐之后,以为找到了表达乡土的好方法。但当他带着乐队拿着电音吉他,贝斯甩起节奏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只有乡民的爆锤。


你觉得牛逼,高级的东西,未必是受众想要的



这种反应引起了林生祥的思考,但他并没有像那些自认为怀才不遇的人,扯着嗓子嚎叫“傻逼台下不懂摇滚”,而是直面自己的乡亲,找到可以让他们接受的通路。

他回想起童年村子里红白喜事大路上回荡的乐器,想起田埂间劳作唱起的小调,他拿起了月琴与三弦,回忆了台湾本地“歌仔戏”的原调,辅上了吉他与贝斯,创造了属于“生祥”的乡土音乐。


台湾歌仔戏


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一年后,合集《我等就来唱山歌》发行,同年林生祥拿到“台湾金曲奖非流行类最佳作曲人与制作人奖”。在专辑大火不久,阿扁宣布美浓水库项目暂停。


我等就来唱山歌



林生祥名气越来越大。此后,交工乐队解散。但林生祥另组乐队,2006年发行专辑《种树》。不过扎根乡土的感情,在这张专辑中依然有所体现。


种树还请来了冲绳民谣代表人物平安隆、大竹研



这张专辑取材于真实故事。1999年,台湾遭遇台风袭击,美浓受灾,村里的树被吹得一倒一大片。可台湾当局的反应却相当之迟钝,总也不来救援。

村里早餐店老板曾启尚看到这些,默默走到了残枝间。他把树一棵一课扶起,重新栽种。

9年之后,曾老板种下三万多棵山树。林生祥得知后与诗人钟永丰一起写下了《种树》写出了这个平凡早餐店老板的壮举,也写出了农路田间的悠闲

种给河流乘凉,
种给雨水歇脚,
种给南风吹来唱山歌。

于是第18届台湾金曲奖,《种树》拿到“最佳作词奖”。现场,种树的曾老板代为领奖发言,他自然不会油嘴滑舌。几句客套话之后,说出了“希望大家关注农村乡土。”


种树人曾老板领奖



但是,林生祥的音乐是不仅属于乡土的,也是流动的,所以他注定是“反水库运动”的先锋,因为他反的是禁止流动的死水。所以在他抒情的嗓音下,写下的不仅是乡音未改的柔情,也有不遮锋芒的尖锐

比如2002年以后,台湾作为特殊关税区加入WTO世贸组织。但这样一来,外国便宜的农产品,比如稻米被卖到台湾,当地农民损失惨重。

于是次年,台湾就发生了轰动一时的“米炸弹客”事件。曾在特种兵部队服役的农家子弟杨儒门在台北放了十七颗炸弹,上面写着“反对进口稻米,要照顾人民”,随后被捕,并判了5年。


 杨儒门是典型的农家子弟




件事在台湾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有人认为杨的行为虽然极端,但弱者的声音应该被听见。也有人开始了批判,说这是在美化犯罪。

而林生祥也拿起了话筒,在《种树》专辑里倒数第二首《后生,打帮》里这样唱道:




“炸弹,混白米,包着我的心情。
后生,好在有你,帮我出这口气。
炸弹,白米,担硬的农家子弟。
他们讲你种的十来颗白米炸弹。
犯法做不得,但是他们压抑农业的政策样样合法。”
他还替杨儒门与家乡父老们喊出了政策之下农民左右为难的苦衷:
“价势崩盘就笑我们怎么会那么笨。”
《目苦看田》里,更是把头对准了官老爷,讽刺他们熟练地回避问题,左右逢源:
“那会议室扮分大挤满满,
个个官员像鲈鳗溜滑躲闪。”


《大佛普拉斯》中的官僚


林生祥在“交工乐队”里曾经说过,他们就是“劳动者的麦克风”,他们并没有把自己置于局外,而是站在劳动者的土壤里,喊出劳动者的苦痛与无奈,也加入了劳动者的戏谑与风趣。

比如台湾近二十年经济低糜,城市发展空间缩小,离开家乡的小镇青年们梦想逐渐幻灭。就像北上广的火车站,每天都有外地青年拎着行李和大城市永别一样,大家只得默默回家。

林生祥根据这样的场景,创作了一首《风神125》。




所谓风神125,可能是光阳公司生产的风神机车。125意思是125CC的型号。可以看作年轻人生活、工作的交通工具。


根据台湾网友回忆,风神只有100,并没有125。所谓的风神125可能只是个虚构的符号



而《风神125》里就诉说了一个叫成仔的小镇青年骑着风神125摩托归乡的故事。歌曲的开头便是母亲送成仔时的唠叨,劝成仔进城学门手艺,踏踏实实生活:

“成仔,要努力认真做,

别人家如果开BMW啊,
我们就铁牛车(拖拉机)勉强拖,
凑合凑合一定有高进的日子”
城里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经济不景气狠狠将成仔击下了生活的台面。成仔在城里混了10年,并没有混出头来。换了无数个女朋友、工作,依旧活得像个无主游魂。
于是成仔终于决定,不再硬撑了,骑上风神125回乡。但害怕被乡亲知道自己归乡,会被大家舌根,自己最终崩溃

面对社会的巨变,小镇青年的无措迷茫跃在音符之间。如果说刘德华的《笨小孩》是苦难中的励志,把命运交给老天安排,《风神125》则是进入了小镇青年的心底, 翻开他们脚下的大地,诉说他们的命运与乡土。

讲完了林生祥,相信大家可能又想起了互联网上,背靠着“农村”、“土”的戏谑文化。

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一种狂欢。来自五六线县城农村的人们,与4G时代相撞,他们的仓促与迷茫第一次登上了大众的舞台。网络抓住了他们,将他们高高举起,剩下的玩梗便与他们无关。没有人为他们歌唱,大家仅仅是想忽悠着他们丑态百出,玩够了就一哄而散。


而林生祥站在了这些人群中,告诉大家自己是其中的一员,他诉说出了乡土的美丽,也喊出了农民的焦虑,唱词里的青年不是“怪力乱神”,小镇不再是“远方”,村子里的女人也不止是“姑娘”,所有的作品的核心,不是离散于农村的艳羡,不是高高在上的嘲笑,而是三个铿锵有力的字,我 关 心

这是他生活的农村,他的土,来自他扎根的乡土,这是他的乡土民谣,第一人这个称号,林生祥当之无愧。

所以,为什么在这个快速的时代,我依旧推荐你听一听林生祥呢?

分享个都市传说。传闻知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来华期间,偶然听到了《二泉映月》,虽然他未必知道阿炳的故事,但听着《二泉映月》却泪流满面长跪不起。不知传言是否属实,但这种心境是可以理解的。

好音乐的美好会突破文化,也会突破地域,林生祥是美浓的,是农村的,也是我们的。





参考文献

1.詹姆斯乌登 《无人是孤岛 侯孝贤的电影世界》 复旦大学出版社

2.xmutsra 一个小镇的战争 台湾抵制美浓水库运动简史 新浪博客

3.若林正丈 《転形期の台湾》田畑书店

4.美浓人,美浓歌 青马博客

5.發動老引擎:二十年後的風神125 Well Rain

6.回首《菊花夜行军》 林生祥


设计/视觉  火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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