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昆明,从同学那里看到了许多自己中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照片。有两点印象极为深刻,一是当年还曾经有过那么多头发,而且居然还有发型。二是年轻时自己的那张脸,以及脸上的神情,让我看了也想上去打一顿。

现在我用自助理发神器,每两周往自己脑袋上绕个一百多圈,就算是理发成功。用这样的机器给自己理发,自然也就不能讲求什么发型,它除了圆头之外,什么发型都理不了。在镜子里看过去,就像是个残缺的蒲公英。

所以当我看到自己曾经梳过两片瓦、三七开、大背头的时候,内心的感受很复杂,悲伤和好笑交织在一起。回想起当初,我的的确确在头发上耗费过不少时间精力,并且相信真有人会如同我自己一般关注我的头发。

事实上我的头发很不容易打理。因为遗传的缘故,它天生就有两个特性。一个是特别细而软,因此很难保持任何发型。无论刮风下雨出汗还是运动,发型很容易毁败,变成一堆细而绒的稻草随随便便顶在脑袋上。

另一个是稍微长那么一点,就会从直发变成卷毛,自顾自地打起卷来。细而绒,同时还爱打卷儿,这就很难弄。如果梳成中分的两片瓦,在瓦沿上就会一边出现一个反翘的角。如果梳成三七开,那么七的那一面上,就会有倒卷而起的小波浪。无论怎么弄,看起来都很华侨。
所以我高中时就用过发胶,也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存在。喷上发胶,发型是可以固定住了。但是我的头发本身就细软,喷完之后迅速从蓬松坍塌成有限的几缕,能够露出大量白色的头皮来,看上去就像是个黑色条纹的西瓜---
以上这一切只有我自己能够观察得到,在同学之中大概也只有我自己能够注意得到,但这不妨碍我因此备受困扰。毕竟是青春期的孩子,对自己仪表的重视一日甚过一日,于是一日也愁苦过一日。
当时的终极解决方案是每天早上起来洗一个澡,这样可以保持一上午的飘逸和蓬松。至于说下午因为出汗或者风吹,整个发型崩坏,那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事情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上午的心情不错,但是到了下午就开始转为恶劣,他们说这是青春期忧郁,等激素平复之后就自然能转好。
看那时候的照片,我顶着一头看得出很努力打理过的头发,戴着硕大的黑框眼镜,穿着皱巴巴的夹克衫,一脸茫然眼神空洞地站在90年代的风景里,我跟老同学说:这不就是贾樟柯的《小武》么?这不就是他镜头里面的县城青少年么?话音刚落,一群肥头大耳就聚拢来仔细端详,然而每个人都在看当初的自己,没人在意究竟是《小武》还是《站台》。
等到工作之后,我才知道头发难以打理其实是种幸福。因为工作之后有了新的担忧,那就是脱发。脱发是一种心理恐惧,每天早上起来,会发现枕头上有一团头发。去洗手间洗漱,梳子上又能梳下来一大团头发。随手用指头捋一捋头发,指缝里随便就有十几根发丝。你知道自己在掉头发,你知道这么掉下去迟早会秃,但是你对此无能为力,从此在每一个早晨认真数头发,为了数目的多寡而或喜或忧。
青春期尚且还有半天能有个好心情,工作之后从早上数完头发开始,一天心情都很恶劣。面对电脑时感觉头发在掉落,汇报工作时感觉头发在掉落,坐在公车回家时,感觉头发在车窗吹来的风里不断掉落。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有天自己秃了该怎么办?我将如何继续生活下去?所有人走近我,都要踮起脚尖看看我的头顶该怎么办?
有天我下了公车,走在家乡的街道上。经过昆明市百货大楼的时候,突然吹起一阵猛烈的横风。在我前面有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气宇轩昂地走着。风吹过他的身体,一瞬间就把他脑袋上的头发吹落。我一开始以为是一顶假发,没想到头发吹落之后在风中展开,变成一条黑蛇徐徐舞动。
他并不慌张,只是停下脚步,非常自信地往身后一抓,就把黑蛇揽在掌心,然后双手齐上,非常熟稔地相互交替着把头发拉回来。最后双手高速盘旋,把那条黑蛇一样的头发在自己脑袋上一圈圈盘起来,转瞬之间就恢复了先前的发型。就这样,他再次起步,双手护头继续前进。周围的人笑出声来,我当时却感到了来自未来的自己心底里的无限悲伤,只想放声大哭。
当我去到北京在腾讯上班之后不久,一夜之间就秃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当真实的秃顶真正降临时,其实是一切苦难的终结。那天早上我发觉自己已然秃了,第一时间没有去想何首乌,去想黑芝麻,去想皮肤科医生。因为那是在中关村,中关村有半村人都是秃顶。而且中关村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村民基本上不注意服饰,不注意发型。这里的人经年累月地穿T恤冲锋衣背双肩包踩运动鞋,发型怎么方便怎么来。想要找一个擦香水的人,你都得从村里出发,向东走十几公里,去朝阳区的咖啡馆。
所以,我第一时间去了理发店,要求理发师给我理一个圆头---和许多村民一样,圆头早起不用打理,洗完脸就可以出门。这样可以多睡几分钟,也可以节省出门前的准备。头发落地,烦恼消失。那一刻我觉得内心轻松愉悦,我再也不用为头发而担忧,再也不用为发型而烦恼,因为它们都不复存在了。我只是中关村成千上万个圆头秃子中的一个,我靠近人群,我走入人群,就可以在无数背着黑色双肩包的秃子中消失不见。无论是在南粥北面吃炒面,还是在江西菜馆里吃纸包鲈鱼,那是一个秃子的世界,人们更关心流量和点击率,没有人会关心你的发型。
中关村的中关,原来指的是中官,中官就是宦官,这里是清朝退休太监养老的地方。太监不受雄性激素所苦,即便是在明清两朝,应该也是全北京头发最为茂密的地方。前人已经把头发的份额消耗殆尽,于是现在它变成了全北京头发最为稀疏的地方。这就是天道,天道至公。就像是中华文明最早发源于黄河流域,那里曾经有过森林和大象。因为文明最早在这里兴起,因此这里的自然资源也就最早耗尽,变成了黄土高坡,只有大风刮过。

从那时候起,我一直留圆头,6号卡尺贴着头皮推一圈,修修鬓角和发际线就能大功告成。现在有了自助理发神器,我连理发师都一并舍弃,扒光了站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用理发器一圈圈盘头,落满一身发茬就去洗澡,然后每隔三个月往地漏里倒一罐下水疏通液,就那么简单。
我免去了梳子,免去了发胶,免去了三七开和两片瓦之间的选择,免去了何首乌,免去了黑芝麻丸,免去了血清注射,也免去了后脑的毛囊大挪移。我现在认为秃是一种本性,头发和发型只是个暂时现象。拥有秃这种本性的人,无论如何努力,如何挣扎,最终都会秃顶。因为这是本性,本性最终就要显现出来,达成内在和外在的一致。就像运动是车的本性,那么它就一定会长出轮子来。容纳是被子的本性,那么它就一定体现出大量的空无来。

所以关于秃你只要接受就好,并且,一旦接受之后,你的烦恼也就随之消失。
标题:《秃》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AI算法提供:Midjourney V5.2
Prompt:a painting showing a man sitting on the empty seat with a green vase in front, in the style of minimal retouching, minimalistic japanese, opaque resin panels, 8k resolution, monochromatic serenity, color field minimalism, chinese cultural themes --v 5.2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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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上班了》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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