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朋友们已经知道,我是个换过很多次工作的奇葩,相应的,也就遇到过许许多多不同的老板。那么,大家猜猜看,以下哪一位老板是最“能花钱”的呢?(当然,把人分出类型是件很危险的事,如下描述自然是极不全面、偏而又偏的概括;仅仅算是光柱打来、把屏风后的神秘嘉宾们映个轮廓而已,请大家包涵啦,绝对没有stereotype老板们的意思)
A. 全球顶级律所的合伙人;犹太人男性;52岁
B. 化工小产品贸易公司创始人;黑人男性;29岁
C. 母婴产品制造商总裁;华人女性;35岁
D. 商业房地产投资公司创始人;白人女性;56岁
呃,对,标题就露了马脚了,正是B选项最年轻的这一位,黑人企业家。
以前跟大家讲过我在纽约“混福州街”的故事(那会儿正值911之后,金融机构都不肯替外籍毕业生申请工作签证了,我只好一边在唐人街当翻译糊口一边扩大应聘范围);里面也提到过,在我的合法身份到期前的最后一周,奇迹般的找到了一家愿意帮助我申请工作签证的企业。
就是这位东家。
公司名字很拉风。叫“东方帝皇工业”。
“帝皇”!!
创始人兼总裁直接面试我时,我心中是颇有点惊艳的。因为他家的办公室太霸气了。
坐落在五大道夹21街,熨斗区的心脏位置。虽然那时我才来纽约寥寥几个月,人还木呆呆的搞不清曼哈顿岛上地价的差距呢,但也能直观的感受到,人家这受纽约市“历史文物遗迹”保护的办公楼,比一公里以南的福州街上的小小“移民服务中心”,要“高大上”好多倍。
而且,“东方帝皇工业”的“总裁”本人,简直只能用金光闪闪来形容。
不不,罗兰先生不是那种戴大粗金链子的“金光闪闪”,他是,英伦三件套西装,法式衬衫叠袖,袖口领带鞋袜搭配的雍容雅致,像直接从GQ封面上走出来的那种发光体。
美国习俗,一般人认识了以后,就都彼此直呼名字(连呼唤公婆岳丈、律所主席,都是直接称呼名字的),而不需称某某先生、女士;而罗兰先生一直到我跟他相处的最后一天,也仍然是“罗兰先生”——因为公司里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大概是他自己坚持的规矩吧......
罗兰先生(原谅我懒,后面就简称罗生了哈)是那种,不知在哪一代混过什么血的南非族裔;高鼻深目,一米八八,帅得介于Tyson Beckford 和Denzel Washington之间(两位明星见下图):
这么一个金光闪闪的老板,还是第一代创业者,自然叫人心生敬佩。我一入职就怀着很崇敬的心情,观察、学习着罗生。

罗生他是个特别精明的生意人。不是那种商学院里读了一肚子案例的那种精明,而是从小摸爬滚打的 “street smart”、铜锣湾话事人的那种机灵。想一想,他当年29岁时,号称公司已经是十年的企业,那也就是说,19岁就出来闯荡江湖了。难怪不到三十岁,说话行事已经非常的老道。
罗生从来不会跟人谈及他的学历;他自己不提,当然也就没人敢问。但是,他会非常的以旗下员工的学历为荣。常常听他声音洪亮的在电话上跟客户介绍说,他旗下有四分之一都是MBA。好像是件拉风威武的事情一样。
其实就是:我,和另外一位商院毕业后同样找不到金融口工作的天津姑娘。我俩,在八名员工中,正好四分之一......
团队就是这样:一位副总,一位平面设计师,一位工程师,两名销售,两名“商务分析员”(我,和天津姑娘),一名会计兼前台。
如此而已。
却敢叫东方帝皇工业。“帝皇”在何处呢?
倒不(仅仅)是老板凭空吹嘘。
在短短十年里,罗生把一个人单人匹马的贸易公司,变成了在广东、台湾都有代工厂的日用化工企业,产品遍布全美国。主打产品是——所有跟“胶”有关的小物件。
比如,胶条、胶带、浆糊、便条签、可封口的礼品袋子。算是跨了文具与礼品行业吧。
罗生在英国的一个实验室里,买下了一种制“胶”的配方,据说比3M的胶质量不差、粘度相当*,而造价要更便宜*(*这两点,一直都有待证实)。
然后把配方拿到台湾生产胶,再把胶弄到东莞做成各种文具、日用、封箱品。
“3M做什么,咱们就迎上去做什么!咱们的东西好、比他们便宜,一定能拿下胶类日用品的半壁江山!”罗生信心十足的,要成为另一个3M。
但是,3M(旧称“Minnesota Mining and Manufacturing Company”,明尼苏达矿业与制造公司),可是个市值316亿美元的庞大跨国集团啊!我们这八个女生跟着一位罗生,真的能从大鳄口中抢下市场份额么?
——噢,对了,从副总到工程师,从销售到前台,公司里是清一色的女性;而且,除了副总是美籍菲律宾裔,其他成员都是华人,妥妥的minority company(少数族裔公司)。华人这点好理解,因为需要长期跟广东和台湾的厂家、船商、海关沟通嘛。
为什么清一色的女性呢?也许是罗生觉得女性更堪信任吧。他是个防范心极强的人,特别怕旁人抢他的秘方、学他的路子,平日挂在嘴上训诫我们的一句话就是“never give people free information”(永远不要给对方免费信息),特别忌讳我们跟客户讲任何关于公司内部的事。所以或许他觉得平均而言男生“创业”的“野心”大,怕人家来盗窃他的商业机密。当然,这也仅仅是我的直感和揣测罢了。
说回挑战巨头3M的事情。
在我入职的那一年,“东方帝皇工业”竟然真的已经撬开了五、六家连锁店的大门,产品卖到了美国每个州。怎么做到的呢?
专拣private label(零售商自有品牌)做
自有品牌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早已熟悉贸易行的朋友们原谅我啰嗦一下这个事情给大伙听哈):
比方超市里,同一个农场的鸡蛋常常有两种包装,一个是生产方的品牌(就像“3M胶带”),而紧挨着的可能是印有超市本身商标的“沃尔玛鸡蛋”,这个“沃尔玛”蛋就是一个自有品牌商品。
为什么要有自有品牌呢?——因为可以扩大影响、培养消费者对本商场的忠诚度、根据本超市消费者的特点而销售更多的产品。但是,零售业者也无法将触角伸到每一种产品的制造业去的(那也太铺天盖地了嘛),所以,通常都是跟生产方、制造方达成合作协议,从厂家直接订购“自有品牌”。
一般来讲,自有品牌的零售标价是要比厂家牌子(正牌)稍微便宜一些的,有种,笼络本超市粉丝的感觉。进价也就要被相应的压低;那么,厂家如何接受这“不赚钱”买卖呢?——自然是,品质上会稍微的“逊色”那么一点点。
比如,正牌的封箱胶带一卷比“自有品牌”每平方英寸上多5%-10%的胶量。造价就从这里“省”出来了。而消费者自己少花了一块钱买到的似乎“一样”的东西,通常也没那么计较这胶量的减少。(当然,总有眼光锐利的用户能够指出:咦,这个自有品牌的东西黏性似乎没那么好嘛......)
罗生的卖点就在于:他承诺替商家做出跟3M质量完全一样的胶带、冠以该商家的自有品牌,但是造价却低廉——低过现有的、由3M来替该零售商制造自有品牌产品的价格。(他请“分析员”——我和天津姑娘——就是来拿Excel仔仔细细替他分析和计算每种产品的利润底线、上线,研究定价的。)
在“东方帝皇工业”的展品厅里,总是一架子3M产品,一架子我们自己的产品,包装成各家零售商的牌子,什么Staples, Office Depot, Walmart;罗生最爱叫上门的买手客人自己试验,看看我们便条签的粘度可比3M逊色。
当然,上门的客户不多;大多数时候,是罗生带着销售,去一家家零售商总部兜揽生意。
这个“东方帝皇”的版图,竟然还真的被罗生的日用胶类产品给一点点扩展开了。罗生是双鱼座,这人还真有着双鱼男的那种以柔克刚、善解人意。听他在里头跟客户“温言软语”的讲电话,我们都觉得:天哪,对方要是这都不下单,简直没有天理了。
而他对员工和周围人,是极好、极绅士的,甚至到了“宠溺”的地步。记得那年秋天,有一次罗生和销售出差回来,因为带的样品很多很重嘛,副总叫我们几个小土豆都下楼去接一下,结果,生生瞧见两个门人刚刚替罗生拉开门、接过行李,他就从风衣口袋里随手掏出印着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百元大钞,一人一张的“打了赏”!
两百美元啊!就这样当小费花出去了!
这不是出差归来,这竟是摆架回宫呢......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种“老板今天没发烧吧”的心中震撼。后来,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罗生只要是拿到订单,高兴的时候,什么打赏都不奇怪。
叫团队加班时,他也是毫不小气的。不仅1.5倍工薪,订晚餐比大公司的通行标准(25元/人)高多了。基本上,是随便我们叫什么外卖。他根本连账单看都不看的。(我大概是个从十八岁起就怀着一颗“主妇”心的婆婆妈妈,每次看着副总玛丽替我们订高级日餐时的那个豪气程度,都隐隐的觉得心疼......根本吃不了这么多的呀,真是浪费了罪过了......嗯,也是很奇葩,又不是我的钱。)
罗生的信念就是:钱是靠赚的,不是靠省的。只要队伍能替他尽心尽力赚钱,他绝对不在车马费、加餐费这种小事上计较。他要光鲜、漂亮、有面子!
有一次,在拉斯维加斯开办公室用品展销会,我们“东方帝皇”公司全体出动!连会计姐姐(其他人当年都是三十岁以下、未婚无孩的,只有管钱的姐姐将近四十岁,家里有小孩子)都撇下孩子来了——因为罗生需要打造一个“不差人”也“不差钱”的团队形象。
我就以为,那肯定跟别的同事合住双人间啊。
并没有。
罗生大手一挥,每人一个单间。住在高级酒店的单间爽是很爽;可是我这种“小气鬼”也还是会心中嘀咕一句:啊?出个差,真的有这个必要吗?得多花一倍的银子呀......
那次展会上,还见到“东方帝皇”在台湾的厂家,一对父子。跟罗生说了很久的话,但是好像很秘密似的,三人走到离我们展区很远的角落说的。
三天展会的最后一日,我们一溜穿着西装裙高跟鞋的女生,雁翅排在罗生两侧,在巨大的“东方帝皇工业”商标下合影。现在,再也找不到那张照片了。
当晚庆功宴,老板本人却奇怪的没有出席。副总“主持”我们吃吃喝喝,点菜单上最贵的清酒。
席间有人问,罗生去哪儿了?
副总打个哈哈说,“谁知道那家伙这会子跟谁约会呢!”
那表情却叫人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似的。
冬天到了。纽约冷得叫人简直不想出门!罗生竟然给全体员工都买了厚厚的皮手套!我就很惨了,根本不敢拿回家戴啊!——当时男票是疑心强而安全感弱的那种男生,他本来就很不高兴我在感恩节前被拉去出差这件事了(“你一个做数据分析、定价模型的,又不是业务员,叫你去展会抛头露面的做什么!”);现在又被老板送手套?
其实,在罗生那里,不过是副“劳保用品”罢了;可是在当年男票的标准下,这就算“贴身”的东西。要是拿回家,一定会鸡犬不宁的闹一场。我想了想,叹口气,悄悄的把手套转赠了别人。
这个冬天里,台湾厂家跟东莞厂家的电话一个紧似一个。找罗生,找会计。
办公室一共那么大,就算隔着两层门,也听得见自己人这一边的大概意思。
大意就是,我们这边欠人家钱......
有一天中午,我吃完饭经过大通银行去兑张支票,看到熟悉的身影——罗生和会计大姐姐坐在里间跟银行的人在谈着什么,门没关上。罗生声音照例很响亮,似乎在争执什么贷款的事。
后来的几个月里,除了零售商买手的电话,罗生吩咐我们一律说他不在。
包括大楼物业来找负责人,也是这样说——出差了,不在。
我们本来拿到的Target的自有品牌订单,不知为何被撤销了。但是厂家那边已经因为接受了信用证而全副火力开了工。现在压着一大批货物,每一个都是印着Target商标的,无处可销......
我当年也不是什么公司核心人物,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只是那一年年终奖迟迟都没发。
然后第二年三月里,忽然我就被裁员了。大家基本上都被解雇,除了副总和会计。
我倒没什么感觉——大概公司资金运转不灵了,那肯定要解雇一些人的,好像罗生连大楼的租金都欠着呢——我的关注重点是:要在三十天身份过期之内找到下一份愿意支持我工作签证的新东家。
后来也幸运的找到了。一家在布鲁克林做电器进口、分销的公司(有空再讲他家的故事吧)。我也就安心干活,渐渐忘了五大道上的前东家。
一年后的某一天,当年直接面谈炒我的副总、玛丽,那位年轻而性格火爆、花(别人的)钱豪气的菲律宾女生,找我喝咖啡。
她说,希望我能做个证人——她在跟罗生打官司。告其挖空公司、欠员工奖金一类的。原来,“东方帝皇工业”已经宣告破产了。
我很惊诧,听到“副总”提出这个要求。她当年是跟罗生多亲密的合作伙伴啊!我也并不能确定罗生就“没有挖空公司”,只是,心里觉得这毕竟是曾经把我从东百老汇路上爬着蟑螂的世界里拉出来的东家;一向待我、待大家都不薄;最后是没拿出年终奖金来,可是平日里花的钱、给我们买的那些星巴克咖啡和高级日餐,加在一起真的也快要抵上奖金了。
当然他欠人钱是不对的。只是,他已经生意失败、受到打击了,我凭良心实在是做不来出庭作证指控他的事情。大概我就是一个想法很老土的人吧。
“副总”倒很奇怪我的不肯配合,“告倒了他有钱拿的呀!”
“我知道。对不起......我也真的不清楚公司钱方面的运作,这个官司里,实在轮不到我说什么。”我比较怂。还是不忍心落井下石的来“维权”。
玛丽副总很不开心的走了。
世事奇妙。好几年后,在新泽西的某个Diner(食肆?吃家常菜的大众早餐店),竟然神奇的又见到罗生。
他以前可是在五大道上耀武扬威、去哪里都有着私人司机的“大老板”啊,竟然会约人坐在一个小店子里吃面包煎蛋谈事情?
人嘛,还是西装革履,坐在小店子里也还是金光闪闪的;但总好像少了一丝丝当年的那种“锐气”。罗生说他的破产保护年限(7年)快到了,他想要东山再起。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干。
“每青,我还拥有那种胶的专利呢。当年是3M搞我,我提防不足。现在咱们合作,可以再收复失地、拿回江山的!”
我那时已经决定去法学院了,所以也无法做罗生的生意合伙人。不过很惊讶他怎么会想起、找上我。
罗生喝了口黑咖啡说,“我知道玛丽找过你。我知道只有你,从一开始就拒绝了她。”
原来如此。
“很感谢罗兰先生信得过我,但是我已经志不在此了。”
罗生坚持付了账。一个破产中的中年人,给我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个煎蛋饼。
那算是他请我吃的,最后一次饭。
至今,也不知道,这个曾经挥金如土的罗兰先生,可把他的胶带江山,成功夺了回来。不管如何,都祝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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