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的"打梦锤"式"训诂"


在他的那一代人中,何新无疑是一个赫然的异类。
何新的五个史无前例
何新重要著作出版年表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的领悟力超群。这大概是他虽没什么正经学历和显赫师承而能在N多领域建立霸道话语权的原因之一。在这个不鼓励也无必要和可能成就百科全书人才的时代,找一个可以全面辗压他的人几乎是不可期的。可在特定门类中,学问比他好的,口才或曰辩才干不过他;口才超得过他的,霸气干不过他;霸气胜过他的人,背景干不过他;背景强过他的人,学问拼不过他。何新旋风的强势生成,绝非无由。其中的底色,就是这哥们太聪明了。

《诸神的起源》(三联书店1986)曾是他轰动一时的名著。当年,曾有一位古汉语研究生到我家里做客。谈话中她有些不抱希望的询问:何老板《诸神的起源》脱销了,您读过么?我起身去了书房,在一个旮旯里拈出此书并连带《龙,神话与真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淡淡地说:翻过。


聪明人的优点有很多。缺点却似乎只有一个:自作聪明。因为这一点,他们每每没有起码的耐心专注于一个领域超过必要的三万小时而喜欢四处殖民,这使得他们绝少在所涉猎的领域建立至尊且成规制的功业。而且,失误率很高。据说刘勰认为决定创作个性的因素有才、气、学、习。而聪明人每每自负才、气认为诸事一看就会而往往疏于深入的学、习。

我研究过许多民国时期的聪明人。我在对他们的后人说起"聪明"二字时,几乎都内涵了这方面的贬义。


诗经训诂方面,何新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诗经解读上,他每有天外妙想,可与四川的流沙河媲美。我想象,如果生在乾嘉道咸时接受正统训练并与王段郝陈们有深度交感,他未必差过那一众牛掰的清儒。可惜,生不逢时而又兴趣广泛,他的诗经创获并不是很多,且有将"乃如"训作"奶乳"的胡思乱想,却也着实呈现出把聪明运用过分的操切。

《蝃蝀》诗中,有对那个"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者的风评:"乃如之人也,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何新的注解是:奶乳之人,怀孕。对应的翻译是:未嫁先怀孕的女人啊。


我翻遍了手边的所有古注,没有人如此训释。王念孙在《经传释词》中列出"乃"字的十七种意涵,也没这么震撼的指向。正常的处理,"乃如之人",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钱澄之谓:如此苟合,宁有信乎。事实上,在《日月》篇的同样语句,何新自己也做此正常解。


《论语》中有翕如、纯如、皦如、绎如等表达,以"乃"不易视为形容词的出身,恐难搞出一个乃如。即便有乃如直至奶如,将"如"训"乳"仍有点脑洞大开。


如此说来,"乃如"训"奶乳"应该是何新的新诂。


可没有论证过程和论证合理性的训诂,严格说来不叫训诂,因为这个大胆假设还没有经过小心求证的支撑。


我们老家,把这叫作"打梦锤",近似于梦中的灵光一闪灵机一动灵气一现。它既可能是梦神的赐示,更可能是非线性无来由的梦境而已。


好多作家都有过梦中成像,好多诗人都有过梦中得句,好多学者都有过梦中豁然。


可"打梦锤"本身只是一个线索,不是学问,因为缺少一个符合逻辑、情理和规矩的辩证程序。


可是,从胡适这类聪明人开始,纯正的训诂渐渐失传并变味。这种自以为是而又无以为证的半硌拉矶的貌似训诂渐渐多起来。


闻一多是一个标志性的转折。从他开始,王段郝陈的精深训诂开始向打梦锤强势转轨。闻有相当多的创见,却也有足够比例的附会,甚至臆想。比如说"虹",他举了一堆虹为天象中阴阳交合的唯心论断,得出的结论却是"虹为男女交合的象征"。在阴阳与男女等义这个假设下,没有证明过程。又比如,他对"德音"为性行为的以偏概全式论证。

(想及此二人就德音和乃如各自所作的推想,网上的一篇本来是正大庄严的文章浑浑然泛出了滑稽的泡沫。)
秩秩德音 乃如之人

新一代的"打梦锤"以何新与流沙河为典型。流沙河对《诗经》有诸多新训,足可见出他在思维上的大开大合。可惜,好多都是"我认为"甚至"我以为"而已。比如《墙有茨》中的"所可详也,言之长也",他受人启发将"长"训作"脏",多好!可惜没有合理化论证。何新还曾将《行露》本来意思明快的"何以速我狱"之狱训为御,"何以速我讼"之讼训为公,也属于这般的异想天开。

在训诂这样只靠聪明还远远不够的学问面前,单色调的"我以为",只是提出了一种假设或线索而已。它算是千里之行走完了第一步。训诂前辈有言:宁阙疑,勿妄论。"不知何据,以意为之",在正宗的训诂圈本身就是禁忌。曾国藩在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之中论及如何读《诗经》:"凡汉人传注、唐人之疏,其恶处在确守故训,失之穿凿;其好处在确守故训,不参私见。"略有此意。
如此说,老何们的打梦锤,恰是外行而非真聪明的表现。有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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