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我前往厦门市集美区的孙厝村(与集美大学校园只有一墙之隔),开展我的博士田野调查。我博士研究的主题是城市里的地理边界(例如两个小区之间的围墙),而集美大学校园和孙厝村之间的围墙是我其中的一个研究案例。我去到孙厝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打算问那里的村民一个题目:如果没有围墙,你们将会怎样使用大学校园?
有一天,我在村里碰巧遇见一群在路边摆摊卖一次性用具的村民,我鼓起勇气向他们询问了这个问题。可万万没有想到,我刚说完这群村民就愤怒地站起来揪着我的衣服,用闽南话大声质问我是不是记者?为什么想要拆掉围墙?冲突中,我刚买的一台专业相机不幸摔在了地上。这是迄今为止我在田野里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生肢体的冲突。
但也正是在这次冲突中,我认识了一位当地姓孙的村干部,当他了解到我是从国外回来做研究的学生之后,便热心地介绍了他的堂弟D给我认识,让我去和他聊聊。D奔跑在村子和校园之间给大学生送盒饭,他和他的母亲在大学围墙边上租了一间面积大约4平方米的空间——村民之前的一个牛棚——作为他们用来加工饭菜的厨房。
围墙两边无处不在的交易
在村民的农田被征收用来盖校园(即集美大学)之后,他们就不再养牛了,牛棚也就被废弃了。而对于那些挨着校园围墙的牛棚,它们的命运完全不一样,很多村民看到了它们的商机,把它们变成各种各样的商业小空间,大部分都是像D一家的那种做外卖的厨房(在围墙边上把牛棚变成厨房的大约有200多家),还有就是一些奶茶店、冰激凌店、小吃店、打印店、文具店、烧烤店、美妆店、按摩店、服装店等等。为了把服务送到学生手里,村民发明了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连接战术和逾越策略。
靠在围墙两边的梯子
孙厝村和集美大学之间的围墙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最为神奇的一条围墙。在经历了那次冲突之后,我的研究工作便从帮助村民消除围墙转向探索围墙对于两边人群的意义是什么。
D在围墙后面的厨房
从集美大学校园这边望去,D的厨房完全被围墙遮庇,而这种遮庇性避免了被校园安保人员和巡逻队发现,且D的厨房位置就在宿舍区附近,盒饭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学生的手中。距D介绍,离宿舍区越近,牛棚的商业价值越大,租金也就越高。D每月付800元租金,是同类中最高的一个,因为除了离宿舍区近以外,厨房位置比较高,能眺望校园。D从学生手里买了个二手的望眼镜,在每次送盒饭之前,他都会用望眼镜在围墙上观察校园内最快的送货路线和保安的巡逻动态。
D在村子里的家和厨房位置的关系图
D的送盒饭的覆盖范围
虽然D的厨房只有区区的4平方米,但运作非常高效,生意好的时候他一天能送大概100多个盒饭,当然这个高效要归因于背后默契的团队:他的母亲是一位负责做菜的大厨,妻子是一位在家(距厨房约1.5公里处)负责接单的客服(那时还没微信,学生只能通过打电话来订餐),而D的工作便是负责每天一大早去村子的不同地方采购一天的食材(厨房放不下冰箱),以及每天在围墙两边像仓鼠一样来回奔跑。

建筑师设计的校园控制系统
然而,那个年代要想把盒饭顺利送至学生手中,正常的步骤是:D首先要扛着单车和盒饭翻越大学与村子之间那个架着铁丝网的围墙,之后,要躲过围墙边上的保安和摄像头,然后骑着他装着盒饭的单车,避开校园巡逻队,到达指定的宿舍楼,用通行卡刷开大门,并再次躲过宿管阿姨,最后到达各层宿舍找到订盒饭的学生。然而,遵循这些步骤,D花费的时间和代价太大了。
那D是怎么操作的?为了深入了解盒饭是如何被送到每位学生手里的,以及更准确地获得对村民创造的整个逾越系统的了解,我必须亲自和D一起送盒饭。
没想到,这一送就是三年。更没想到,这三年,我竟然还踉踉跄跄地完成了我的博士论文。
我和村民在围墙上交流
我向D多次表达我因学校社会实践作业想要和他一起送盒饭,但他还是无情地拒绝了。在一次围墙周边闲逛的时候,我偶然看见D趴在村子一边的围墙上,他正在向围墙另外一边经过的学生发订餐传单,于是我便自告奋勇走过去告诉D我可以帮忙发传单,看到是我之后,D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并迅速从围墙后面提出两大捆五颜六色的订餐传单,“这里有3000多张呢,你可以吗?”D问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硬着头皮独自在校园的不同地方向大学生分发那3000多张传单,累到有时候我都想着把这些传单全扔到垃圾桶,反正D也不知道。最终,我用了3天的时间完成了D交给我的任务,帮D节省了300元(找学生发的话100张10元)。而发传单也变成我和D之间的一次破冰行动,他开始接受了我的请求,允许我在不干扰他工作的前提下可以跟着他一起送盒饭。
为了更好地记录D的移动轨迹及其到访过的地点,我使用了一个很小的GPS跟踪仪,安装在我的帽子里(现在手机都自带各种跟踪小程序了)。
跟踪D的5日行走路线图
跟着D送盒饭持续了5天。每天5点起床,晚上12点回家,回到家之后我还要整理一天的信息,差不多凌晨2点才能睡觉。一天睡3个小时,5天是我的极限。
以下是我在送盒饭过程中对D的一些观察和记录:
村子里随处可见的一次性用具作坊
D每天早上5点起来,然后开着三轮摩托车去到村里中心的批发市场、田地(买新鲜蔬菜)、各种加工作坊(因为这些“厨房”的出现,很多村里建筑的第一层变成了一次性用品的加工坊)和街贩那里购买新鲜的食材,然后7点左右载到围墙边上的厨房。送盒饭的时候,D会改用一辆自行车,这样方便翻越围墙。自行车的后座按装了一个用来放盒饭的啤酒箱,是橙色的。
D告诉我,之前村子的前面就是大海,每天早上他们在村子里都能看到太阳从大海里慢慢升起来,那时整个村子都是橙色的,但校园建成之后太阳就慢慢被建筑物挡住了,所以他把啤酒箱刷成了橙色,因为有了太阳他就知道明天还在。橙色虽然不是我喜欢的颜色,但听完他的解释后,我竟然浪漫地向D承诺我会把博士论文的封面和里面所有插图的主色调都变成橙色。
9年前递交博士论文在朋友圈发的一段话
为了不被跟丢,D给了我一辆家里多余的自行车,我骑着自行车跟着他从一个地点到另外一个地点,观察他在采购员和送货员之间的角色转换,而角色转换的前提是基于在此过程中D需要跨越边界去到村子和校园两边不同的地点与不同的人联结和交易。因此,D的商业关系网不仅限于孙厝村,有时候他的“外卖旅程”还会去到离住处50公里之外的地方,例如有时候他会去到城区为学生跑腿代购一些书籍。在整个跟踪过程中,看着在他接连通过不同关卡时,皆能自如地与各种人物进行非常默契的对话与沟通,让我愈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建筑师们继续深思和挖掘的过程。
D去过的一些采购点
从早上5点到7点之间,D到过的地方包括:一个批发市场、一间便利店、一个海鲜摊、一家一次性餐具加工坊、一个路边香肠售卖摊、一个菜地,D合作的“商业伙伴”有的是有营业执照的,而有的却是像他一样无牌照的,但D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时候,便形成了一个在中国土地上无处不在的、正规与非正规经济相互制约又彼此依赖的合法交易图景。
与此同时,就像合法交易那样,这里亦存在着社会经济地位的等级差异。D对大多数合作者是讨好的,对少数则较为不礼貌。我从来没有问过D,为什么他对于不同的合作伙伴展现的行为与态度会这么大变化?但有一点可以推测,即他尽力讨好的合作伙伴是对他的商业存活具有一定重要性的,或者是对某些商品具有地方垄断权的。
D正在保安亭前翻越围墙
而触发我对“普通人如何刺破建筑师建造的边界”这一问题的关注和反思,是我开始看到D“贿赂”保安与雇佣学生这两件事上。举例来说,为了翻越围墙,他用盒饭“贿赂”了一名在围墙边上本来应该阻止像他一样的村民翻越围墙的保安,甚至他把自己的翻越点就定在了保安亭的前面——一个最危险的地方。在D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性行为的前提下,保安让他进入校园的原因还在于每天他能从D手中收到两个免费的盒饭(午饭和晚饭),这可以稍微贴补一下保安微薄的收入。
保安为D创造的过渡空间
但是,D要顺利通过一个自制的梯子翻越围墙还需要保安两个小小的支援。第一,在校园一边连接围墙的地方是一条教学楼和宿舍楼之间的过道,下课的时候这条过道挤满了成百上千的学生,保安要在D放梯子的过道上用雪糕桶(交通锥)在梯子四周围合一个小区域,避免人流高峰时段学生进入,也作为D用来放梯子的过渡空间——D在边界上的中转站。
我亦观察到,当D返回厨房的时候,他的自行车也会临时停靠在这个空间里。第二,当D进入校园之后,他会把梯子拿下来藏在保安亭后面的灌木丛里,并让保安帮他看住,以防被别人拿走。
D和学生之间的配合
而对于管控深严的宿舍楼,“贿赂”变得非常困难。因此,为了将盒饭更快速地送至宿舍里,他在每一栋宿舍楼里都雇佣了2名左右学生。每送一个盒饭,学生收获1块钱。D经常骄傲地告诉别人,他经营着一个接近50多位员工的大企业。在整个D创建的逾越系统里,D与大学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特别是他与保安和受雇学生之间。D和他的家人藉因大学谋生,与此同时,亦与保安和受雇的学生平等分享利润。
围墙背后部分“厨房”的分布地图
因此,在这条由各种寄生在围墙边上的非正规商业活动形成的微观经济网络(Network of Micro Economies)中,我看到的不只是一方的繁荣。例如,那些在围墙边上偷偷摸摸经营小本生意的商贩们,为本村村民和大学生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岗位。就好像前面所提及的,一家小小的厨房的经营都能雇佣50多位协助送盒饭到宿舍的学生,而围墙后面据不完全统计一共有200多家这样的厨房,总计需要雇佣1000多位学生。
另外,正如先前讨论的,保安在“受贿”后让D进入了校园。从这层意义上讲,能看到的是大学——当它以保安为代表时,早已被卷入D庞大的微观经济网络中了。尽管围墙的实体与物理属性存在着本质上的限制作用,商贩、保安、商业合作伙伴与学生仍然创造了各种各样的工作机会,而这一经济上的互惠互利需要围墙两边人群的共同参与才能实现。围墙成为了这个看不见的、非正规的微观经济体的缔造者。

D创建的边界逾越系统
在我和D一起送了5天的盒饭之后,他告诉我:如果没有围墙了,我们的生意就会暴露,就不能寻求围墙边上保安的帮助了,我们就送不了盒饭了,那我们就要去申请营业执照,要找正规的店面,要交更多的租金,我们承担不起。那个时刻我才真正明白先前的冲突为什么他们对我如此的愤怒与失望:对于他们来说,围墙并不是一个围挡,而是一个可以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有尊严的保护屏障。围墙的存在可以让校园这边的管理者和保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没有了围墙,边界变成了开放空间,寄生在那里所有的非正规商业活动和村民开展的日常空间创作和建造实践就会马上消失,被正规合法化。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围墙对城市边缘人群的积极意义。
建立非正规商业活动的操作流程
对于集美大学来说,当村民/商贩和其家人组成的团队、商业合作伙伴、保安、学生开始在两边共同行动的时候,所有的这些便不再是它的负面形象。围墙依然存在,但那些跨越围墙的行动使主宰我们城市空间的控制系统开始出现松动,并张开裂缝。这条裂缝就如磁铁一般,使得两边的人群越来越靠近围墙。与此同时,这样的靠近又使的围墙作为一个古老而僵化的防卫工具重新孕育出新的空间生产模式。毋庸置疑,那些在当今城市设计论著中,提出的不假思索、武断的拆除围墙的观点是错误的。这样做,拆除的其实并不是围墙,而是所有那些居住于此、靠围墙而生、同时又渴望实现共同生活的民众所展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韧性。
无论如何,集美大学校园和孙厝村之间的围墙的确是一个限定和分裂的实体存在。它是不同文化阶层和社会群体的分水岭,它将大学生与村民作为不同阶层区分开来。然而,村民却顺势而为,依赖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其共存。另一方面,为了减少家庭的负担,学生亦需寻找自食其力的途径,尽管围墙的存在在地理上分开了两者,但为了生存的需求与寻得更好生活的愿望却引领他们互惠互利,共同创造了这一社会经济体系,并在悄无声息中穿透了这条看似坚不可摧的围墙。
边界作为一个相互交织关联的“空间实体”
在亲身体验完送盒饭之后,我拼贴了一张D送盒饭的“五日路线图”(推文最开始那张图),在可视化其商业活动轨迹的基础上,呈现了一张在边界两边不断延伸的社会-经济-空间的关系图。与传统地图将全部力量倾注在对地理学相关元素的客观表述上不一样的是,“五日路线图”则集中关注作为场地重要构成元素的人及其移动和变化的行为活动。在这张“五日路线图”里,边界在两边的各种服务、商品、资本、信息、情感、思想、文化,价值观和知识经验等不断的交流和互动的过程中变得模糊,远近不同的场所建立起衔接和联系,最终形成一个相互交织关联的“空间实体”——一个加厚的边界,一个行动的场域。
至此,边界无论是对于大学校园的学生还是孙厝村的村民都不再是限制和隔离,而是赋予与链接,在超越线性和僵化思维模式的同时,主动包容根植于日常生活的空间变化思想,使从属于不同社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最终能够聚集到一起。
从2011到2014年间,我每年从澳洲回去孙厝村两次,每次我与D一起送盒饭5天。2014年,我博士顺利毕业。2016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和D之间就没再联系了,直至今日。去年因为一席的演讲,我再次回到孙厝村,此时已物是人非,我已无法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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