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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讲述人张小雅，是一个寻找孩子的母亲。
2012 年，在朋友的介绍下，张小雅和丈夫相识、相恋，并且很快怀孕。然而，当她还没从初为人母的懵懂和喜悦中反应过来，她就被迫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从此，张小雅开始了坎坷的寻亲之路。
她的故事，关于一个母亲如何在谎言与欺骗中寻找女儿，也关于一个女性可能面临的剥夺与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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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弃
我生孩子的时候是 2012 年，我 26 岁。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是七斤二两，脸肉嘟嘟的，肚子圆鼓鼓的，很可爱。她躺在我的怀里，我感觉挺激动，挺幸福的。
医生问我，你怀孕期间有没有吃什么东西，小孩嘴上有点胎记。我看了看，小孩鼻唇沟位置是有点红色胎记，医生说她小腿上也有一点。我没太在意。
从产房出去以后，孩子的父亲就不高兴，好像刚哭完的样子，眼睛有点红。回到病房后，他说，这个孩子怎么办。我说，哪怎么办。他说，不能要。
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有胎记。我说有胎记怎么了，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他就坚持那一句话。
因为孩子脸上有胎记就要把孩子遗弃，这是张小雅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也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但丈夫一家真的只是因为孩子有胎记才决定把她遗弃的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张小雅和丈夫认识之后，关系进展非常迅速，不到半年，他们就已经谈婚论嫁。正当两人准备订婚的时候，张小雅发现自己怀孕了，他和丈夫都很高兴。
然而，在那个时候，男方的父母好像就不怎么欢迎这个孩子。
■ 图 / 电影《找到你》
订婚之后有一天，孩子的奶奶带我去查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查出来结果是女孩。她很不高兴，脸色很不好看。
孩子的父亲还挺高兴的，说女孩也不错，双胞胎女孩更好。他母亲直接说，一个就够那个了，还两个。
他母亲让她妹妹，也就是我对象的姨妈告诉我，你上班的时候注意点，别人要是问你怀孕了吗，你就不承认。
我挺不开心的。咱俩也订婚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但我当时也年轻，男方家里人说什么我没怎么反驳，只是心里不高兴。
我问过孩子的父亲，我马上四五个月就要显怀了，为什么不能承认。他说，为了以后再要个男孩。那时候有计划生育，所以想隐瞒第一胎。孩子的父亲有个姐姐，小时候，他家里为了要他，就把他姐姐放在老家亲戚家养。
虽然心里很不高兴，但因为男方家人之后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也没有说过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张小雅并没有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这之后，张小雅正常地工作、生活，也没有遵照男方家人的意见刻意隐瞒自己怀孕的事实。

她以为，这件事只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但却没想到，当女儿出生之后，丈夫一家坚决要遗弃孩子。
听到孩子爸爸说孩子不能要，我脑子就空白了，懵了。没想到他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他平时对我挺好的，吵架也会给我道歉，会哄我，他对孩子这个态度，让我很难过。
我很想哭，也想给娘家打电话。他把我手机也拿走了。我想走，他也不让我走，一直守在床前，说孩子怎么办，不能要，反复和我说这件事。
后来，他们家可能觉得我一个劲地不同意，在医院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说那咱回家吧。好像连出院手续都没有办，我们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和孩子爸爸坐一辆车，因为从孩子出生起，他们家就一直不让我抱孩子，也不让我给孩子喂奶，所以孩子的奶奶还有他们家的亲戚就抱着孩子坐在后面的车上。
我们俩先到家，那时候都得晚上十点十一点了。然后我一直没看见其他人回来，就问孩子爸爸怎么孩子还没回来。他说，孩子在三姨家呢。他三姨和他家走得很近，我就以为他们真去三姨家了，可能他们去商量孩子的事。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左右，他爸妈回来了，过了一会儿，他三姨来了。他三姨跑到我的床前，告诉我孩子送走了，她说他们给孩子一条生路了。
我就哭了，我说，送走了？送到哪里去了？三姨说，送到了徐州的一个医院，还说孩子在路上也没哭。
我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她不是我的家人。我就在那一直掉眼泪，三姨就在那给我擦眼泪。
那个时候，出现在张小雅脑子里的不是愤怒，委屈，也不是要去质问丈夫一家的做法，她只觉得十分地恍惚、手足无措以及无助。她不敢相信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但母亲的态度让她更加觉得孤立无援。
我给我妈妈打电话，说男方家把孩子送走了。我妈说不可能，他们可能是骗你的，他们是不是把孩子送给老家哪个亲戚喂了。

我妈也没太关心我。她整天对基督教比较上心，不大关心我的事情。她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太多干涉我的婚后生活。
她的态度让我很崩溃。我需要家人的时候，你也不帮我。我觉得没有人可以依靠，连根稻草都抓不着，什么都没有。早上醒过来，感觉一切都跟假的似的，好像是在做梦。
孩子被遗弃的第二天，外面下雪了，下得挺大的。我就想，孩子在哪里呢，在外面挨冻了吗，吃得怎么样，穿得暖不暖和。我很怕孩子在外面受罪。
■ 女婴。图 /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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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托老靖
除了恍惚和无助，张小雅对丢失的女儿也充满担忧，她很想把孩子找回来。

可是，她要怎么找？有谁可以帮她呢？
根据丈夫一家的说法，孩子是被遗弃在了徐州，属于另外一个省份。在陌生的城市，不是普通人能轻易找到孩子的。
她想到，她以前丢过一辆电动车，在抓小偷的时候认识了几个警察。张小雅没有正式报警，而是私下拜托了其中一个叫老靖的警察帮忙找孩子。
我对象他可能怕我走，或者去找孩子，也没去上班，就在家里看着我。我不能出去，也不能做什么，当时就一个想法，赶紧让别人帮我找到孩子。我想老靖是警察，可能比普通人的力量大一点，我就想让他去徐州帮我找。如果孩子被人抱走了，他也可以继续找下去。
我就偷偷拿手机给老靖发信息，还不想让我对象发现。老靖好像回的是，可以，然后让我等消息。之后我经常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去，怎么样了。因为他上班的地方离我娘家更近，他就说等我出了月子，回娘家再当面说。
等出月子了，我马上回娘家找他。他说他去打听了，医院的人说看见一个女的把孩子抱走了。我说那个女的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说大概是中年。
我在手机上查到，那家医院离火车站非常近，我担心孩子如果是被外地来的人抱走了，那全国各地找起来就非常麻烦了。我就问老靖他有没有打听到附近的人认不认识这个女的，她去哪里了。老靖说他有一个亲戚是徐州当地的，他让这个亲戚再继续打听。
虽然打听到了孩子是被一个中年女人抱走了，但张小雅并没有因此松口气，她在想，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她会对女儿好吗，她们现在在哪里？
这些还没有答案的问题，紧紧压在张小雅的心口。
然而，就在她整颗心还悬在被遗弃的女儿身上的时候，她的婆婆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她生二胎了。
我出了月子之后，孩子的奶奶就让我喝中药，还在家里烧香拜佛，让我磕头、喝香灰水。我当时还以为，他们把孩子丢了，内心愧疚，在祈祷孩子平安。
喝了一段时间以后，那个给我们开中药的人，神神秘秘地把我喊到一个小屋子里面，跟我说两个人怎么同房，用什么方式。我才知道，他们让我喝中药和香灰水，都是为了要儿子的。
我就有点懵，也很反感，孩子扔了还没多长时间呢，你家又让我要孩子。我当时就想哭了。
■ 《明天我们好好过》剧照
张小雅不想生，可身边的人都在劝她，包括她的母亲、朋友。她们说，再生一个吧，这样你就不会再执着于找到女儿了。

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一个人理解张小雅的处境和心情。
张小雅只能把找孩子的希望，寄托在老靖身上，毕竟，现在只有老靖帮她找到了关于孩子的第一条线索。
为了让老靖找人的时候更加尽心尽力，她还陆续给了老靖十万块钱。
可是，当她后来追问老靖找人的进度的时候，老靖却好像有难言之隐一样，找孩子的困难似乎远比想象中多。
我在我妈家给老靖打电话，老靖就说，晚上有人砸他家的窗户，他跑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跑了，只看见两个人影。他的意思就是他帮我找了，但我老公家的人阻止他，吓唬他，然后他不告诉我找得怎么样了是有原因的，是因为他怕我老公家里人找麻烦。
我就认为，老靖知道孩子在哪里，他只是不告诉我。
丈夫一家到底有没有阻挠老靖找孩子，这件事情张小雅已经无从得知。她问过丈夫，但丈夫否认了。
但张小雅可以肯定的是，丈夫一家非常不希望她继续找孩子，他们觉得张小雅找孩子会影响他们的二胎计划，他们希望，张小雅能尽快达成他们传宗接代的期望。
无奈之下，张小雅怀上了二胎，找女儿的计划也因此被耽搁。
2014 年春天，张小雅生下二女儿之后，决定把更多精力放在找孩子上。找孩子这件事情也迎来了转机：老靖真的告诉了她，当初抱走孩子的那个女人是谁。
老靖说这个女的老家就是徐州的，但是她老公去世了，她家的房子也拆迁了。她只有一个儿子，现在在上海，她去上海帮儿子看孩子了。
他说孩子在上海，我肯定也想去找，但他说你人生地不熟的，到那里也找不着。他说他有朋友在上海，他让上海的朋友帮忙继续打听。
我问他能不能把抱走孩子的那个人的照片发给我，他说不能发，但可以给我看。那好像是什么信息采集系统上的照片，上面还有女人的名字。我就把名字记在脑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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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徐州
女性，中年，徐州本地人，现在在上海。这些信息好像一块块拼图，那个抱走孩子的女人的形象，正在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为了更快找到女儿，张小雅决定不再依靠老靖一个人帮她，于是，她带着从老靖这儿得到的线索，又找了老靖的一个同事，同样是因为抓电动车小偷认识的警察老陈。
但让张小雅没有想到的是，老陈做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判断，他说，女儿根本没有被老靖所说的那个女人抱走。
我觉得可以通过老陈再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人的具体位置，然后我想自己去找一下那个女人。
老陈帮我查到，这个女的有老公，不像是老靖跟我说她老公去世了，她好像也有女儿，不只一个儿子。老陈说以他多年的办案经验分析，这件事就不大符合逻辑。
但我当时是深信不疑的，我从来没怀疑过老靖会骗我。他为什么骗人？我又不是让他白忙活，我也是愿意给他钱的。我不死心，想去找这个女的看一看。
我和老陈就去了一趟这个女人的老家，是在徐州的一个村子。她家看着挺穷的，院子空空荡荡，还长了草，家里也没有人。我和邻居确认了他们这儿是有一个叫那个名字的女人，然后打听到，这个女人有儿子还有闺女，然后儿子家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有五六岁左右，跟我的孩子也不符合。
我还是有点不死心。我就觉得孩子是被别人抱走了，只是她家的情况和老靖说的不完全一样。我还觉得是不是这个女人老家的人不知道她捡了孩子。
我还跟老陈商量，去找到这个女的她儿子家。我想亲眼见见这个女的，看一下孩子到底在不在那里。老陈说，你去过当时的医院吗，要不咱从头找起。
我说怎么从头找起，这件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哪还有目击者。我也很着急，老靖都帮我打听到是被这个女的抱走了，我不甘心放弃这条线索。
他说，你去试试。他让我不要想太多，说我还没去走这条路呢，就前怕狼后怕虎，自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在老陈的鼓励下，张小雅决定亲自去医院好好打听打听，看看会不会有新的线索。她先去了急诊室，又去了保安室请求调监控，几经周转打听，没想到还真找到了一个在医院工作多年的刘师傅，说自己是当年的目击者。
刘师傅说当时是他发现的孩子，他把孩子抱到了急诊室。本来以为孩子有什么毛病所以被人家扔到医院，但大夫检查了一下说没有什么病，就是鼻唇这个位置有点红。他说他们当时就报警了，警察来了以后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去了。
我很惊讶，之前知道的是孩子被人家抱走了，突然一个大转变，她跑到福利院去了。因为之前没听说过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听到，对福利院也不太清楚，我还有点怀疑。
我问他怎么记得那么清楚。他说，因为那段时间发生了两三件弃婴的事情，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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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疑云
张小雅完全不了解福利院是一个怎样的机构，她从小就听说，哪家哪家的孩子原先是个弃婴，所以以为孩子被遗弃大多是会被路人捡走收养。
再加上老靖也一直说女儿是被一个女人抱走了，连女人的姓名、照片都有，孩子怎么会是去了福利院，难道这两年她都是被骗了？
在震惊和疑惑中，张小雅亲自去了一趟福利院。
我去福利院，找到了一个办公室，想去问一下情况。里面有一个男的，大概 30 多岁。我跟他说，2012 年底的时候有一个孩子被扔到了医院，我去医院问了一下，他们说孩子送你们福利院了。这个工作人员就变脸了，态度很不好，说什么孩子，我们没见过孩子。
我就懵了，怎么这样子，人家说送他们这里了，他却这样说。
我有点怀疑，是不是医院的老师傅给我说的信息不准确，可能福利院没有见到孩子。我又返回医院，问了一下那个师傅。我说，孩子确实是被送到了福利院吗，不可能送到别的地方吗？刘师傅说，他们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报警，警察来了之后会开单子，可能是弃婴的证明，证明孩子是没有人要的，然后再把孩子送到福利院。
我从刘师傅那里打听到了是哪个派出所，就去了一趟派出所。等了老长时间，等到了当时办案的民警。那个警察说，当时他们调了监控，看到是两个女的一个男的扔的孩子。好像派出所也没找他们，接着就开单子把孩子送福利院去了。
得到警察的确认后，张小雅又去了一趟福利院。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得知张小雅去过派出所后，承认了他们曾经接收过孩子，但态度还是很不耐烦，也还是不愿意透露孩子的下落。
这回我找的是一个女的负责人，她态度非常差，说，当时送来了两个小孩，有一个有病，送来没多长时间就死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可能死的那个是你女儿。
我就哭了。她说孩子死了我受不了。我说孩子没有什么病，你们怎么说话这个样子。她说她们是好人，你们不要孩子了，我们把她们收留了。
我说，人家就说送到你们这里了，就算孩子死了，你也得告诉我孩子现在在哪里。
她说，孩子是你扔的吗？
我说，不是。
她说，不是你扔的你来找什么，谁扔的谁来找。
我说，他们既然把孩子扔了就是不想要她了，我作为孩子的母亲，他们不找我可以找。这个女的负责人还是说，谁扔的谁来找。
福利院闪烁的说辞、强硬回绝的态度让张小雅陷入了迷茫。从老靖到医院再到福利院，到底谁说的是真的？孩子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派出所的警察在撒谎，他其实偷偷把孩子送给了自己的某个亲戚？会不会是福利院在撒谎，他们偷偷把孩子给卖了？
无数种合理的、不合理的猜测都闪现在张小雅的脑子里。
后来，她又多次去往医院、派出所、福利院，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直到有一次，她偷偷溜进福利院的二楼，从一个护工那儿听说了孩子的下落。
我想自己去找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孩子。我顺着走廊走到了东头，看到东头有一个楼梯，扶手上面放了很多婴儿洗完的衣物，还有尿布。然后我就顺着楼梯走上去，看着也没有人。
然后我往里走，看到了一个保洁，从她那儿没打听到什么。我又往里走，看到了一个玻璃屋子，里面有两个女的，好像是护工。她们看见我了，就出来了。
我向她们打听孩子的事，其中一个护工说，当时是有这样一个孩子，孩子出国了。
我一下也懵了，我觉得她在骗我呢。我说，孩子为什么要出国，是有什么病所以上国外看病了吗？她说不是的，孩子就是出国了。
我问她哪个国家，她说是美国。我问她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回不来了，孩子找不着了。至于为什么找不着了，她就不愿意再跟我多说了。
因为她是第一个这样说的，我还觉得她是不是为了让我放弃找孩子的念想，故意编个谎话。我还想，这里边到底有多大的猫腻，孩子到底给谁了，是被卖到国外做人体实验了吗？为什么福利院的人不承认见过，也不说孩子去哪里了。我晚上回家还搜呢，有外国人拿中国人做人体实验。
■ 《亲爱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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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警
从徐州女人到福利院再到美国，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不管怎么样，张小雅决定还是得从福利院入手。既然福利院坚持让丢弃孩子的人来找，她决定拽着丈夫一起来找孩子。
但这个时候，张小雅和丈夫的裂痕已经越来越深。
张小雅原本以为，怀上二胎之后，丈夫就不会再拦着她找孩子，但没想到，丈夫还是不愿意，并且编造出了越来越难以忍受的谎言。他一会儿说他去看过孩子，还给了收养孩子的家庭十万块钱；一会儿又故意在纸条上写下日记，说女儿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死了。他写下又划掉，再把纸条藏在柜子里，一个显眼的，张小雅一定会看到的位置上。
张小雅想，一个父亲，怎么会这么残忍？为了让妻子不要找孩子，不惜撒谎说女儿已经死了。
刚把孩子扔掉的时候，孩子的父亲还装可怜，他还哭，说孩子送走了你也走了，那我就妻离子散了。我就有点心软，起码我觉得他还是个人。我觉得他肯定会后悔。
他不同意找孩子之后，我和他之间就有隔阂了。我就想，我怎么嫁了这么一个人，一点责任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丢了也不后悔，也不难过，这样的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我对他有怨恨，不想看见他不想理他，就让他上外地工作了。
但我在福利院碰了很多壁，他们坚持不告诉我孩子去哪了，我很崩溃，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跟孩子的父亲吵。我给他打电话，说孩子被送到国外去了，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福利院说谁扔的谁来找，你们得和我一起去找。
他就把电话给挂了。我给他打了好多遍，最后他就关机了。
我就跟他们家说，你们不和我一起找孩子，我就报警。
他爸爸妈妈和亲戚就来了。我们吵了起来。他母亲不承认这个孩子，说我有神经病。她说，哪来的孩子，你和谁生的孩子。
我很生气。我的孩子挺可怜的，被她家给扔掉了，她竟然一点悔改之心都没有，还说孩子是我给别人生的。我一个当母亲的，她骂我孩子是野孩子，我肯定接受不了。之前我从来没和她吵过架，当她说我孩子是野孩子那一刻，我这几年积累的恨，全部爆发出来了，我就和她打起来了，互相撕头发。
我老公他姨夫还帮忙。因为当时就是他们几个人把我孩子送走的，我心里也恨他姨夫，我就在地上捡了一块砖头追他。后来砖头掉了，他姨夫跑到物业办公室里去了。我看办公室里有烟灰缸，我拿起烟灰缸就想砸他。反正就想跟他们家拼命。
结婚以来，这是张小雅第一次向丈夫一家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她报警说他们家遗弃孩子，但婆婆和其他亲戚说这是家庭矛盾，可以在家庭内部解决。最终，派出所没有调查遗弃孩子这件事，而是让他们签字离开了。
但闹了这么一出以后，丈夫一家还是不愿意找孩子。
他家还是不愿意找，我也联系不上他，我联系他家里，他父亲就说他们断绝父子关系了，他儿子不在家。
那他家不和我一起找孩子，我也没办法找。我就跟踪他，看着他和他亲戚从家里出来，他看着还挺高兴的。我很着急，就跟着他拦住了他的车。他也不开门不开车窗，我就坐到车上面去了。
我感觉自己就要疯了，就第二次报警了。
■ 《找到你》剧照
为了找孩子，张小雅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所谓的「疯女人」，她大吵大闹，打架，拦车，报警，用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这一次报警，派出所把丈夫拘留了一个晚上。但警察告诉张小雅，法律上遗弃罪的认定比较复杂，需要情节恶劣才能构成犯罪，比如造成被害人重伤、死亡等严重后果，现在孩子的下落也不清楚，还是先找到孩子再说。
派出所就说先找到孩子再说，然后他们去了一趟福利院。回来以后，派出所说福利院的态度非常差，问我是不是和他们吵架了，为什么他们态度这么敌对。
福利院还是不愿意说孩子的下落，就说保密，最多就说孩子是去美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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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私家侦探
不管张小雅怎么做，即便是报警，福利院最多也只会透露孩子被送去了美国，当时的登记信息和弃婴公告也拒绝出示。
福利院还要求，张小雅必须证明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但张小雅办好孩子的出生证明给福利院后，福利院依然拒绝告知孩子下落。
张小雅渐渐意识到，所谓的让丢掉孩子的人去找，或是提供孩子的出生证明，都是福利院拒绝她的借口。
因为再也无法忍受丈夫一家的态度，张小雅决定带着二女儿离婚，并且辞职专心找孩子。
可是，要去哪里找呢？还有什么方法能够突破福利院呢？
这时候，有人给张小雅介绍了一个私家侦探，找孩子心切的张小雅又花了两万块钱，聘请这个侦探帮忙找孩子。
当时也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了，福利院就是不说。电视上演的私家侦探还挺有本事的，能破案，福利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我想看这个私家侦探是不是能查出来。
我就和私家侦探一起去了徐州。我开车接的他，他 30 岁左右，黑黑瘦瘦的，背着一个包，说话也是东北口音。
我们先是跟踪了福利院那个女的负责人，然后他说他晚上要去福利院蹲着，准备去里面盗档案。
我也不放心，就开车跟着他。我们半夜出去的，他说得等到夜深人静没有人的时候，他去偷，然后给我发暗号，我只要听见暗号就把车发动起来，我们就开车跑。他还拿柳条编了个草帽，说隐藏起来，让人家看不见他。弄得神神秘秘的。
后来他跑出来了，带着一个档案，档案上面就写了几句话，说一个女的收养了孩子，有她的名字，还有摁的手印。
我就这个女的是谁，上面也没有她的信息，也没有说她家在哪里。这个私家侦探不知道又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了这个女人的地址，说她是济南的。
可能因为我经历了好多这种事情，我当时觉得，别管他说什么都好，去证实一下。不去证实这个事情，可能也不死心。我们大半夜就接着开车上济南了。凌晨三点来钟往那开的，到济南的时候差不多天刚亮的样子。
见到那个女的之后，她一脸茫然。我跟她说不用害怕，我跟你打听个事。我说，我小孩被遗弃了，我去找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档案，上面写的是你收养了孩子。这个女的茫然地说，我根本没去过这个地方，从哪里弄的我的名字。
这个女的 40 来岁，离婚了，有一个闺女，闺女已经很大了，她俩还租房住。她这个情况，根本就不符合福利院收养孩子的条件，我就觉得这个档案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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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记者
偷档案，去济南，折腾了好大一圈，最终还是失望而归。而这个私家侦探也黔驴技穷，没有什么新的办法了。
张小雅意识到这个私家侦探就是一个江湖骗子，回顾找孩子这一路，有太多欺骗和谎言，甚至后来，张小雅才知道，一直帮她找孩子的老靖，也是一个骗子。老靖虽然在警务大队上班儿，但根本就不是有编制的警察，只是一个辅警或者根本就只是一个保安。
对于这一切，张小雅虽然生气，但也无意追究。毕竟，愤怒也好，悔恨也好，对于寻亲都无济于事。张小雅想，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孩子。
可是，警也报了，侦探也找了，这中间她还在网上发过帖，找过记者，都没有什么用。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就在张小雅焦头烂额的时候，事情迎来了转机。
她找到了江苏的一个记者，记者跟着张小雅采访了前夫家、医院、派出所，最后，他们带着一系列素材，来到了福利院。
而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记者所在的媒体是江苏省内的，福利院的态度有了转变。
我和记者拿到一系列的证据以后，又一起去了福利院。见到那个女的负责人之后，她的态度有所转变，说孩子确实是送到美国了，但是具体信息保密。
我们还找到了福利院的一个护士，她曾经照顾过我女儿。我把我小女儿的照片拿给那个护士看，问她俩长得像不像，她说长得很像。她告诉我孩子小时候很乖，大概 11 个月的时候被送走的。
然后记者问福利院能不能给我们看看收养家庭的照片。福利院给记者看了，但没有给我看。记者还拍了我女儿在福利院生活的时候的照片，出来之后，记者把照片给我看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女儿的照片。一张是她躺在婴儿车里，吃着手，看着两三个月大的样子。还有一张是在信息表上的，上面写着我女儿被捡拾的时间，说她被捡拾的时候有两个月了，其实我女儿刚出生。
我看了以后很激动，也哭了，感觉女儿长大了好多。看到照片我也放心了很多，如果连照片都看不到，只是听他们说孩子去美国了，我还是不相信，我就也还是担心孩子的安全问题。
记者说，看到我那天有笑容了。我感觉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好长时间，现在这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了一些。感觉未来有希望了。我本来不敢想以后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我怕自己熬不下去了。
我想写一封信，等孩子长大以后来找我的话，我想让她看看这封信。我就写了一下孩子的情况，写妈妈每天都很担心你，不知道你吃得怎么样，暖不暖和，你现在有个妹妹，我每天看着妹妹的时候都在想，你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有人像我疼妹妹这样把你当亲生的去疼去爱。
我怕她找不着我，我把联系方式也写在了信里交给了福利院。
■ 《找寻》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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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女儿
拿到照片，张小雅终于相信，当时孩子确实是被送到了福利院，之后再被美国的家庭收养了。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一点儿。
其实从上个世纪 80 年代左右，中国就开始了涉外收养工作。1992 年，中国明确外国公民可以领养中国儿童之后，涉外收养的范围逐渐扩大。截至 2016 年，已经有将近 15 万中国孩子被海外家庭收养。这其中大量的孩子，都和张小雅的女儿一样，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才成为了弃婴。
不过，很多失去了孩子的中国家庭，就像张小雅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有可能被送去了国外，所以在寻亲的过程中，会经历更多的坎坷。
在确信孩子去了美国之后，张小雅依然没有放弃寻找孩子的想法，她甚至想过去美国大街上，一个一个地问。
我知道孩子是去美国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来了一半。但毕竟没有见到孩子，我还是很担心。我就想怎么才能在茫茫人海里像大海捞针一样找到孩子。
我每天白天各种想办法，晚上还是要回到小女儿身边，陪她睡觉。因为有了大女儿的事情，我可能是怕那种失去的感觉，每天只有看到小女儿，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踏实一点。但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还是像做梦一样，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每次看到电视上或者网上报导哪里有虐待孩子的事情，或者是收养家庭的继父猥亵孩子，我都想哭，我担心我的孩子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想我还是要赶紧找到她。如果她生活得不好，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孩子给要回来。
我在网上也是想办法发帖子，然后国外一个叫小龙女的华人，她看到我的帖子后跟我联系了。她说她是一个志愿者，认识很多从国外来收养孩子的家庭，自己也收养了孩子。她说她把我的故事翻译成英文发到他们国家。
■ 《亲爱的》剧照
张小雅一边等待华人志愿者帮她找孩子，一边自己也继续在国内想办法。她先后去了北京和南京的涉外收养中心，都没打听到什么新的消息。
这中间，也有很多收养孩子的家庭在看了小龙女帮她翻译的故事后找到了她，她看了很多人的照片，但都不是她的女儿。
从 2012 年女儿被遗弃以来，张小雅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又经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当初孩子被遗弃的时候，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取名字，是在找孩子的过程中，张小雅才给女儿取了名字。单字「佳」，小名「佳佳」。「佳」就是「好」的意思，张小雅希望佳佳吃得好，住得好，一切都好。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2017 年，张小雅的小女儿上幼儿园的那天，张小雅终于得知了佳佳的下落。
我小女儿刚上幼儿园的那一天，我发现带她的班主任的名字正好和我大女儿的名字一样。我感觉非常巧合，那天晚上，一个之前认识的收养家庭给我发来了一张女孩的照片。照片里，女孩应该是四岁多一点，穿着一个红色的T恤站在海边，低着头，有点害羞的样子。
我一看那就是我的女儿，长得和我，还有她爸爸，还有我小女儿都很像。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是命运的安排，碰到一个和我女儿名字一样的老师，有一个好兆头，然后当天晚上孩子就找到了，这不是非常巧合吗？
我很惊讶，也很高兴，还有一种很迫切的心情，既然找到了，就很想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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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女儿之后
除了长相，因为女孩儿脸上也有一个一样的胎记，所以张小雅很确定，这就是佳佳。她希望能尽快和女孩儿的美国养母取得联系。
而这个养母，是看到了张小雅的故事之后，联系了志愿者。这个养母之前一直以为女儿是孤儿，得知她的身世之后，也是很惊讶。小龙女建议张小雅，可以给养母写一封信，强调她不会跟养母抢孩子，这样养母可能更愿意和她建立联系。
张小雅把佳佳的身世，她寻找佳佳的过程，还有她的对佳佳的感情，通通写了下来。小龙女把信转交给养母之后，两人终于联系上了。
和收养家庭的养母联系上，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养母也是考虑了很多，最后才决定和我联系。因为她去收养我女儿的时候，福利院说我女儿是个孤儿，她看到我的故事之后，也有点不能接受，内心很复杂。
养母说，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刚被收养的时候，孩子每天晚上都会哭，后来养母就把福利院的照片之类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面，不让孩子看到，怕她伤心。
孩子当时也小，我一下也不敢要求太多，怕对方会有所顾忌，最多就是要孩子的照片。从她发给我的照片也能看到，她对孩子很好，给孩子买的玩具也是非常好。我还看到过孩子学游泳的照片。养母说，孩子很喜欢打网球，也很喜欢动物，说她长大的愿望是当一名兽医。
每次看到照片，我都很高兴，也会跟家人分享，他们说，小孩生活得挺幸福的，收养她的那家人看着也很善良。我现在放心多了，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终于能正常生活了。
刚找到孩子的时候，很希望能见到她，哪怕她暑假或者寒假上国内玩两天也很好。我还想，孩子是不是像我一样非常想和我视频或者想和我通话，我也试着问过养母，但养母没有回应过。我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怕说哪句话她不高兴了，我们就不能再联系了。
我了解过，孩子去了美国，从法律上我这辈子都要不回她了。但我以后肯定会去看她的，哪怕是偷偷地看。她长大以后，如果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想带她去逛街，买她喜欢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我想为她做的事情从来没有机会为她做，就想第一次见面为她做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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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们在节目中所说的，从中国开放涉外收养以来，已经有十几万个孩子，被海外家庭收养。其中，很多孩子的家人，和张小雅一样，在因为各种原因遗弃或失去孩子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寻亲之路；而很多在国外的孩子，也渴望着寻找他们的来处。
跨越大洋两端，他们如何寻找彼此？他们又会经历怎样的痛苦、喜悦和尴尬？
不久之后，我们会播出另外一期关于跨国寻亲的故事，感兴趣的朋友，期待你日后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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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图片来自于电影《找到你》
 Staff 
讲述者 | 张小雅
主播 | @寇爱哲
制作人| 小聂
编辑|林枫
文案整理|小聂
声音设计|桑泉
运营|Yoyo
 BGM List 
01.Story FM Theme Dream version 01 - 桑泉
02.华芳 - 彭寒
03.Hi I'm Your Mom - 彭寒
04.过去未过去 - 桑泉
05.The Box - 彭寒
06.无序的 - 桑泉
07.土地 - 彭寒
08.A Room - 彭寒
09.关联 - 桑泉
出品｜声音故事传媒「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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