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前置摄像头下

几年前，当我看见五条人乐队用红色塑料袋作为自己的宣传封面时，一瞬间我很感动。因为他们没有捏造出一种形象来，以此满足公众对于乐队和音乐的想象。如果是时尚杂志来拍摄，那么照片一定会有乐手的大特写，一定要突出皮衣的质感，衬衫的张扬，一定要有手指高速扫弦，一定要有汗水滴落---没有，就一个红色塑料袋，生活中人们耳熟能详的事物，廉价但是有用，人们对它从来都不会太过在意。

这两天我也看到另外一番景象：一个又一个人的人在电影散场时，突然起身声情并茂地朗诵《满江红》，当然，这一幕一定会被一台手机记录下来，而且一定会发布到社交媒体上。春节期间，在村头，在堂屋，在桥梁，在高速路边，也总能见到男男女女对着一个手机自拍撑杆和一个环形补光灯，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下又唱又跳，感觉是他们周围的人和事都是虚假的存在，一个真实美好，值得投入时间精力和情感的世界就在手机那一头。

对此我隐隐有些担忧，尤其是担忧今天看着视频成长起来的小朋友。从生到死，一个人都在试图接近和理解真实世界。真实世界很复杂，就像是那个红色塑料袋，用过的塑料袋上会出现无数个细小的褶皱，它能坠落在地无人问津因破损而变成垃圾，它也能随着一阵旋风飞起，横掠过屋顶和电线，打着转慢慢飞向空中，它还能在壁橱和储藏室里安安静静一待就是很多年，落满了灰尘，彻底被人们遗忘。

视频里也提供了一个世界，相当完整的世界，包括了衣食住行的所有方方面面。但这个世界异常简单，不需要探究任何真相，一切都有固定的脚本和模式，很容易就让人理解和接受。与此同时，它也提供貌似极为丰富的体验，甚至还能包装出一些易于消化的知识来，让人相信自己从中有所得。在这个世界里也有生活，而所有的生活类型也都不复杂，归结起来只有炫耀、展示、猎奇、搞笑等极为有限的几种。

人为制造出一个世界来，这并没有多大问题，电影和电视剧做的是相同的事。但是考虑到时长，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电影最长也就三小时，电视剧可能有几百个小时。但是，手机上的视频在大肆吞噬人们的时间。一个人每天8小时工作或者学习，8小时生活，8小时娱乐。视频吞噬了属于生活的8小时，如果某个人每天看视频的时间超过4小时，那就有理由认为这个人的主体生活是在视频创造的世界里，而不是在现实世界里。如果某人每天直播8小时以上，那么他就正式地活在视频的世界里，活在众人的围观中。

我把这种生活方式称之为活在前置摄像头下，一切活动都围绕着表演和观赏来进行，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戏。人们也把真实生活比喻为戏剧，但那是在文学意义上的比拟，意思是生活的表象和生活的真实可能是两回事，需要通过观察和思考才能突破表演的层面，抵达生活的真实，认知生活的真相。比如说，所有的妈妈都最喜欢吃鱼头鱼尾，和妈妈要把鱼腹留给孩子吃之间的关系。前者是妈妈的表演，后者是妈妈的真实意图。

但视频世界是戏剧，这不是任何文学意义上的比喻，而是一种直接陈述。美女就一定要出现在酒店豪车游艇上，探店就一定要闭上眼睛说那句“入口即化”，主播收到火箭和航母就一定要称名并且公开致谢。一切都仪式化了，都脚本化了，也都简单化了。所以问题是，一个人一旦喜欢并且适应了这种戏剧世界，那么他如何回归和面对真实生活？

真实生活是那个红色塑料袋，琐碎、乏味、复杂、充满细节和变数，通常毫无戏剧性和观赏性，更不会按照脚本发生。那么，该如何应对？当上台讲解PPT无以为继的时候，是不可能通过原地跳一段舞，在音乐声中退场的。也不会有董事长推门而入，鞠躬后问道：“少爷，你怎么在这里？”。真实生活不能向上滑动，就可以立即从当前的场景里退出。真实生活也没有右上角的×，点一下就可以结束。

同样的，真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部手机对着自己，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失去了滤镜和特效的保护，绝大部分人都只是纯粹的路人。在真实世界会有巨大的落差，回到真实生活，就像是如日中天的演员突然被禁止任何演出。这就是为为什么在春节的苦寒清晨，在各种村落里还有各种翠花和栓柱站在打谷场和田地里穿着棉衣棉裤面对镜头直播---他们不能失去观众，不能失去摄像头，不能失去被关注被在意被赞美的感受，一天都不可以。

所以现在我极度好奇，这一代看着视频成长起来的小朋友，在他们习惯了摄像头后的世界之后，终有一天他们还是要进入真实生活，去目睹无滤镜加持无特效增色无背景音乐伴奏的塑料袋从灰蒙蒙的天空里飞过，而他们自己也如同一个塑料袋一样走在大街上，没有人会多看自己一眼。这时，他们会是什么想法，又会是什么心态，他们进入真实生活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标题：《热带之梦》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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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Stable Diffuion的详情，请参考文章《介绍一下Stable Diffu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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