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上高一,刚入学年级里有个女生就得到一个绰号叫“金毛狮王”,又叫“红毛”。她身材粗壮,顶着一头赤红色的短发,在一片黑色的班服里非常鲜艳。据说是遗传,并非是染发,于是训导处和班主任拿她也没有办法。下课之后她会被大家围观,学校里到处都是她的传言,人人都对她指指戳戳,说她不正常。她每天只要来上学,就能为全校提供源源不断的话题。

有一天,她做了一件轰动全校的事---因为言辞上的冲突或者别的什么,她在学校走廊里和一位强壮的男生大打出手。双方势均力敌,你来我往,而且不是相互挠头发的那种打法,是拳拳往脸上招呼的斗殴。半个学校的人都跑出来,站在走廊上围观。最后,她把对方按在地上锤到不能还手,自己直起身来露出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和她的一头红发交相辉映。
从那天过后,突然一下子,好像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是红发的这个事实,再没什么人指指戳戳。我看她周围逐渐也有了一圈小姐妹,听人评价说“这个人虽然脾气比较差,但是心很善”。
2000年末或者2001年初的一天,我在昆明巫家坝机场二楼吃早餐。当时我在香格里拉机场援助工作,从抵达第一天起,我就再没有刮过胡子理过发。所以在吃面的时候,我满脸胡须缭绕,一头长发齐肩,却穿了一身笔挺的民航制服,脖套领带,肩扛肩章。这时候地面服务公司的总经理老胡迈着方步在巡场,头油擦得倍儿亮,两腮刮得铁青,他走到我面前站着,用食指敲击桌面。

“你是哪个单位的?”老胡问。我从面碗上抬起头,恶形恶状地看着他没作声。“你看看你还像个民航员工吗?像什么样子?谁同意你留长发的?”老胡提高了音量。“你现在就去给我剪掉,你不剪我就请你们领导让你剪”。我回答他说:“香格里拉机场,老马都不管我,你管我?”老马是我们机场的站长,和老胡平级。一听我是在香格里拉的那帮边缘人、流放犯之一,老胡顿时没有了教训我的兴趣,一时气沮,转身就走了。

多年之后,我和老胡有过工作上的合作,他盛赞我的能力。当时我早已经刮干净胡子,理干净头发,我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认出我就是当年他训斥过的员工。看着他的脸,我忍不住就去想,如果现在我又留长发,他怕是会换另外一种态度吧?

大概是04年前后吧,网上突然来了一飙人,叫什么杀马特。一身衣服丁零当啷,一头头发五颜六色枝丫八插,看起来没什么文化的样子。杀马特们主要在QQ空间贴照片,写心情日记,相互踩踩,并不会去我常去的论坛纵横捭阖,谈论天下大事。于是,杀马特就变成了我们这些人的嘲笑对象,认为他们在知识文化审美和服装品味上一无是处,都属于农业重金属的水准和趣味。

后来我看到一篇访谈,内容是采访杀马特,请他们来谈一谈自己的想法和心路历程。我吃惊地发现,他们的丁零当啷、五颜六色和枝丫八插后面,有他们自己很明确的想法,这些形式也是他们的某种个人表达。就是说,他们通过这样的造型其实在对社会发出明确的信号,但是没有人愿意接收,反而转过来嘲笑他们。
一时间我就感觉很是惭愧,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中学里指指戳戳,把一个女生称为“红毛”的人,发现原来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在不知不觉之中隐藏了一位“老胡”。红发妹想要融入同学群体而不被接受,不得不爆发出惨烈的一幕,这才莫名其妙地因为尊重而获得了承认。我几乎是被放逐到香格里拉,苦寒边地,信息断绝。满脸胡须一头长发的意思是:去你妈的,老子不要晋升了,老子不要个人进步了,爱谁谁。当初老胡不理解我,后来我不理解杀马特,这就叫谬种流传,流毒无穷。
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老胡之后,我变得海阔天空起来。红头发、绿头发、蓝头发,我都不会再去在意。接下来的耳钉、唇钉、文身,我也都能接受。两周前,我的一位嫂子,她刚刚退休不久,染了一头蓝色的头发。当时我见到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没想到蓝色的头发在光影和颜色变化上那么漂亮。又过了一秒钟,我为自己开心起来。因为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你怎么可以染发?你怎么可以染蓝发?你都退休了的人,染这种颜色的头发合适吗---看起来,老胡终于从我心中出走了。
昨天,我听说他们在网上使用网络暴力逼死了一位女孩子,只是因为她去医院探访自己爷爷的时候染了一头粉红的头发。我突然明白了红发妹在学校走廊被人围观时候的心情,我又看到我在巫家坝机场二楼出发大厅吃面,但这一次十万个老胡正从四面八方如涨潮一般慢慢逼近。
所以,我决定今天的文章里的配图,全部都是粉红色头发的女孩子。因为我自己的头发已经太短,太秃,实在是没有办法去染一头粉色。
标题:《液体》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所有图片AI算法提供:Stable Diffusion
关于Stable Diffuion的详情,请参考文章《介绍一下Stable Diffusion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微信号】Bitsea
个人转载内容至朋友圈和群聊天,无需特别申请版权许可。
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液体》
和菜头的小肉手
Stable Diffusion
 南派三叔专区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