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们从阿维尼翁出发,坐车前往阿尔勒,说是去做一次梵高朝圣之旅。梵高曾经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高更陪伴,留下了很多作品。

南法的夏天很美,日光无限量供应,天空和白云明媚到总是让人看不厌,总是让我想起童年时的昆明,比那时候草木都要繁茂,又要比那时候的人都少。
我们先去了斗兽场,一个巨大的环形建筑。爬上看台之后,四周空寂无人,只有静默的黑色石头,质地非常粗糙,太阳又把它们晒得滚烫,椅背上落了许多鸟粪。我们就那么顶着日光眯着眼睛往下看,什么都没有,没有角斗士,没有战车,没有狮子或是猛虎,一切都只是传说和历史。现实是一片废弃了的建筑废墟,有些看台上搭起了脚手架,看意思是在维修。
从看台上抻长脖子,我探头想去看下面黑黢黢的角斗士出口。活人曾经从这里列阵走出,然后又变成尸体用马匹拖回来,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线。然而,我只看见通道和通道上方的铁栅栏,现实远不如电视剧精彩。在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面前的黑色石头上镶嵌了一枚白色的小贝壳。说镶嵌也不对,它应该一早就在石头里。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面前可能不是石头,而是某种古代水泥砂浆。贝壳的存在,让整个空寂的斗兽场开始呼吸,就像人类登陆火星之后,在赤裸的岩石表面发现一枚指纹一样。

我们后来又去了形式广场,在那里很难不注意到梵高咖啡,它的颜色实在是太鲜亮太夺目了。坐在那里等梵高美术馆的预约时间,我们一人点了一杯热咖啡。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坐在雨棚下依然觉得很热。咖啡的滋味我一点都不记得,我就记得当时我想点一大杯冰水,而不是热烘烘的咖啡。
坐在那儿接受南法太阳烘焙的时候,我闻见风里有食物的味道。扭头去看,发现是隔壁的餐厅正在门口做西班牙海鲜饭。那是一口巨大的平底锅,放在炉子上。锅里平铺米饭,调料把饭粒染成金黄色,周围放了许多各色蔬菜,贝壳以及虾。沿着锅边,整整齐齐放了一溜炸鸭腿。炉子在下面烧着,米饭热气腾腾,鸭腿在水蒸气里若隐若现,金黄酥脆。我指着那锅,故意问我朋友:那是什么?
那是还没熟,一会我们还得去看展览,朋友回答说。沿着形式广场走几步,转进小巷子里,就是梵高美术馆。那里应该是有很多梵高真迹,我也应该每一张都仔细看过。但是我对美术馆里的一切毫无印象,就像是从未去过一样。因为我在整个参观过程中都心不在焉,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需要多么仔细地看这些画,出门之后海鲜饭才能刚好做熟?以及:如果我们看得太过仔细,出门之后海鲜饭是不是就已经卖完了?于是我一张画都没有看进去,一句问答都没有认真说,脑子里只有金灿灿的那一锅西班牙海鲜饭。
参观完毕,我们再一次路过海鲜饭。我停下脚步对朋友说:你们看,这鸭腿真漂亮。朋友们迟疑了零点几秒,在我们相处的十几年时间里,接下来他们有98%以上的概率会接口说:要不咱们尝尝?在那个南法的夏日里,刚好是剩下的2%。不,朋友说,饭还没熟,而且我们还要开车去找梵高的那座吊桥,司机说那地方不容易找见。
梵高的吊桥,全称阿尔勒城的朗格卢瓦桥,梵高以此创作了《有妇女在洗衣服的阿尔勒吊桥》。我不知道那座吊桥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看那座吊桥。司机拿着Google地图,开着车带着我们在各种田地之间往复奔波。45分钟之后,法国佬扭过脸来一耸肩,摊开双手对我们说:先生们,对不起,找不到那桥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什么叫找不到。他说就是找不到了,不知道桥去了哪里,它就应该在这附近,但是就是找不到。他又说,天色已晚,我们还得赶回阿维尼翁,现在就得出发。

一瞬间我觉得胸口都炸开了,心中在狂吼:吊桥?妈的吊桥!我的海鲜饭啊!一转念我又陷入深深地自责,那是什么?你可真有种啊,能问出这种问题。在那种情况下还要脸干什么?还要隐晦暗示干什么?看着我的嘴,我-想-吃-海-鲜-饭,六个字,很困难的事情么?坐在车上,我的心不断在愤怒和懊恼之间来来回回,一直希望在下一个路口就有吊桥突然出现。后来的确是看到了一座桥,不过是在阿维尼翁的老城边上。

这就是我对阿尔勒的全部回忆,一枚白色的贝壳,和一锅始终没能吃上的西班牙海鲜饭,没有留多少空间给梵高。多年之后,我和朋友在餐厅里路过海鲜饭,我指着它用哽咽的声音说了一句:梵高。他们沉重地点点头,回答我说:是的,当时要留下吃完再走就好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游记永远无法出现在马蜂窝或者小红书的原因。
标题:《咖啡馆》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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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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