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全中国最流行的民俗热点,除了淄博烧烤之外,大概就要数云南泼水节了。都知道我是云南人,于是有好奇的读者要我谈一下泼水节亲历。

首先要纠正一个概念:云南是一个很大的地理概念,从北部的雪域高原一直到南部的亚热带丛林,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风俗。即便是一个正统的云南人,对于云南的认知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比如说很多云南人从未亲眼见过大象老虎,许多云南人也根本不喝普洱茶,而任何一个云南人如果足够诚实,也不会宣称自己吃过云南所有的米线,最多宣称自己家乡的米线才是最正宗的,然后在其他云南人群起而攻之前逃之夭夭。
同样的道理,不是所有的云南人都过泼水节,或者参加过泼水节。严格来说,泼水节属于云南南部的风俗,正如只有在大理才会跳绕山灵,在香格里拉才会跳锅庄一样。当然,作为一名云南人,我很希望省府能在五一节期间推动全省各地举办泼水节,这样对于本地旅游业会有极大的促进,比烧烤更能拉动经济增长。但云南很容易遭受干旱,所以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那么,我现在可以说了:我就参加过一次泼水节,而且是在四十多年前,而且就在昆明。

泼水节不是云南南部风俗么?昆明在滇中,为什么也有泼水节?其实在很多年里,昆明一直都在举办泼水节。在我小时候,泼水节在云南民族大学校园内举办,严格按照风俗进行。等我长大之后,泼水节在海埂民族村举办,更像是个旅游项目。
四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我父亲的一位张姓朋友在云南民族大学进修。说是学校里要举办泼水节,就提前来我家邀约。到了正日子那天,张叔叔在学校门口接了父亲和我,三个人进学校参加泼水节。
进得校园,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呼和惊呼声,这就是我对泼水节的第一印象。我当时是骑在我父亲脖子上,放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在人头之上,不时会有一盆水冲天而起,然后人群就会大声呼喊,四处奔逃。因为是在校园里,道路两边是教学楼。教学楼窗口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不断有人端了洗脸盆,一盆盆水直接往楼下倾倒。还有人站在了教学楼顶,用皮管接了水龙头,站在楼顶往下朝着人群滋水。

人群中最倒霉的是那些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和漂亮的姑娘们,会不断有人从四面游走靠近,趁其不备直接一盆水从头浇到脚。这样,很快你就可以发现,那些生得好看的人浑身都湿漉漉的,即便是发火抗议也没有用,人们处于一种轻微癫狂的欢快情绪之中,抗议只会招来更多盆冷水的洗礼。张叔叔是我们白族,生得高大英俊,高鼻深目,所以很快白衬衫浇得精湿,全贴在肉上,顺着他的灰布裤子不断往下滴水。不得已,他带着我们撤回了他常去的教学楼,在课桌上等着晾干。

到了他的教室,他环顾四周,一声惊呼,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裤子。我父亲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指着窗台上的一溜墨汁瓶说:昨天都还是满的,现在已经全都空了---很明显,有人偷了墨汁调在水里,要给其他人一点颜色看看,还好张叔叔保住了他的那件白衬衫。我们回想了一下,刚才的确看到有人身上都是红墨水,斑斑点点弄了一衬衣,也许那些被墨汁淋了人我们没见到。
我们站在楼上往下看,人群乱哄哄地已经开启了水战,通常是分为两拨人,各自还有一群后勤人员。后勤人员拿着脸盆和胶皮桶,不断去取水,回来交给前锋。前锋们就彼此用水泼洒对方,一方进攻则一方后撤,后撤到后勤人员送来水,就开始反扑。周围的人跟着不断进进退退,一边欢呼鼓噪,呐喊加油。
在人群的另一头,大概是学校操场或者广场一类的地方,又是一派安乐祥和的气氛。人们在那里不会相互疯狂泼水,而是绕着某一个中心点缓慢旋转前行,边走边舞,人群中有两条汉子肩头扛着一根木杆,木杆上吊着一面巨大的锣。一边走,一边敲,发出单调的锣声,张叔叔说这叫“铓锣”。
人们跟着锣声,在每一记锣声响起时要么前倾踏步,要么旋转身体,就那么慢慢跳着舞不停旋转。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跳舞的行列,仿佛锣声有某种催眠作用,整个泼水节现场就由无序的狂欢状态,进入到了安详的舞蹈状态。那个人圈越转越大,那两条抬着铓锣的汉子突然转向,破开人圈,朝着校园里的主道前进。于是人圈也就散开,如同两翼张开,尾随铓锣前进。这时候张叔叔说:安全了,我们可以下去了。

果然,这时候再下楼,人们已经不再疯狂泼水,而是跳着舞跟着铓锣绕着学校巡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铓锣边上多了几个穿傣族传统服装的女孩子。她们每人一手拿个小碗,小碗里盛满了清水,另一手拿了一小根树枝,我记得是松柏一类的东西。她们跟着铓锣前进,经过两边的人群时,就用小树枝蘸了碗里的清水,在人们脸上轻轻触一下。张叔叔说,这是祝福,她们在水里还放了香水一类的东西。我们也揍到近前,因为我是小孩子,所以很容易脸上就得到了一下,但是我闻了闻发现并没有香气,就是普通的水。

这就是我对泼水节的印象。按照我有限的人生经历,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这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狂欢节。里面有欢乐,有放纵,有性欲,有兴奋,有恶作剧,也有安乐祥和神圣优雅的那一面。所有这些东西都很奇怪混合在一起,最后又统统汇入巡游的舞蹈中去,人群如同狂暴的象群四处冲撞然后又慢慢安静下来。等我们走出云南民族大学的校门时,街市上依然熙熙攘攘,人们对于近在咫尺的泼水节一无所知,只有我们能听见围墙后面有隐约的铓锣声传来,知道舞步还在继续。

当时我家住在华山西路三棵树巷,离开民族大学之后,我们三人步行从云大边上的小巷经过,朝着五华山进发。我记得那里有高大的柏树,下面是高过我头顶的野草。如今回想起来如同幻梦一场,昆明市中心早就不再会有这样的景象,即便有草也只是草坪,深不没踝,高不过拃。
参加一次泼水节体力消耗极大,我们在路边找了家小馆子一起吃午饭。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吃的是白米饭和酸腌菜炒肉沫。关于泼水节的记忆在四十多年前后已经很模糊,需要很努力才能想得起来。但是,那一盘酸腌菜炒肉沫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我脑海里清清楚楚浮现。就在这一刻,我还看得见白瓷盘边金红色的油脂,闻得到腌菜的酸香和大米饭的稻香。
标题:《宋干节,清迈,泰国》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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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水?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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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派,起来吃午饭了!今天中午是蟹黄小笼包,这一笼屉是强迫症死敌,因为纸没有垫在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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