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的大碗汃肉饵丝

阿丽的大碗汃肉饵丝做得很好，但我总来不及吃完。那是在2000年的香格里拉机场候机厅，阿丽在角落里支了一个摊，用三合板隔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煤气灶，她就在那张桌子上卖早点。具体说起来，就是卖肉燥面条和大碗汃肉饵丝。

大碗汃肉饵丝是大理那边的做法，饵丝来自饵块，饵块来自大米压制。那东西密度很大，做好之后放在水缸里可以保存很久。饵丝像是米线和面条的混合物，它比米线坚韧，口感像是面条，但又是米制品。大理大碗汃肉饵丝的做法是把饵丝煮好，然后浇上一大勺炖得极烂的猪肉。食物炖煮得软烂透彻，我们西南官话称之为pa，四川人说男人耳根子软怕老婆，就称之为“pa耳朵”。正字应该是汃，民间通假为趴，或者耙。也有人坚持认为，正字应该是“𤆵”才对。

我想过这个问题，大碗𤆵肉饵丝几个字看起来的确要比大碗汃肉饵丝更让人有食欲，前者热气腾腾，后者汤汤水水。

阿丽是我们的人。具体说起来，是我们民航的人。2000年的时候，有一批民航的技术保障人员麇集香格里拉，援助这里的新机场最初几年的运行，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们这帮人虽然会不断替换，但都集中住在一处集体宿舍，免得我们在街上惹是生非。阿丽的本职工作是在宿舍区给这些人做饭，早上去机场开早点摊则是她的外快时间。

她的优势在当时相当明显，因为机场对外招租的几家餐厅都在候机厅外面，一溜卷帘门后面的小房间，只有馒头面条面饼和酥油茶。冬天下雪的时候，风雪就那么毫无阻挡地灌进来。相比之下，在候机厅里热乎乎地吃一碗大碗汃肉饵丝，而且是大理风味，这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情。

所以阿丽要和我们一起上早班。我们坐着通勤车一早从宿舍赶往机场，阿丽也得背上她的大背篓，装满食材和我们一路上车。到了机场，我们饥肠辘辘地去上岗，她去候机楼开摊向旅客卖早点。等到飞机落地，一切确认正常，我们就从航站楼匆匆跑下来，趁着飞机过站的间歇去阿丽那里吃一碗大碗汃肉饵丝。

阿丽的大碗汃肉饵丝做得相当不错，但是在我们宿舍区的小食堂则发挥有限。有一次，她连续一周做了同样一道胡萝卜炒肉，把我们全都给气疯了。阿丽20岁出头，一脸高原红，扎一条麻花辫，因为有点龅牙，不爱说话也不爱笑。那次不知道是谁得罪了她，又或者是她心情不好，反正是做了一周同样一道菜。尽管我们暴跳如雷，但是和她说什么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半个字，然后下一顿还是胡萝卜炒肉，非常坚韧。弄到我们要吃饭之前，先打个电话去餐厅，问前面的先烈中午是不是还是胡萝卜炒肉，如果还是，大家就哀叹一声出门上街找吃的，或者是干脆煮方便面。

但她其实还是会笑的。有一次中午吃饭，大家逗阿丽，说阿丽你天天在机场卖早点，应该攒下了好大一笔钱，阿丽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家乡结婚了？她一下仰头笑了起来，又赶紧用手背遮住了嘴。从那以后，我们去候机厅吃早点，就会对阿丽说：我们来送嫁妆了---在宿舍做饭是拿固定工资，在机场卖早点那是自负盈亏，多劳多得，说是她在挣嫁妆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很难完整吃完一碗汃肉饵丝，飞机在天上，我们就得在岗上。飞机落地，还有一堆破事要处理，只有空闲下来的十几分钟才能冲出航站楼，一溜烟跑到候机厅找阿丽。一碗刚出锅的大碗汃肉饵丝非常烫，上面又有一层猪油封住热量，所以得很小心地慢慢吃。吃到一半，最多四分之三，步话机里就会有人通知：上客了！于是放下筷子，付给阿丽早点钱，然后转身就跑，回航站楼继续站岗。等到10点半11点飞机起飞，大家散摊出来，阿丽早就已经收拾整齐，背着她的大背篓，在航站楼门口和我们一起等车，根本不用想着什么下班之后再来一碗这种事情。

有一次是个例外，那应该是2000年冬天或者2001年年初的事情。那天一早我就有预感，7点不到我爬到航站楼楼顶，用望远镜观察跑道北部，发现纳帕海方向在起雾。8点我再去观测，发现雾气已经立了起来，变得浓郁了许多，而且正在向机场方向推进。9点多飞机落地，我跑到阿丽那里点了大碗汃肉饵丝，一边吃，一边心不在焉地透过落地窗朝着跑道北头看。

大概吃到三分之一碗的时候，我看到雾气已经完全竖起，变成了几层楼高的一堵白色雾墙，雾墙飞快地从跑道北头平推过来。我低头喝了几口汤，再次抬起头来，眼见着停机坪上的飞机一点点隐没在雾气里消失不见，窗外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我的心情顿时前所未有地闲适下来，因为大雾弥漫，最快也要半小时后才能散开。这期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于是，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吃完一整碗大碗汃肉饵丝。那天我不单吃完了我的那一碗，而且又问阿丽额外点了一个小碗，甚至还加了点酱油提味。

阿丽在我点第二碗的时候笑了起来，说是你这回可算是吃了一整碗饵丝。我认为那是迄今为止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碗大碗汃肉饵丝，后来我在丽江吃过，在大理吃过，在昆明吃过，但没有哪一次能与那一次媲美。那天因为等待雾散，阿丽的饵丝面条卖得一干二净，而我得以完整吃完一碗。乘车返城时，阿丽的背篓第一次空空荡荡，我的肚子第一次满满当当，我们都各自感觉到了人生中的小小幸福。

标题：《拉面演示》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所有图片AI算法提供：Midjourney Niji 5

Prompt：Enthralling image of a mystical Chinese female sorceress, surrounded by a vortex of arcane energies, as she weaves an intricate spell that seems to bend the fabric of reality itself. Shot with a Sony A7R IV and a FE 24-70mm f/2.8 GM lens. --ar 16:9 --v 5

Midjourney Prompt教学手册：

https://learningprompt.wiki/docs/midjourney-learning-p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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