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心理-精神障碍的情绪传染,并不是同某些病菌一样可以在任何人之间传播,只是在特定的关系之间容易发生。
文|訾非
小雨(化名)是一位15岁的高中男生。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他情绪低落,心情烦躁,只想一个人待着。他找到学校的心理咨询师,问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从周期性的坏情绪里走出来。
小雨的情绪起伏如此有规律,以月为周期,让咨询师感到奇怪。毕竟,小雨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假如他是女孩,咨询师对这种情况倒并不陌生:有一种特殊的抑郁——经前期紧张综合征——患者就是以月为周期发生情绪变化。有些女性在例假开始之前的1~2周,会逐渐进入一个状态较为低落的时期,起初表现为身体上的疲劳、困倦、嗜睡,后来就变得紧张、易怒或者郁郁不乐,直到月经到来那天心境才迅速好转。糟糕的情绪在月经来临前2~3天表现得最为严重,有的女性变得非常挑剔,因为琐事就与人争吵;有些女性则表现得冷淡疏远,被头痛、注意力涣散等问题所折磨。
在生活中,人们碰到的情绪传染经常是潜移默化的(视觉中国 供图)
后来的咨询中,小雨提到的一个情况让咨询师找到了线索:从幼年到现在,小雨和妈妈的关系都是很紧密的,甚至如今到了15岁的年龄,多数晚上他也是和母亲睡在一起,而小雨的母亲就是一个情绪月复一月地重复波动的人。
小雨的母亲在小雨和咨询师的建议之下去看了医生,确诊了“经前期紧张综合征”。小雨的情绪变化,与来自母亲的情绪传染有关。
在现代医学发现许多致死的疾病是通过微生物传播以后,人类对于细菌或者病毒传染就有了特别的警惕性,“干净”成了文明生活的基本素质之一,这大大减少了传染病的发生。如今多数致死的传染病已离我们远去,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拜我们对微生物传染性的警惕所赐。然而在生活中,人类似乎对于心理层面的“传染”反而更不敏感了。
《女心理师》剧照
作为咨询师,我本人碰到过这样一个案例:这是个年龄40岁左右的工程师,他的妻子也在一家大型企业里做工程师。有一阵子,他妻子总说,她的领导正在向上级打报告,要开除她,“因为领导认为我知道他的犯罪证据”。
妻子说办公室里的饮用水有异味,这是领导正在投毒的证据。丈夫询问妻子,她掌握了领导的哪些犯罪证据。她说没有,“只是领导认为有罢了”。其实最近几个月领导都在国外出差,根本就没有和她接触过。
这位女士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上下班都需要丈夫接送。上班随身携带午饭和一天的饮用水,晚上在家里要把门反锁……声称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了后面跟随的车辆里有领导的身影。这位工程师一时间也变得很紧张,虽然他并不完全相信妻子的说法,毕竟妻子干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作,但妻子的恐惧也不免让他受了感染,他的心态经常波动于怀疑和恐惧之间,有时候他觉得可能大难临头——毕竟仅仅从逻辑上而言,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是无法排除的,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是妻子“想多了”。
《今生有你》剧照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前科学时代,假如这位丈夫不是个工程师,他恐怕会有另外一种假设:妻子也许是着魔了,或者被邪灵附身,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由于他是个工程师,不信鬼神,又对精神医学一无所知,他只能纠结于妻子所担忧的事情是真实的抑或是不真实的。这位丈夫在心理工作者的建议下,最终带妻子去看了精神科,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采用了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后,工作和生活终于恢复到发病前的状态。回首妻子发病期间,丈夫发现自己当时和妻子产生了想法和情绪上的共振,变得疑神疑鬼,“也有几分精神分裂”了。
由于精神分裂症的发病主要与患者的脑生理异常有关(这也是药物治疗有效的原因),这位妻子的精神分裂症是不太可能传染给丈夫的。但由于他和妻子朝夕相处,难免相信妻子的一些看法,看上去也有了几分“妄想”。但这种“妄想”在精神医学上被称为“感应性的”,并不需要药物治疗——即使用药,一般也不会有显著的治疗效果。一旦丈夫知道了妻子的问题所在,并且药物治疗起了效果,他的“妄想”也就豁然而解。
《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剧照
在前科学社会里,精神分裂症被看成着魔、邪灵附体,患者的言行被看成不是他/她本人的,而是“邪灵”通过患者的身体在作祟。这种解释现在看来当然过于玄幻,但是它抓住了精神分裂症的两个基本特点:(1)患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是不靠谱的,在障碍发作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即精神医学所说的“自知力丧失”);(2)患者的“不靠谱”言行与情感,是可以传染给其他人的(即“感应性的”症状)。
这位丈夫因为从事科学工作,当然不会相信着魔、附体之类的说法,在他的知识框架里就只剩了“妻子担心过分”和“妻子的担心有道理”这两种可能性,反而对妻子的精神状况的严重性以及情绪和想法的传染性失去了警惕。
《刑侦日记》剧照
我并不是在主张恢复传统社会的以“着魔”“邪灵附体”来定义精神障碍的做法,从而来提高人们对于精神疾患和情绪传染的警惕性。用“着魔”“邪灵附体”之类的玄学与神秘主义概念来描述精神障碍,虽然生动和引人注目,但毕竟过于笼统,在病因学上站不住脚,在疗愈方法上也捉襟见肘——尤其是碰到精神分裂这种严重的精神障碍。而且,甚至在某些文化里,神秘主义的视角对于精神障碍者是极不友好,甚至是迫害性的。例如在中世纪欧洲,这位女士或许性命不保,被当成“女巫”都是有可能的。
我在这里提到精神障碍在前科学时代的状况,意在指出:传统社会的人们对精神异常和情绪传染有警惕性,而现代医学在提高人们对生理疾患的认识和警惕(有时候是太过警惕了)的同时,却又忽视了对精神异常的感知。虽然精神医学原本就是现代医学的一部分,但它却刻意地躲到了人们的视线之外(精神专科医院经常孤零零地被发配到城市的边缘地带),结果也脱离到人们的意识之外,精神医学经常成为人们的知识空白。
《美丽心灵》剧照
回到小雨的例子。小雨的妈妈罹患的紧张综合征并不是像精神分裂症那样严重的精神障碍,但它和精神分裂症有一个方面是相似的:经前期紧张综合征主要因为身体的生理变化所致,精神分裂症亦是如此,所以药物治疗经常能有不错的效果。随着母亲的情绪变得稳定,小雨逐月出现的抑郁情绪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当然,他与母亲过于紧密的联结仍然可能带来心理上的、成长上的问题,这是需要在心理咨询中进行探讨的。)
小雨的情况,以及那一对工程师夫妇的事情,都算比较极端的情绪传染的案例。碰到这样的例子,知道其原因,我们很容易明白情绪传染是怎么回事。然而在生活中,人们碰到的情绪传染经常是潜移默化的。在家庭和公共生活中,有些人把坏脾气、坏情绪随意地扔出来,尤其是掌握了一定权力的人在弱势者面前——例如父母对子女、老板对员工。“沐浴”在权威他人的情绪瀑布中,人们的注意力一般放到如何应对关系、处理事件和改善关系,很少意识到这些情绪的传染性,以及保护自己不受情绪“病毒”的感染。
在心理咨询临床工作中,心理工作者经常会发现,某种糟糕的情绪模式,可以“代代相传”,像一件带有放射性的“宝石”一样,给每一代人都带来不幸。我们看到父母越来越注意孩子的卫生状况,生怕他们被传染,但对情绪的传染愚昧无知。
《沉睡花园》剧照
这里给出的两个案例——经前期紧张综合征和精神分裂症——都是颇有传染性的心理-精神障碍。但是我并不希望读者得出这样一种不恰当的印象或结论:应该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躲避罹患心理-精神障碍的人。
心理-精神障碍的情绪传染,并不是同某些病菌一样可以在任何人之间传播,只是在特定的关系之间容易发生——例如亲子之间,伴侣之间(恋爱对象、夫妻之间),青春期的好友之间(例如闺蜜),掌握权力的人与其“被管理者”之间(例如师生关系)。在其他的关系中,尤其是权力平等的成年人之间,有一层情绪的“心理屏障”。一个人的反常情绪不会畅通无阻地传染给另一个人,若非如此,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也就不会存在了。情绪的传染是不能与麻风病、新冠肺炎、肺结核这样的重大传染病做简单类比的。
况且,心理-精神障碍的终身发生率几乎达到五分之一,也就是说,平均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在一生中至少出现一次或轻或重的心理-精神障碍,这还不包括“人格障碍”这种不纳入此类统计,但在发生率和情绪传染性方面不低于其他心理-精神障碍的心理障碍,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把人简单地分成“精神障碍者”和“正常人”。
《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
有一种与情绪传染不同,但会被误解为情绪传染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的“情绪共振”。例如,在网络世界里,如果某个人情绪抑郁,有自杀想法,并且把这类情绪表达了出来,结果就可能有许多人出来与他交流,渐渐形成一个小团体,仿佛他的抑郁情绪传染给了别人。但其实“被传染”的人通常本身就处在抑郁的状态里。情绪传染指的是让没有某种情绪的人感染上了某种情绪,不是指这种情绪共振。
对情绪传染的觉察和预防必须是适度的。我们应该在生活中维持“足够好”的情绪态度和情感互动,而不是追求“情绪和情感的完美主义”。如果我们像随身携带消毒水的“洁癖”者那样时刻生活在“不洁恐惧”中,就又走到了另一条歧路上。所以,在上文所说的各种易于情绪传染的关系之外,人们不必对日常生活中的情绪传递过于担忧。
《深海》剧照
排版:瓶子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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