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源自2022年7月29日直播“对话陈佩斯父子”)
俞敏洪:各位朋友好,今天我们邀请到了陈佩斯和他儿子陈大愚一起对谈,陈佩斯老师大家已经非常熟悉了,近两年大家对陈大愚也越来越熟悉。大愚长得很英俊,前一阵子有一个视频很流行,那个视频把你的照片和林黛玉的照片进行了对比,发现你很像林黛玉,那个视频是你做的吗?
陈大愚:不是我做的,是一个网友,我觉得他做得特别精巧。
陈佩斯:我在上海拍《少爷磨难》的时候曾经扮过女装,留下了一张剧照,漂亮极了!大家看到照片之后不相信是我。
俞敏洪:男人也有青春靓丽的时候。
陈佩斯:我被埋没的时间太久,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俞敏洪:大家说你们父子俩长得特别像,尤其和你84年演《吃面条》的时候相比,真的特别像。网友们说你们父子俩的声音都一样:“陈佩斯的基因太强大了,在大愚身上看不到太多妈妈的影子,几乎是另外一个爸爸的拷贝。”
陈佩斯:有点。
陈大愚:很像。用生物学的话说,我们可能叫“有丝分裂”,一个人吃太多以后,就分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我家小孩长得也特别像我,把我3岁照片拿出来一对比就发现,他的3岁跟我的3岁一模一样。
陈佩斯:我有时候看到我小孙子的表情和眼神,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俞敏洪:我看过你们家四代的照片,我发现你们家人有一个特点,小时候都长得特别可爱,长到青春时期二三十岁的时候就特别英俊,最后慢慢就变得有点幽默和滑稽,哈哈。
陈佩斯:长裂了呗,被生活摧残的。
俞敏洪:每次你跟朱时茂在一起的时候,朱时茂永远都是一本正经的角色,而你也永远是搞笑的角色。你说是不是相由心生,所以你后来的长相慢慢有点往幽默的方向发展了。
陈佩斯:一定有,因为那是我设计的人物,所以我老得往那去靠,慢慢地,我的行为举止,包括表情眼神都会受到影响,最后肌肉也就变了。
俞敏洪:大愚,你担不担心等你长到你爸爸这个年龄的时候,也会长得越来越幽默?
陈大愚:我很少演叛徒这类的角色,所以我觉得即便是相由心生我应该也是往少爷的方向走。
俞敏洪:你现在的长相也像少爷。
陈佩斯:这回《惊梦》里他就演少爷,开场头一个上场。
俞敏洪:但话说回来,我觉得你跟陈强老师(陈佩斯父亲)的相似度比你跟大愚的相似度更大一点。陈强老师好像更胖一些?
陈佩斯:还好还好。
俞敏洪:陈强老师60多岁的时候还跟你演了《父与子》呢。
陈大愚: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我爷爷有一圈头发,每次他骑个带小板的三轮车送我去幼儿园,我就能看见他侧面的头发在飘,虽然我那时候很小,但这个场景我一直都记得。
俞敏洪:但很可惜爷爷没看到你的孩子出生。你们爷孙俩很亲吧?
陈大愚:很亲。爷爷是2012年走的,那时候我23岁,刚刚开始我的演艺生涯,没能让爷爷看上我人生的第一场演出。真的特别遗憾,就差了一个月。他其实特别想让我继承家业,继续走演艺这条路,但他心思很沉,不敢说,怕说了以后孩子有压力,但他心里肯定想过,我敢打包票。我现在当了父亲之后,也慢慢能体会到爷爷当时的心境了。
俞敏洪:肯定想过,还是有点舍不得,这么好的家族传承的文化事业,以后在你身上就看不到了。
陈大愚:对,我爸现在也希望我们家小朋友能继续从事这个事业,但他也不敢跟小孩说,怕他们有压力。
俞敏洪:其实不用跟他们说。我曾经做过儿童心理学的一些成长研究,如果从小就让孩子沉浸在某个东西里,最终可能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终身讨厌,另一种是终身喜欢。但喜欢与不喜欢的结果与孩子的个性、天性无关,而是与家长为孩子渲染环境时的方式方法有关。
陈佩斯:我觉得应该不会出现终身讨厌的情况,至少在我们喜剧里面不会,因为喜剧太有魅力了,尤其是在现场演出的时候,你设计的包袱马上就要在观众的笑声中被验证的时候,那真的是一种享受!
俞敏洪:大愚一直到上大学都没有参加过演艺活动?小时候你爸爸没有让你参加过吗?
陈大愚:是的,从来没有过。
俞敏洪:你没想过从小培养大愚一下?
陈佩斯:没有,我觉得太苦了。
俞敏洪:你觉得孩子太苦,但你自己又乐在其中,你不想把这种苦中作乐的精神传给大愚吗?
陈佩斯不是所有人都能透过苦寻找到乐。
俞敏洪:大愚小时候对什么感兴趣?
陈大愚:我小时候对生物很感兴趣,喜欢养各种各样的动物,观察自然、观察生物,我的理科特别好,我一直立志要当科学家。
俞敏洪:这肯定不是你爷爷或者你爸爸对你的影响吧?
陈大愚:其实我爸爸也特别喜欢自然科学,他有时候会偷偷跟我说,如果他没有走上演艺道路,他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地质学家,因为他从小就喜欢收集石头,家里存了一大堆石头。
陈佩斯:我确实特别喜欢。
俞敏洪:那估计是在内蒙古沙漠里当知青的时候没事干了?
陈佩斯:比当知青那会还要再小,是八九岁在北京住校的时候,那会经常会到煤堆上去翻(石头)。
俞敏洪:那我估计你爸爸的自然生物学水平跟我差不多,也就能认识几个虫子而已(笑)。
陈佩斯:差不多,差不多。
俞敏洪:你后来上大学学的是生物吗?
陈大愚:对,在美国学的生物,但没学完,因为签证办不下来,所以最后改行了,去加拿大学了戏剧。
俞敏洪:你是突然就对戏剧感兴趣了,还是觉得你爸爸变老了,出于一种责任心要传承你爸爸的事业?
陈大愚:我可能没那么孝顺(笑),当时没想那么多。
陈佩斯:没有啊?
陈大:有有有,因为从小我父亲就一直……
俞敏洪:你到加拿大学戏剧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学完以后要回来跟你爸爸一起工作了吗?
陈大愚:当时还没有那么强的计划性,但确实也已经开始跟他有一种较量了。
俞敏洪:这种较量是更偏向于默契方面还是对抗方面?
陈大愚:对抗的感觉更多,因为他从小就不让我做这行。
俞敏洪:你是不想让他做这行,陈强老师是想让他做这行,只不过有点不好意思说?
陈佩斯:对,但我是真不想。
俞敏洪:你就想让他变成一个科学家?
陈佩斯:对,但最后科学的大门对他关闭了,那就回来吧。
俞敏洪:你是觉得这个行业本身没有什么发展前途?还是觉得这个行业在某种意义上不太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发展方向?
陈佩斯:都有。过去有一句老话,十年能出一个秀才,但十年出不了一个唱戏的。
俞敏洪:那就是说唱戏比中秀才要难?
陈佩斯:当然要难!
俞敏洪:其实后来还专门做了一个统计,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难?他们说上北大清华哈佛耶鲁都不算最难,因为一年能上成千上万个,但从事演艺事业还有体育事业的人,一年只能出几个。
陈大愚:艺体还是比较难的。
俞敏洪:非常难。所以你不让大愚从事演艺事业,其实是因为你怕大愚做不到你这种状态,最后变成一个平庸的演员是吗?
陈佩斯:也不是,就是不愿意让他吃那么多苦,因为我们是过来人。
俞敏洪:但有时候吃苦对孩子的成长来说是非常有好处的。
陈佩斯:我担心他吃不了,但现在我觉得他可能可以。
陈大愚:都这么长时间了,十年了,还觉得只是“可能”呢。
陈佩斯:今年我认为他能行,因为他确实把自己狠狠地管住了,最后真的出了作品,看到作品之后,我承认了,他能吃这份苦。
俞敏洪:你是什么时候真正和你爸爸达成一致的——我加入你的团队,我也来做话剧?
陈大愚:大概四五年前。之前拿下了一个比较困难的角色,演《阳台》里的男一号侯建设,虽然很困难,但最后还是演下来了,而且演得还很好,本来对自己的要求只是达标,结果到最后差不多80%都做到了,所以我觉得自己在表演方面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了。
俞敏洪:在演《阳台》之前,你是真心喜欢上了演艺,还是只是在尝试?
陈大愚:确实是真心喜欢。
俞敏洪: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发现了这一行的内在意义?
陈大愚:对,当真的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就能感觉出文化和艺术对个体关爱的强大作用。
俞敏洪:我觉得你是有一定天赋的,这种天赋可能是基因的传承,也可能是环境的影响,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你作为一个成年人,你能吃下这份苦,你能去千锤百炼排练一个戏剧,而且还是从最底层的小角色做起。所以其实你已经体会到了你爸爸口中的苦,但你依旧觉得在这些苦的背后,那些传承的意义和价值是值得付出时间和生命的。
陈大愚:是的,很多东西都非常值得去传承。
俞敏洪:大愚,你跟朱时茂的儿子朱青阳曾经把《吃面条》重新演了一遍,你觉得你跟他配合的怎么样?
陈大愚:当时确实比较稚嫩,而且作品也相对不是那么成熟,本来节目有15分钟,后来给剪短了,剪成了一个5分钟的,现在在网上流传的就是5分钟的版本。我们两位的父亲当时都坐在那里看我们表演,但其实他们的表情挺好的,导演给的镜头相当准确,他们看我们才是戏的人物关系变化微妙的地方。
俞敏洪:据说你当年根本就没想到《吃面条》会那么火?
陈佩斯:没想过,在那之前我和老茂创作过一个小品叫《考演员》,我们当时真的是硬着头皮上。那时候一点方法都没有,没演过这种短剧,就凭着我们电影演员对表演的认知上台了,有时候观众鼓掌鼓得要命、笑得要命,有时候就是不乐,不过那会我们确实也演得没有章法,所以观众才一会儿乐一会儿不乐,弄得我们也没办法。
俞敏洪:当时也没什么可以参照的榜样和示范吧?
陈佩斯:对,一点都不懂。
俞敏洪:中国的小品就是从你和朱时茂开始的?
陈佩斯:对,然后就惨了,那会儿是真出汗,心想昨天这还乐着呢,怎么今天就不乐了?可能昨天因为某个点乐了,我们今天就加倍努力还想让大家乐,结果坏了,演过了,喜剧一过,观众就不乐,不乐了,我就紧张了。再或者是老茂有时候想卖卖帅,又忘个词,我俩衔接不上的时候,在台上就变成了我努着他,他努着我,互相就较起劲儿了,得,观众一下就没笑声了,观众一没笑声,他也出汗,我也出汗,那是真紧张。其中有一场最惨的是……
陈大愚:能说吗?
陈佩斯:(笑)那时候在哈尔滨体育馆演出,当时还年轻,也没去过哈尔滨,我就跟我太太说让她跟我们一起去玩一玩,我俩人生地不熟的,傻了吧唧地就走到前台去了。结果人家一看,呦,这不是陈佩斯太太吗?来来来,坐这边,然后就把她请到了最中间。当时那是卖票演出,歌舞晚会,体育馆里有一排专门给领导坐的地方,结果就把她给安排在那了,一上场我俩直接面对面。我当时一下就紧张了,但我看她比我还紧张,总之我们两个巨难看的脸就在那互相看,真的太尴尬了(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从那以后,我太太再也没有在观众席上看过我的戏,她永远在后台看那个监视器,真的是不能在眼前,我从那以后都落了病了(笑)。
陈大愚:所以我小时候,他从来不让我去看他的演出,只能在后台看。
陈佩斯:不让他们去看戏,家人都是在后台。
俞敏洪:《吃面条》是1984年的节目,到现在已经快40年了,大部分网友那时候还没出生。
陈佩斯:凡是看过的都一把年纪了。
俞敏洪:大家都说很喜欢那句“队长别开枪”,觉得很搞笑,据说当时春晚想把你们给换掉,因为觉得《吃面条》这个节目好像不够严肃?
陈佩斯:对,那时候一个节目播出去如果观众全都能乐,大家就会觉得这个节目是不是太不严肃了。当时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大家都怕犯错误,所以其实是准备拿下的,虽然谁也没说这话,但领导确实也没点头通过,最后导演找到我们俩……
俞敏洪:那个导演还算比较勇敢?
陈佩斯:黄一鹤导演,前几年走了,当时他可不得了!
俞敏洪:某种意义上他算是你的发现者?
陈佩斯:对,当时姜昆先生是主持人,导演找我和朱时茂其实就想让我们俩去串个场,没想着让我们做节目。后来我们俩就说,我们正在演一个短剧形式的小品,感觉还挺好的,给你们看看。结果人家一看,有的地方可乐,有的地方不可乐,然后马季先生、王景愚先生、杜鹏先生,还有好几个老艺术家就说,可以培养培养,大家一起攒一攒,商量商量,最后就把这个任务交给姜昆了,姜昆就带着我们两个小兄弟一起开始了。所以《吃面条》其实是最后大家一起攒出来的。
  第一次演这个节目是给国家体委的那些运动员做新年联欢会,当时天坛东门有一个体育宾馆,春晚就在那里安营扎寨,正好就跟运动员们搞了一个联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观众,就在他们的大食堂,当时把座位都清开了,运动员们都坐在地上,女排也在。我们俩的节目一开始表演,那些运动员们就乐得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但当时里边还坐着台里文艺部的一个领导,他脸色一下就变了,带着一张惨白的脸就出去了,打电话汇报说,这个节目不能演,说有政治问题,会犯错误,就给拿下了。第二天找到我们俩谈话,说明年有机会再合作,然后就把我们俩请走了。但后来黄一鹤导演还是有点舍不得,就给朱时茂打电话,朱时茂就来找我,跟我说让回去,但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坚决不回去。
俞敏洪:后来因为什么才回去了?
陈佩斯:哎呀,朱时茂骗我,拿各种各样的话骗我。
陈大愚:就这么给骗回去了。
俞敏洪:我觉得这一骗还是挺好的,因为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成功有时候也需要机缘。
陈大愚:对,我也觉得挺好的。
俞敏洪:所以你是从《吃面条》以后就开始陆陆续续上春晚,一直到1998年,将近15年的时间?
陈佩斯:对,不过我也是有好的节目才去,没好的我坚决不去。
俞敏洪:小品的剧本、编排和场景设计只有你和朱时茂做,还是你们有一个团队?
陈佩斯:最早是我们两个人攒,到后来有一两个人跟着。
俞敏洪:这样一个小品从设计开始到最后成熟演出,要花多长的时间?
陈佩斯:我觉得至少得半年,这还是快的。
俞敏洪:一个十分钟左右的小品需要花费半年的时间来编排?
陈佩斯:《羊肉串》快一点,一个月就上了,但也有很多一两年才能出来。
俞敏洪:《羊肉串》居然这么快,但你表演起来行云流水。
陈佩斯:后来就有经验了,我们总结了很多喜剧表演的方法,就快了。最难的是《王爷与邮差》,从想法到把它变成现实,我们用了七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俩也经常在舞台上打磨,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都已经不知道改了多少遍了,最后完全变了个模样,到1998年春晚才把它拿出来。
俞敏洪:你觉得花将近半年的时间打磨一个十分钟的小品合算吗?
陈佩斯:不合算。
俞敏洪:那为什么还要做?而且当时这样的演出你们好像也拿不到什么钱。
陈佩斯:那当然了,还得赔。那段时间就相当于什么啊?那时候没有一百块钱,都是十块钱,相当于十块钱、十块钱的票子就那么搁在水里,但我们没办法捞,只能看着它在我们身边这么漂着。那时候我们俩的出场费越涨越贵,但去不了,因为实在没法去,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弄节目,而且我还要留出半年的时间拍电影,所以那段时间真的就是看着钱哗哗地流。
俞敏洪:你在做小品之前其实是电影演员,那时候差不多演了十年?
陈佩斯:不止,我1974年从内蒙古回来,一回来就进了八一厂,演小品之前其实已经起步了,那时候我有很多部电影。
俞敏洪:那你为什么不一直在电影领域深耕呢,怎么会突然转向了小品?
陈佩斯小品是偶然,电影是必然。小品成功以后我们也还是在做电影,一直到97、98年才不再做电影了。
俞敏洪: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的电影演员吗?
陈佩斯:不是,因为那时候有点顾不上,我的负担太重了,那时候我的时间更多地放在了借钱上,而不是演电影上。
俞敏洪:那时候你的出场费已经很高了,为什么还需要借钱?
陈佩斯:没时间挣啊,这不就得借钱嘛。不过虽然我那会没钱,但我有面子,比如我想借咱们这个场地,一般你们都不外借的吧,但我要是有面子,你们没准就借给我了,所以我能靠面子借来钱,当然还是得还的。
俞敏洪:为了拍电影吗?
陈佩斯:对,无论拍什么都得借。那时候就是拉钱来投资,先去找厂家看人家接不接,厂家要是不接我就自己花钱买,买了指标之后再去找领导审批,政审通过之后再拍摄,所以拍电影的时候我既是演员,又是半个导演,同时还是制作人。
俞敏洪:那时候你已经成立了自己的电影公司了?
陈佩斯:一开始没有,像大道文化、大道影业都是90年代初才在海南注册成立的,大道戏剧谷是2018年。
俞敏洪:那时候几乎没有个人投资搞电影,像华谊兄弟什么的也都是2000年以后才出现的。
陈佩斯:对,还没有他们呢,我们是第一波。那时候根本就没有人知道电影应该怎么搞,个人投资应该怎么投,我只能自己摸索,先借钱然后再还,所以你想我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琢磨演戏的事呢。
俞敏洪:那时候你已经从八一厂出来了?算是下海了?
陈佩斯:对。
俞敏洪:当时你父亲同意你下海吗?
陈佩斯:同意,因为电影厂不拍喜剧。我当时自己坐火车到那边去,拿着《父子老爷车》的剧本打算给电影厂看,我那会也算半个名人了,但我一说是喜剧,人家直接就告诉我说,对不起,我们不拍喜剧,我们只拍艺术片。当时厂长都没见我们,还是副厂长出来跟我们谈的。
俞敏洪:那你最后是怎么拿到电影厂的许可呢?因为出电影跟出一本书一样,如果没有出版社的书号,是没法出版的。
陈佩斯:花钱啊,花了四五十万买了一个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当时北影什么的都不卖,所以就买地方电影制片厂的,地方厂不在乎你是不是喜剧,当时除了西安,福建的我们也买过。
俞敏洪:一开始你是和你父亲一起拍?
陈佩斯:对,我们一起拍了五六部,而且每一部都很火爆、很挣钱。那时候的电影主要是卖拷贝,你可以不放映,但是拷贝必须得弄出来。那会排在第一的永远是别人,我们一直排第三,因为人家投资大,比如香港电影进入内地以后,他们就一直排在我们前头,因为他们投入多,那时候人家就能花两千万拍《青蛇》,而我们只能拿两百万的制作成本去跟人对抗。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们的票房也能一直紧跟在它后边,所以我们的利润肯定远高于他们,但我们拿不到钱,因为那会电影票不是有效票证,可以随便印,大家也随便发,所以回多少钱你也没数。
俞敏洪:你太超前了,如果你从2000年再开始做电影,再一直做到今天,那你就发大了。
陈佩斯:到那会我就不会再去做了,为什么?因为资本进入了,大资本一进入,我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所以你别看资本进来之后电影业表面上繁荣了许多,我不认为这是好事,我甚至觉得更糟了,因为大家都拼命想着挣钱。
俞敏洪我发现你身上有一个特点,你必须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陈佩斯说错了,不是自己的,是按照真正的市场经济规律去办事。
俞敏洪:为什么后来不再做小品了?
陈大愚:他现在更喜欢话剧。
陈佩斯:因为它已经承载不下我的积累了,我该探索的都已经探索完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天天花那么多时间去做它呢,那不就等于浪费生命吗?在经过了它的锻炼以后,我已经可以下大海、出五洋了,这时候我需要的是往前走。
陈大愚:说得太悬乎了,我解释一下,大概就是他已经把喜剧表演的一些方法套路实践的都差不多了,所以需要应用一种更大体量的载体来承载新的实验,比如两三种喜剧套路交织在一起,这样的实践小品是完不成的,所以只能用更长的故事手段,例如话剧、电影来实现。
陈佩斯:确实是学理科的。
俞敏洪:他的逻辑思维能力比你强。逻辑思维会对戏剧表演产生影响吗?
陈大愚:是有一些影响。
陈佩斯:会,尤其是喜剧,它需要一个非常理性的创作过程,所以他进步就很快,今年一看到他的新剧本,把我吓了一跳。
俞敏洪:你自己写的剧本还没有开始演出呢?
陈大愚:没开始演出,还在打磨的过程中,已经写了三年了,今年又重新推翻写的第三遍,差不多明年能够排练演出。
陈佩斯:就这么一个本子,写了三年。
陈大愚:但也不是一直坐在家里写三年,因为我还有别的工作,有话剧演出,还得帮我爸,还有一些其他的事。
俞敏洪:我觉得现在大愚的演技虽然还不能说是炉火纯青,但也已经是……
陈大愚:登峰造极了。
俞敏洪:对,噢……(笑)
陈大愚:没有,开玩笑。
陈佩斯:谦虚谦虚。
俞敏洪:你对他进入戏剧行业这十年的进步满意吗?
陈佩斯:满意,我觉得他超出了我的预料,上个月我看到他写的剧本以后,真的让我眼前一亮,确实没想到。但最开始的时候,他写完一稿都准备开始排练了,结果直接就让我给否了,打击了他一下(笑),然后他又重新回去写。
陈大愚:真的,当时剧组都搭建好了,话剧演员请了,排练厅租了,舞美都出设计图了,结果又回去返工了。
俞敏洪:那时候你没把剧本给你爸爸看看?
陈大愚:我给他看了,看了以后他也不是说不好,他觉得60分是OK的,但你之前已经做过了一个60分的东西,你现在再做一个60分的东西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他觉得需要再放一下,要超越60分。
俞敏洪:一般情况下两代人对于话剧设计的场景往往会不太一样,比如你爸爸设计的场景不管是《戏台》还是《惊梦》都是跟年代相关的,但你可能就不会这么设计了吧?
陈大愚:表现手法上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但我这个故事的场景还是现代的,是黑色喜剧。他之前也写过现代的戏,叫《阳台》,那个戏写的是90年代的事,我这个戏写的是当下的事。
俞敏洪:《托儿》写的也是当代的事?
陈大愚:《托儿》是王宝社先生写的,我演的。
俞敏洪:《戏台》和《惊梦》的剧本是你写的吗?
陈佩斯:是我们约毓钺先生写的,属于定向创作,我们经常会坐在一起商量。
俞敏洪:《戏台》和《惊梦》这两部话剧我都很喜欢,当然其它的话剧我可能也喜欢,但还没来得及看。在这两部话剧里你演的都是戏班班主,是一个在时代变革中求生存的形象,这个形象的出现反映了普通底层老百姓在时代变革前的无奈,你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一种场景?
陈大愚:有张力。
(来源:大道文化微信公众号)
陈佩斯:一方面是有戏剧冲突,另一方面对于老百姓来说,它是一种具有特殊性和观赏性的形式,观众可以看到戏台后的艺人们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他们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冲突与风波,所以它会很异样。
俞敏洪:是不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一些内心反映放到了戏剧里面去?想要表达戏剧人生的不易?
陈佩斯:不是,我觉得比起我戏中饰演的人物,我本人的经历差太远了,经受的磨难真是没法比,所以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我更希望能够把戏剧文明的不容易表达出来,戏剧文明一次又一次被放到泥淖里去践踏,然后又一点一点挣扎着再爬起来,就这样存活到了今天,我觉得作为中华文明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支流,戏剧文明能够一直传承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俞敏洪:其实不仅仅是戏剧文明,很多领域都是一样的,但戏剧尤其不容易,它经历了太多的变革。
陈佩斯:对,尤其不容易!像明朝时期,所有的戏剧人都被认为是异类,会把他们贬为贱民,他们的子女甚至连上学的权利都没有。
俞敏洪:所以才会出现“戏子”这种贬低人的称呼。
陈佩斯:对,最主要的是那会你连生存的权力都没有,因为根本就不承认你。所以我们中华文明里最惨、最悲哀的就是戏剧文明,而这正是我想表达的东西。
俞敏洪:不过我们依然留下了灿烂的戏剧文化,元朝的时候我们出了关汉卿这样的戏曲大家,明朝的时候还有汤显祖的《牡丹亭》。
陈佩斯:但是别的都没法看,《牡丹亭》算是中国戏剧史上里程碑式的存在,《惊梦》背景也是《牡丹亭》。
陈大愚:《惊梦》里是昆曲班子。
俞敏洪:《惊梦》里的昆曲唱得特别地道,是请专家指导过吗?
陈佩斯:对,王晓燕老师,她是中国戏曲学院的老师,继承的是现在昆剧里最棒的大师张继青先生,先生前不久去世了。人家唱得是真好,而且她演得还好,我之前跟她一点都不认识,当时我把剧本跟她一讲,她二话没说直接就来了。
陈大愚:那天排练才逗呢,我爸把故事跟人家一说,本来就想见个面,结果王晓燕老师从下午开始一直就没停,说这里的故事应该如何如何,我们做昆曲的会怎样处理等等,她直接就开始参与创作了,她的那种创作激情特别澎湃!
陈佩斯:关于昆曲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懂,所以老天爷真的是眷顾我,给我安排了一个专家来,告诉我这应该这样,这段戏应该这么唱,我就完全按着她说的做,一点都不改,她是专家,我就听她的,谁比我强我就信谁的。果然,好多东西我真是没费劲儿,只要她在场,我们所有人都会受她的影响,她一句一句教我们那些演员唱的时候,我们公司的人都要去听一听,听她一句一句教唱。
俞敏洪:这也表明了你做话剧的一丝不苟。因为一般人都会觉得我这是一个话剧,又不是专门唱昆曲的,那我干嘛还要费这劲呢?我听说你做小品的时候也是,有时候导演说可以过了,但你坚决不同意,你想把一切都做到最好,甚至可能因为设备没有达到你的预期,你都会觉得不满意。这种对艺术的精益求精,你觉得是来自于你父亲对你的影响,还是你本身的个性使然?
陈佩斯:可能都有,我有的时候也糊弄(笑)。
陈大愚:别瞎说什么大实话。
俞敏洪:是不是现在是红透了,所以(笑)……
陈大愚:他现在有时候体力确实不太够。
俞敏洪:毕竟到这个年龄了,我觉得你到这个年龄还能够场场都演,真的是挺让我惊讶的,《惊梦》你肯定还得演上几十场吧?
陈佩斯:对,至少。
陈大愚:每场两个半小时。
俞敏洪:你觉得你吃得消吗?我看你演的时候特别有活力。
陈佩斯吃不消,但观众会给你带来能量,当这个能量给到你的时候,真的是不得了,你都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等到一下台,我有时候都要扶着墙走。
陈大愚:我们在侧台看得特别明显,上台之前还得扶着,还在那倒气儿呢,结果一上台立马变了一个人。
陈佩斯:真的,观众给你的力量太强大了!
俞敏洪:你和观众互相的呼应。
陈佩斯:对,就是呼应。
俞敏洪:我觉得这个也有道理,因为只要你一出场,观众就会拼命鼓掌,你都不用演,像大愚他们这种青年演员,他要演好了人家才会鼓掌。
陈大愚:我不光得演好,我还得演得跟他差不多,就这样观众也只是觉得还能凑合,不过对我要求高点也是好事。
(来源:大道文化微信公众号  摄影师:王晓溪)
俞敏洪:你觉得这种状态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吗?
陈佩斯:其实对身体并没有伤害,虽然我演一场要耗费巨大的体力,但我休息的时候是真休息,我躺在那一上午都不动,下午还得睡一觉,晚上再上台,等于是把一天里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晚上释放了。
俞敏洪:你在台上有没有过忘词的时候?
陈佩斯:有过,会想办法把这段躲过去,但我忘的次数比较少。
陈大愚:而且还有我呢,我还能给他提个词。
俞敏洪:有提词器吗?
陈佩斯:没有,看不见,而且有提词器眼神就不对了。
陈大愚:话剧没有提词器,你要弄个提词器在后面观众肯定看得见,他们一回头,哎?这是什么东西?那么大一个LED屏太突兀了,而且其实就算有我们也看不见,太远了。我们还不能给观众打字幕,打字幕那就是演员的口齿有问题了,我们说话要求必须得字正腔圆。
俞敏洪:陈强老师演过两个最著名的反派角色,一个是黄世仁,另一个是南霸天,最后还获得了百花奖的终身成就奖,而你一开始也是演反派角色,而且是幽默滑稽的反派角色,你是想通过这种幽默与滑稽让观众体会到喜剧内里的悲剧气息吗?
陈大愚:反派角色的苦难和痛苦,作为观众来说看了会很开心,当然这必须是有限度的痛苦,不能伤害太过了,太过就成恐怖片了,所以喜剧角色的创作其实是个技术活。
俞敏洪:喜剧不只是要给人带来欢笑,还要给人带来某种释然和感悟对吗?
陈佩斯:也不至于,至少在创作的时候是不能有这个设想的。虽然有时候也会有,而且到了戏剧上之后这种想法会越来越多,但你始终要明确喜剧的本体,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创作上得到一些自由,否则永远都会陷在一个标准里面。你必须要认识到,在设计一个喜剧人物的时候,必然会对他造成伤害,因为喜剧从根上来说就有伤害的成分在里面。
陈大愚:我们现在创作的时候一般都会以观众的道德标准为基准线,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要在这个尺度范围内进行创作。
陈佩斯:所以一般把喜剧叫做“弄”,戏弄的“弄”,这个字太漂亮了,就是要拿捏分寸。
俞敏洪:在这么多的角色中,你最满意的是哪一个?
陈大愚:下一个,情商高的说法叫下一个。
陈佩斯:我觉得《戏台》里的侯喜亭和《阳台》里的老穆都还算不错,《惊梦》里的童孝璋其实也可以,但我觉得还是再过两年吧,等我把《惊梦》再打磨打磨,现在感觉至少还有10%的进步空间。
俞敏洪:《阳台》我还没看过,我得赶快去看看,关键网上找不到这些剧。
陈大愚:我剧里那个老头儿的角色还给您留着呢。
俞敏洪:你在新写的剧本里给你爸爸留了个角色?
陈大愚:有一个跟他岁数差不多的角色,但不是主角,不会给他安排那么重的角色,而且我也不是主角,因为我既是编剧,又是导演,没有办法再兼顾演员的职位了,所以我不打算在里面担当角色,而且担当的话会影响艺术作品的质量,我不太希望这样。
俞敏洪:不容易,又当编剧又当导演,这是给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从事演艺工作的这十年中,你觉得你在哪方面吃了比较多的苦?
陈大愚:肉体上、精神上都吃了一些苦。在话剧里,像摔、倒、飞这种东西特别多,所以其实经历的肉体上的苦也会特别多。我肉体上吃过最大的苦是我把膝盖骨磕骨裂了,但就算这样也得接着演完,第二天打上封闭还得再演,所以我们这些演员身上时常会散发着“香水”的味道,每个人的身上都飘出一股红花油味,因为跌打损伤太多了,只能用红花油来舒筋活血。
  除此之外,精神上的苦其实也不少。有时候内心找不到节奏,导演催的又紧,但你就是死活过不去这个坎,这戏就会演不好,演不好观众就不会给你回馈,甚至会直接嘘你。我还真有过被嘘的时候,不过那次观众嘘我是跟我闹着玩。我经历过最多的就是沉默。喜剧演员表演的时候,底下的观众如果很沉默,那对于喜剧演员来说真的太痛苦了,每一秒都是煎熬。
陈佩斯:台上直接就出汗了。
(来源:大道文化微信公众号)
俞敏洪: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你的心境如何?
陈大愚:每一秒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候真的就是加速,把节奏加起来就好了。我父亲经常讲,有时候一上来场子有点凉,你加点速度就好了,但有时候表演其实不能加速,因为你必须要把它做的真实,所以这两种情况要看情况调整。
俞敏洪:你年轻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陈佩斯:太多了。
俞敏洪:话剧是一个很累、很小众的艺术形式,你必须得亲自出马去演才能达到效果,而且每一场都是重复的,但你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话剧这种艺术形式来传递你对人生和对戏剧的思考?为什么不是电影?
陈佩斯:因为电影现在越走越偏,市场也越来越乱,倒不是说商业化太严重,因为商业化是正常的,电影本身就是商品,它必须要流通才行。可问题是大资本进入以后,整个电影行业的味道就变了,它的投资、制作、放映等等,全部都托拉斯化了,这种规模化、集约化以后,资本就有了绝对的话语权,要竞争的话就只能到院线里跟它竞争,那怎么可能胜利呢?明显我就要吃亏,还得受欺负,我干嘛到那当孙子去?对吧?
俞敏洪:我觉得你更多的是想追求自己的艺术表达。
陈佩斯:不是我追求什么,是我无法追求,而且我又不够鲜嫩了,这么一个老帮子……
俞敏洪:这不有鲜嫩的吗,大愚你打算拍电影吗?
陈大愚:有点这个想法,但听了我爸说的话之后稍微有点害怕,但也可以试一试。
俞敏洪:如果你们父子俩要拍电影的话,我可以投资,不需要任何回报,当然赚了钱还是要分的,但我不插足你们任何的艺术创作。
陈大愚:有人投资就行。
俞敏洪:你觉得做话剧这件事情符合市场规律吗?
陈佩斯:我必须要符合市场规律,不然我活不到今天。
俞敏洪:这二十年里你每天都在舞台上重复地演,加起来至少得有几千场了,你觉得你到现在对于演话剧还是乐此不疲吗?
陈佩斯: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干,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我不会说我投入到话剧当中,实际上我是投入到我的创作当中,这才是我要做的事,话剧是别人的事,我要做的就是喜剧。而且现在还能带着我儿子,上阵父子兵,多好啊。
陈大愚:尽可能多地留下点艺术作品,我们一家子更多地还是把喜剧当成一个信仰去完成,给观众带来欢乐是我们的信仰,所以就一直往下做嘛。
俞敏洪:这个了不起,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年轻人说,把他喜欢的事情当作信仰来做,而你明明才进了这个领域10年,你就已经把这个东西当作信仰了,真的很了不起。你的爷爷在这一行坚持到了90多岁,你的父亲现在也快坚持到70岁了,你是不是也已经做好了要把一辈子都投入到这一行的心理准备了?
陈大愚:我现在可以跟您说,我做好这个准备了,但我之前确实挣扎过、彷徨过,想着自己要不要做点别的,做一些能挣钱的事情。但现在我确实是把给别人带来欢乐当作一个终身的事业去做了,这是一个信仰,入行之后我从来没想过要挣点快钱就走人,压根没给自己留这条后路。
俞敏洪:你听了这话是不是觉得安心了?
陈佩斯:早就安心了。
俞敏洪:当初你的父亲是想让大愚继续走这条路的,现在你对大愚的孩子也有这种想法吗?
陈佩斯:有,但也不能给孩子们压力。
俞敏洪:你比我大8岁,是老大哥,我想问你,你觉得是含饴弄孙那种轻松的生活让你更感兴趣,还是这样奔波在舞台上让你更感兴趣?
陈佩斯:可以兼顾,这两个缺一不可。
陈大愚:主要是我没让他带孩子,孩子都是我带。
俞敏洪:你又要带孩子、又要创作、又要演出,你也够忙的,那你爱人是在家里全职带孩子吗?
陈大愚:没有,我爱人的工作能力也很强。我创作的时候都在家,所以白天有时候会陪小孩一起玩,等他们晚上睡了我再写东西。
俞敏洪:你家里有四个孩子,你觉得在养孩子的过程中是欢乐更多还是压力更多?
陈大愚:都有,但这两个可能都是其次的,我觉得生活里面分贝是最多的,因为四个人在你旁边实在太吵了,一个人喊可能是单声道,两个人喊是双声道,四个人喊那就是4.0的声道,太吵了。
俞敏洪:你要知道现在中国家庭最缺少的就是这种分贝。
陈佩斯:(笑)对,就是这种分贝。
俞敏洪:现在很多的中国家庭一旦有分贝,往往都是父母在训斥孩子或者是父母之间在吵架,几代人同堂的欢乐分贝在中国家庭中是不常见的,所以内心是不是还是挺欢乐的?
陈大愚:我觉得其实欢乐的家庭还是很多的,我跟我的同学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很欢乐,他们跟他们的父母玩的时候也很欢乐,大家都有自己的欢乐,而且别看我这么欢乐,我们家也是有痛苦的时候,所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俞敏洪这就是生活,生活肯定是痛苦和欢乐互相交替的。
俞敏洪:大家都认为你是一个有特立独行精神的人,你的性格从小就是这样吗?
陈佩斯:不是,是后来才养成的,下乡插队生活苦,真的就像是一块生铁搁在砧子上,一锤一锤生砸出来的。
俞敏洪:你15岁就到内蒙古当知青,在那里待了四年,种地、扛东西,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基本上是与沙漠为伍,你觉得这段经历对你后来的演艺生涯有影响吗?
陈佩斯:有直接影响,我现在能咬牙做这些事,都是因为这“铁肩膀”。那会每天扛着扁担,里面不是沙子就是土,脱坯、盖房子、拉犁都得干,因为那时候牲畜不够,就得人拉犁,当时真的是各种各样的苦都经历过了。我刚到那的时候,正好另外一个地方把房子给拆了,我们就走了大概四五公里去那边背砖头,两个人就那么扛几十块砖走回来,当时我们全连出动,吃完晚饭一起搬砖头去,那是我第一次搬那么沉的东西,肩膀那叫一个疼啊,而且是那种钻心的疼,都感觉有点撑不住了,它压着你,你连重心都没有了,一站起来就倒,最后就这么一点一点撑着走,等我们蹭回来都半夜了。
俞敏洪:直到什么时候才觉得适应一点了?
陈佩斯:一年以后苦倒是适应了,结果又开始挨饿了,那四年经常是和饥饿相伴。我觉得只有吃过这样的苦,才能在这一行咬牙坚持,所以我一开始认为他不行。
俞敏洪:也就是说,未来能不能咬牙坚持,其实跟年轻时候吃没吃过苦没有必然的关系?
陈佩斯:不一定有必然关系。
陈大愚:我在国外洋插队插了四年。
俞敏洪:你觉得洋插队苦吗?
陈大愚:我当时在最冷的天气,拿着两个大行李箱走在圣路易斯的街道上,那会我也才十八岁,还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提前做好功课,所以吃了相当多的苦,就记得当时老外放假,一歇就是七八天,他们一歇宿舍就关门,我直接就被赶出去了,真的是吃苦啊,当时没有来咱们新东方也是我的一个选择失误。
俞敏洪:你18岁就已经开始独立生活了?
陈大愚:对,现在回忆起来我其实觉得还好,我吃的苦肯定没有我父亲那么多,毕竟我还能吃饱、能穿暖。在那边吃的更多是一些精神方面的疾苦,不然怎么叫洋插队呢?我去的时候中国人还不多,而且环境也不是特别好,不像现在一应俱全,没有赶上好时候。
俞敏洪:你们这代人要是吃的苦跟我们一样多就麻烦了,确实现在留学的人更多了,而且各种基础服务设施都在完善。
  我到你那去喝过一顿啤酒,吃过一顿烧烤,尽管我们俩交往的次数不算太多,但在气质上俩人也算是能配得上了,当然主要是我向你学习。我看你在家里挂了一幅郑板桥的词《沁园春·恨》。
《沁园春·恨》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你为什么会对郑板桥的《沁园春·恨》情有独钟呢?
陈佩斯:我觉得它表达了内心的某种愤怒。
俞敏洪:大家都说愤怒出诗人,是不是也可以说愤怒出艺术?
陈佩斯:也可以吧,都行。
俞敏洪:很多人在面对名声和财富的时候会随俗,或者至少也会部分地扭曲自己,但我从你身上根本看不到这种迹象。
陈佩斯:那不可能,还是接触得少。
俞敏洪:你觉得自己还是会有一点点妥协?
陈佩斯:我现在妥协多了,主要是年纪大了,而且还有儿子、孙子,我过去很暴戾的,动不动就要跟人打架。
陈大愚:七十叫耳顺。
俞敏洪:那你跟朱时茂拼过命吗?
陈佩斯:那没有,拗不过他。
俞敏洪:陈佩斯老师是一位书法爱好者,他还把自己写的这幅《如梦令》送给了我,用的是甘肃出的那种手工麻纸,特别珍贵,非常感谢。我把陈佩斯老师的字叫作“鸟脚书”,虽然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但确实很漂亮,有点像韩美林写的古文字。我给大家读一读这首《如梦令》,这是陈佩斯老师自己填的词。
《如梦令·齐微韵》
  冬至新春伊始,老梅迎风舞蕾,冷月星汉明,大角渐昂天启。蝼蚁,蝼蚁,安卧残阙故里。
  滚滚英雄铸史,腾腾热血和泥,落得字几行,断碣半张素纸。心喜,心喜,土下筍肥竽美。
俞敏洪:我觉得《如梦令》很能体现你现在的心态。
陈佩斯:这是《戏台》第一轮演出结束之后写的,那会《戏台》算是大获成功,真的是高兴。
俞敏洪:那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吧,光念不行。
陈佩斯:“冬至新春伊始”,正好是冬至前后,我们《戏台》封箱;这个“老梅”是指自己,“老梅迎风舞蕾”,我现在还挣扎在舞台上;“冷月星汉明”,清冷的冬日里;“大角渐昂天启”,早上的启明星也叫大觉星,是一个星辰;“蝼蚁,蝼蚁”,是指自己,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蝼蚁,在冬天里还能做什么呢?“安卧残阙故里”,“阙”是指京城高大的城墙,我就藏在残败的城墙底下,在这生存着,其实写的就是我的生存状态。
“滚滚英雄铸史”,那些英雄们有他们表演的舞台;“腾腾热血和泥”,老百姓用血和汗供养着他们,他们最后落得什么呢?“落得字几行,断碣半张素纸”,半张素纸把他们的生平一扣就结束了;“心喜,心喜”,说自己;“土下筍肥竽美”,虽然地上都是残败枯黄的落叶,但地下的筍还是很美的,竽也很美,所以我吃我的,你们伟大你们的。这种蛰伏是很幸福的,蛰伏就是你得享受这一刻,我现在就是这样。
俞敏洪:之所以能有这一刻,大愚是不是也做了比较大的贡献?
陈佩斯:贡献非常大,我享受的是天伦之乐,他天天经历的是高分贝。
陈大愚:我以生命的代价让他一点一点从愤怒的人变成了开心的人。生第一个娃娃的时候,他的嘴角开始往上扬了,生第二个娃娃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等到生第三个的时候,不小心成双胞胎了,直接开怀大笑,你看他现在这个表情。不过我确实很喜欢小孩,而且我也挺有耐心的。
俞敏洪:你确实很了不起,生了这么多娃娃,三世同堂,你爸爸肯定开心,而且现在你们父子俩还可以同台演出。我觉得你爸爸刚才说的蛰伏其实跟你的成长过程是有密切联系的。
陈大愚:我算是人生路上陪伴他、逗他开心的一个小鬼儿,我给自己是这么定位。
俞敏洪:这还挺让人羡慕的。你的《如梦令》让我想起了滇池“天下第一联”的最后几句,“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你怎么会对唐诗宋词这么熟悉呢?
陈佩斯:我喜欢古诗词,那个意境太美了,之所以用篆书来写也是因为我喜欢古文字,像篆书这种象形文字它能追到字根儿上,所以字的含义是什么、要表述什么,光看形状就能知道。
俞敏洪:所以你从年轻的时候就对唐诗宋词还有古文字感兴趣了,然后这种兴趣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陈佩斯:对。
俞敏洪:之前大愚在国外的时候,你去看过他吗?
陈佩斯:没有,没时间。
陈大愚:他19年的时候去过加拿大演出。
陈佩斯:我们《戏台》整个剧组一起去的,就这一回,演出主要也是针对当地华人,本来计划去加拿大、美国,还有香港,但是美国和香港都没去成。
陈大愚:毕竟是海运,不能一下做三个景,挑费太高。
俞敏洪:你未来还有出国巡演的打算吗?
陈大愚:我完全没有去国外演出的打算。
陈佩斯:其实有这个条件。
陈大愚:有这条件但不想去。
陈佩斯:几年前我们跟上海那边谈过往美国发展的可能性,大家都认为有这个机会,但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都停了。
陈大愚:我打死也不再过去了,我受够了。
俞敏洪:不过想法有时候是会变的。
陈大愚:那倒是。
俞敏洪:你爸爸前几年也说过不会做短视频和直播,你看你爸爸现在也坐到这里来直播了。
陈大愚:就因为您呐!
陈佩斯:就是,这是我第一次进直播间。
陈大愚:第一次用这么专业的设备。
俞敏洪:所以你看直播效果其实是很好的,直播并不一定非得跟带货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像这种直播或者短视频,其实是给了更多的人一种释放自我的机会,他如果表达的不好,人群自然就把他淘汰掉了,他如果表达得好,就像刚才大愚说的那样,能给大家带来欢乐,那这件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有意义。刚才大愚说的一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他说把给人带来欢乐当成自己的人生信仰,我觉得这是你们家人的真实写照。
俞敏洪:现在大家都在期待着《惊梦》的演出,演出场馆能容纳下一千人吗?
陈佩斯:一千都不到,现在只能是70%的上座率。
俞敏洪:也就是说,就算你演一百场,也只有十万人能看到,太可惜了。
陈大愚:我们读一读网友们的评论吧。
俞敏洪:好多网友都说大愚素质挺高的。
陈大愚:素质低的时候没敢在直播间展露出来(笑)。
俞敏洪:好多人问你们俩是亲父子吗?这还看不出来嘛?!
陈大愚:有网友问,陈老师什么时候拍电影?
陈佩斯:明年吧。
俞敏洪:陈佩斯老师后期还会有作品吗?
陈佩斯:有,大家马上就能看到陈大愚的作品了,我也会参加。
陈大愚:一个是我的作品,另外他自己还有一个本子,在偷摸创作呢。
俞敏洪:陈老师的作品有可能出视频吗?
陈佩斯:将来吧,现在暂时不行,等那个戏不演了以后可能会出。
陈大愚:我们都有完整的资料留存。
俞敏洪:以后还会和朱时茂合作演小品吗?
陈佩斯:小品够呛了,但话剧还真演过,我第一个话剧就请他演的,《托儿》。
俞敏洪:这次《惊梦》在上海有演出吗?
陈大愚:有的,北京、西安、重庆、成都、宁波、广州、杭州都会去。
俞敏洪:衡水、太原、石家庄、合肥、哈尔滨、山东、保定、云南、昆明……都在让你去,全国人民都想让你去,你要保重身体,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多演点,好多网友都说现在在电视上不太容易看到你了,所以想在现实中看到你。
陈佩斯:我现在一周演四场。
陈大愚:我觉得一周四场已经到他的体能极限了,中间休息三天,这三天还包括转场,然后紧接着要再演四场。
俞敏洪:你分身乏术。好了,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的直播就要结束了,以后也请多多关注我们老一代艺术家陈佩斯和新一代艺术家陈大愚。我觉得陈佩斯和陈大愚父子俩的成长历程和成长心态,以及愿意为了喜剧事业和话剧事业努力,并且把它当作信仰的精神特别值得大家学习。中国需要这样的喜剧人,而且我们应该更加关注喜剧人背后的艰辛。
陈佩斯: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希望大家的生活能够快乐一些、开心一些。
俞敏洪:好,再对大家说最后一句话吧。
陈大愚:祝大家生活安康。
陈佩斯:在这里感谢一下俞老师的邀请,谢谢!
俞敏洪:今天真的是太棒了,谢谢你们两代人为中国人民提供的欢乐,我们今天的直播就到此为止,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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