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的鼎足，大法官与献金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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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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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梅森大学距我家很近，有两年该校大学生租住隔壁房子，与我为邻。大学生除了开派对吵闹一点，无甚出格之处。年轻人青春飞扬，谁都有过那个年龄阶段。

社区有一户华人子女已到外州读书，处于空巢期的她便把空房间租给乔治梅森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她遇到的问题却非吵闹，而是租客为饲喂中国胃，勤于下厨，酱油和葱蒜炝锅味溢四邻。此非缺点，而是来自母国的一脉文化。但屋主在合约期满就不再招徕学生租客。

我的邻居屋主是退役海军军官，不知到哪里云游两年，自他搬回来后，再也听不到年轻学子吵闹之声。但乔治梅森大学并没有变远，它依然坐落于几个街区之外，常常进入日常话题。

保守派的道德操守

近日乔治梅森大学引爆一个火热话题，就是长期给该校捐赠的保守派大金主对教育导向和雇用教授有强大控制力，所以乔治梅森大学一直是保守主义重镇。

图源：gmu.edu

人各有志，人家有志而且多金，通过大学教育支持和推行自己心仪的价值观，并无不可。但如果多少知道该校风气，就觉得和一般大学校园的自由开放氛围有区别。

我认识该校一位教授，是铁杆共和党人，我参加过他组织的聚会，他为人热情率直，见面就问我的政治倾向。本来谈这些是美国社交禁忌，但这些年纷争迭起，似乎已难以绕开政治话题。我只是有点奇怪，参与聚会的多是该校教职员，席间我没有听到自由主义的声音。这在学界精英中实在罕见。

现在才从纽约时报深度报道得知，乔治梅森大学的金主对大学的控制力岂止无形，甚至是有形的——包括人事决定权。本应在校园文化中最活跃的自由派，难免噤若寒蝉。这不是我说的，是纽约时报写的。

以前有消息爆出柯克基金会(Koch Foundation)捐巨款“买到”决定乔治梅森大学人事决定的话语权。又有已故加州法官罗斯（Allison Rouse)通过生前设立的信托基金，捐款5000万给该校法学院，指定用于“促进保守的治理原则”，捐赠协议上写明用于“促进高尚道德、公民和宗教自由，及研究美国宪法的保守原则(conservative principles)”。

此文件被披露，曾备受各方批评，指为政治意向干预学术自由。是否如此，我没资格说三道四，但“促进高尚道德”这句是倒可圈可点。保守主义最讲传统道德观念，但最近爆出的连串丑闻，恰恰都属道德操守范畴。

纽时报道，乔治梅森大学重金聘请最高法院三个保守派大法官当客座教授，这好像没问题。但该校金主给予三个大法官的花红是到国外豪华旅游度假，这是哪门子福利？

再看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托马斯（Clarence Thomas），经常享受右翼共和党金主哈兰·克罗（Harlan Crow）的款待，享受私人飞机、游艇豪华度假，从新西兰到印尼，周游世界。托马斯辩称克罗是交情甚笃的多年朋友，这种私相授受不构成道德问题，也无需向最高法院报备。

大法官托马斯，图源：NBC

谁知猛料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劲爆。这个亿万富豪克罗买下托马斯大法官在乔治亚州的老房子，立马花重金装修，给托马斯的老母亲继续住，还把周围的房子都买下来拆掉，好让老人家独享这份安静。

联邦法律规定，除了自住房，任何超过1000美元的房地产交易都要上报。托马斯把房子卖给克罗，就没上报。现在大家都知道，房子仍是托马斯的家人在住，等于房屋买卖那笔钱是富翁赠送给大法官，而克罗替托马斯付所有房地产税。

这个金主克罗的理由冠冕堂皇，他买下这房子是准备作为非裔大法官托马斯将来的纪念馆。是吗？须知克罗要纪念的东西多了！他收集关于希特勒的各种文物，包括《我的奋斗》签名本、蹩脚画匠希特勒的绘画、纳粹纪念品。克罗家后花园收集摆放着列宁、斯大林、齐奥塞斯库、铁托的塑像。须知在我的故土都不挂斯大林像了，这位富翁的收藏癖真是别致得很！

非裔保守派大法官托马斯娶的是白人妻子吉妮，这位堪称一号人物。她是狂热川粉，2020大选后，她给川普幕僚长梅多斯发过29条短讯，要求他协助川普推翻选举结果。她本人更参与过1·6骚乱。国会特别调查委员会还为此传召她作供述。

托马斯和妻子吉妮，图源：NBC

吉妮从事的是游说工作，亦即职业政治说客。她刚挂牌开业，金主克罗就送她一张50万元大支票作贺礼。而吉妮主导的政治游说团体收下大量现金不知去向，其中被曝光的一笔是60万元。

华盛顿邮报再爆料，保守智库“联邦党人学会”联席主席总裁利奥（Leonard Leo）此前协助川普物色最高法院大法官。此人通过川普前顾问康威给托马斯的太太送钱，叮嘱“再给吉妮25000，千万不要提她和托马斯的名字”。媒体绝不放过这个“再”字，以前给了多少？

托马斯和吉妮的女儿读私立学校，学费由克罗埋单，富豪甚至为托马斯曾外甥上昂贵的寄宿私校每月付6000美元学费食宿费，迄今已支付了15万元。托马斯自己也贪念炽盛，连换轮胎的1500元区区小数，也要克罗报销。

托马斯丑闻被曝，还坚称没有构成利益冲突。然而很快被发现，托马斯2005年参与裁决的一件2500万元的专利案，富豪金主就是幕后大股东。

更要历数托马斯在最高法院的判案投票纪录，他素来在听审过程中“沉默是金”，二十多年在庭上说过不超过十句话，一切尽在裁决书中见真章。从堕胎权、拥枪权、投票权、大选计票、同性婚姻等一系列裁决，托马斯都站在最保守那一端。

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最高法院是三权分立不可或缺的一根鼎足，但它并非任何时候都能胜任。上一次最高法院形象低迷，要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历史完成一个轮回，当下的高院公信力又进入低迷期。

另一个保守派大法官尼尔·戈萨奇 (Neil Gorsuch) 也被爆料，他有份拥有的土地挂牌出售近两年乏人问津，却在被川普提名并参议院通过大法官任命的第九天，土地售出了，戈萨奇分得近50万。买家是Greenberg Traurig律师事务所的首席执行官达菲(Brian Duffy)，这是全美最大律师事务所之一，经常处理最高法院的司法诉讼的事务。朱利安尼就在这家律所挂牌。

保守派法官戈萨奇，图源：vanityfair

戈萨奇在联邦财务申报时，隐去了买主的名字。自土地买卖成交后，这个律所至少参与了22宗最高法院诉讼，其中12宗戈萨奇发表了意见。最终判决其中8宗支持律所，4宗反对。

另一位拉丁裔大法官索尼亚·索托玛约(Sonia Sotomayor)是奥巴马提名的自由派，她也被爆有收礼未申报的劣迹。足见媒体扒粪不留情面，管你是保守派抑或自由派。

却要指出，当下最高法院是保守派占6：3的压倒优势，传出丑闻的比例是3：1，性质轻重的对比也很悬殊。总之猛料连爆，举国哗然。

三权分立之行政与立法两根鼎足，均有法律条例去约束，从总统、阁员、州长到各级议员概莫能外，甚至连小小公务员都受到规章限定。第三根鼎足司法权，也有诸多法律规定，比如联邦法官就必须遵守《美国法官行为守则》。但偏偏最高法院九大法官不受此法律约束。

美国很多州的州级大法官是选出来的，另一些州是先由委员会遴选几个候选人，再由州长任命。而这个委员会并非某党所能控制，也就是说，某党不能一锤定音。但联邦法院却不是，法官的提名与任命，俨然政党斗争的胜利果实。

《联邦党人文集》第51章记载了先贤麦迪逊对最高法院大法官终身制的忧虑，权力制衡有可能流于表面。“除非大法官都是天使”。后来他的忧虑被证实，大法官不可能个个都是超凡脱俗的道德圣人。

高院九大法官终身制，宪法里也没有约束大法官的条文。不受监督的司法权（仅指最高法院），真能保证司法独立？在美国两百几十年的历史中，并非总能做到。虽然比起权力凌驾于法律的其他地方，已经好得太多。正因为如此，大法官道德操守令法治蒙污，就尤其不能容忍。

参议院为此要求调查托马斯，却遭到共和党参院领袖麦康奈尔力阻。他虽和川普有嫌隙，但高院大法官的任命是麦康奈尔苦心孤诣的成就，岂容擅动？他称这种事情交给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内部处理即可。

然而，很快罗伯茨也被爆出道德劣迹，他太太本身是律师，丈夫当了高院院长，她就金盆洗手，转而做拉皮条的讼事黄牛，专门转介律所和律师承接官司，拿回佣与分成，几年就赚了一千多万！

连番丑闻令高院炸了锅，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就高院大法官五宗道德操守问题举行听证会，其中三宗事关托马斯，一宗事关戈萨奇，一宗事关罗伯茨。至于自由派大法官索托玛约目前程度较轻，暂未涉及她。

最高法院，图源：politico

罗伯茨被邀请到国会给个说法。罗伯茨拒绝，理由是国会代表立法权，无权干预司法权。参议院震怒不已，转而呼吁其他大法官出席听证，特别是与丑闻有关的律所、律师、金主必须到国会宣誓作证，他们没有豁免权。参议院经济委员会主席Ron Wyden已对托马斯的金主克罗发出最后通牒，如不合作，将付诸法律起诉。

两党参议员共同提出法案，要求立法限定最高法院在一年之内制定大法官行为守则。提案人之一、独立议员安格斯·金表示：“我们不得不提出这个法案，这很可怜；最高法院没有自己做这件事，这很可悲。”

最高法院眼见沦落到非常尴尬的境地，在公信力正值低靡之际，这是否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至少人们看到，托马斯东窗事发之初，保守派还齐声相挺，如今雷越曝越大，支持声音已然趋弱。

托马斯肯定赖着不走，莫非拿他没辙？未必。有一个关于前大法官福塔斯（Abraham Fortas）的老故事，留待下篇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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