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近乎理想的父亲去了

电影《四个春天》是我最喜欢的纪录片，它记录了贵州一户人家的生活，其中给我印象最为深刻，也最为心折的是这户人家的一双父母：陆运坤老爷子和李桂贤老太太。我认为如果有什么理想的中国家庭，这户人家就是。如果有什么理想的中国父母，陆老爷子和李老太太就是。

昨天，我看到一条消息：《《四个春天》中的父亲陆运坤逝世：温柔能带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得知陆老爷子已经于今年清明节前的一个清晨去世。

我关于他老人家的所有认知，全部都来自纪录片《四个春天》。在电影中，我得知他是一名中学物理老师，很早就用摄影机来记录自己家的生活。因为物理老师的这一重身份，他也是家里唯一的电器维修工。

除此之外，在生活里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电影有一张海报，就是老爷子坐在二楼走廊尽头吹洞箫。

自然，吹横笛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还会弹琴，一台电子琴让他欢喜不已。

还有很古怪的乐器，比如说锯琴，他也照样能够上手。

看过那么多乐器之后，以至于再看他拉手风琴的时候内心已经波澜不惊。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还有几个不会呢？

但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老爷子和老太太合奏的那一幕。不是他一人如此，是一家人如此。不是他一个人的业余爱好，而是一家人的业余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藤圈椅与折叠凳的合作，就拖鞋和绣花鞋的默契。

生活是庭中有鱼。

鱼上有竹。

檐下有燕巢。

楼顶有花瀑。

也是我为你染发。

你为我剪头，拍去一身碎屑。

是春节时为孩子们准备熏肠。

也是自己提笔写春联。

更多的时候，当孩子离开前往都市，生活又可能是在夜晚隔着一堵墙，各自忙碌。

在所有这些琐碎，庸常的事情都发生过之后，在所有的辛苦遭逢，人生变故过去之后，生活会有另外一种动人的样貌。烦恼就像是雨后天台上的积水，但是积水里却倒映着蓝天白云。

很少在这对老夫妻脸上看到愁苦的表情，他们总有忙不完的事。

需要一同去看的风景。

至于说生活里的那些磨难，他们又能始终乐观面对，带着一点幽默感。

他们始终肩并肩站在一起，无论前面是晴空还是云翳。

大都市的人们一直在找寻快乐，却又无从找起，总觉得幸福在别处，总觉得需要有个什么特别的机缘才行。

其实需要的是全景，需要一个生活的全景镜头，不要只有自己位于画面之中。在同一个天台上，不止是有漂亮的熏肠，倒影里的天光，倾撒而下的花瀑，还会有萧瑟清冷的时节，这时候需要自己依然有吹蒲公英的心情。

很感谢导演陆庆屹拍摄了这部纪录片。2019年1月4日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人们并不太关注，也不大喜欢。彼时人人还在往前展望，朝着更富更强更快的方向前进，没道理去看贵州一个小城里的一对普通夫妻的退休生活。那是一种很遥远的生活，无论从地理意义上来说，还是从时间意义上来说，距离自己都很遥远。

然后是2020年。

然后是2021年。

然后是2022年。

现在是2023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也许人们回过头去再看《四个春天》，再去看陆运坤老爷子和李桂贤老太太的平凡生活，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对未来的预期改变了，那么在当初的无味中就能咂摸出滋味来，从当初的平淡中就能感受出力量来。于是就理解了热情，理解了热爱，理解了韧性的由来，从生活的纷纷扬扬尘埃中，看见幸福的金色在每一颗微粒上始终都在。

从2017年第一次看到《四个春天》以来，无论在生活中遭遇了什么事，在我耳边都会回响起陆运坤老爷子和李桂贤老太太最喜欢的那首歌的旋律，那是《青年友谊圆舞曲》。开头欢快的两句歌词在我耳边不断回荡：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

它让我内心平静，它也让我内心开阔。

我想，这不单纯是因为音乐自身的力量，而是在于我曾经在这首歌的背景下，目睹过陆运坤老爷子和李桂贤老太太所展示的另外一种生活可能，以及他们面对生活中起起落落时的态度。

如今，陆运坤老爷子去了。在我看来，他接近于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父亲的形象。寡言少语，温柔宽厚，对生活充满热情，以行止而非言辞教育孩子。安于平淡的生活，又能从中不断找寻乐趣，丰盈自己和周围人的生命。虽然听闻他辞世的消息时我也感到难过，但是在我心中更多的是感激之情。即便只是在105分钟电影里目睹他的一些人生片段，也给了我无尽的勇气和宽慰。让我狂心消歇，安于本位，远离不确定的未来所带来的诸多恐惧和妄想。

愿他安息，愿歌声继续。

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