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狂飙》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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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警匪故事中向来有人性最极致的体现,我们写作的时候每个人、每个角色都是立体的,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按他自己认为正确的行事方式往前走”
本文来源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何豆豆
责任编辑|杨静茹
电视剧《狂飙》可以说是高开高走,除了强大的演员阵容、扎实且不落俗套的剧本,导演徐纪周还赋予了这部扫黑剧关于正义邪恶之外的更多表达。
警匪题材是徐纪周的一个个人情结,或许源于中学时期他就经常跑到录像厅看警匪片。他对这类故事天生有好感有兴趣,会不自觉在内心架构新框架。在《狂飙》里,他做的是警察安欣(张译饰)与最初的鱼贩、后来的黑势力头目高启强(张颂文饰)的成长故事,通过两个人的20年角力带出一组人物群像,像《清明上河图》,串连起一个大的时代。
徐纪周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2000年起从事电视剧创作。北京人艺的经典剧目《茶馆》和《天下第一楼》,都是他非常喜欢的作品,他一直想用三幕式拍个电视剧,但又不同于《大宅门》,他的这三幕里面,每一幕都有核心事件,有人物故事,一个核心事件结束,进入下一幕,中间有着巨大的人世变迁。这样一来其实是三个戏,每一个都有美剧的长度,足够把故事和人物做得很极致。
之所以设计20年的时间跨度,也跟导演的经历有关。徐纪周大学毕业是2001年——也是安欣和高启强故事的起点,彼时,中国申奥成功、加入世贸组织、经济高速发展,他能感受到时代在催生大家的欲望,每个人心中都很躁动,每个人都充满希望。
刚毕业时的工作就是拍纪实公安片,徐纪周看了很多案例,那时候治安环境还不像如今,很多案子触目惊心,极端恶性犯罪也不在少数,这给当时的他震撼很大。于是,《中国刑警》《扫黑风暴》《狙击》《心理罪之城市之光》等相关题材的作品断断续续一路跟了下来。
接手《狂飙》时,赶上新冠疫情刚开始,徐纪周觉得应该停下来看看走过的路,一回头,有很强的唏嘘感。“我到一定年龄了,也有一点点阅历,很想把这20年里人生的感悟放进去,这是一个很强的个人表达的东西,我在确定做这个项目的时候就想好了一定要这么做,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也是我的愿望。”
2023年1月18日,《狂飙》播出期间,徐纪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谈到了创作、自我表达,以及对当下影视行业的思考。
导演徐纪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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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带着我们往前跑

南方人物周刊:身兼编剧和导演,能讲讲《狂飙》的筹备过程吗?
徐纪周:2019年,扫黑除恶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留白影视找到我说拍一个扫黑除恶为主题的剧,我马上答应了,就开始收集资料并做整理的工作。之前的剧本也是种种形态,但是始终没有达到我心里的阈值。直到2020年,我带着我的拍档朱俊懿开始自己写就比较顺利了。2021年的9月26号开的机,其实剧本一直写到2022年,我印象特别深,是1月5号才写完,但是2022年的1月18号就杀青了。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边拍边写吗?
徐纪周:《狂飙》是第一部以扫黑除恶常态化和政法队伍教育整顿为背景的影视作品。因为我们当时剧本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开始常态化扫黑除恶。为了更好地契合这个节点,当时有一些设定得全推翻,因为要讲扫黑除恶工作结束以后发生的事,为什么没有把高启强团伙扫掉,得有合理的解释。所以很多东西最后重新设计,要加上政法系统的教育整顿,刀刃向内,倒查20年,但这个我当时完全不懂。
当时给我们看了一些卷宗,涉密,所以好多都是间接资料,我们根据这些资料来编写,好多人物也不能瞎编。因为编完以后,我到现场面对演员,都是那么好的演员,人家会问人物的来龙去脉,要凿实才能演。有些东西我也不懂,我也得打听,一边拍一边写,每天跟演员做功课,反正是很累的。
南方人物周刊:安欣和高启强这两个角色既有相似之处又不一样,一正一邪,从一开始的互相帮助到最后分道扬镳,你怎么看他们一步一步的选择?
徐纪周:现在大家都叫黑化,我换个词,他们完全是经典的古希腊戏剧精神的写照,两个人的人生充满宿命感,往后看是巨大的戏剧性逆转,往形而上点说,我更想表达的是命运的不可知性和偶然性,我觉得古希腊戏剧精神的核心就是这个。其实安欣的名字,意思是“安心”,他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李响是他身边的搭档,是一点点考上来的小公务员,小地方过来的,谨小慎微,是现实主义者。他们的名字是错位的。高启强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他会抓到他能接触到的所有资源、人脉,无限放大化,不断给自己找机会。在中国的人情社会里面,他这样的人会如鱼得水。我那天看了个影评说得特别好,“安欣是法治社会的代表,高启强是传统的人情社会的代表,他们两个的冲撞也是法治社会和人情社会的冲撞。”因为中国人对于人情社会里面的种种规则,大家也一直是默许的,而且是按照这个运行的,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把这一套放到城市里是行不通的,城市要发展,必须按秩序、体系、法治和公平的原则才能有机运转起来。
南方人物周刊:剧本创作的过程中会不会加了很多心理学的分析?
徐纪周:没有,我前面拍过《心理罪之城市之光》,天天都研究心理学,发现指导剧作的时候不是特别有用。如果主角是一个人情社会规则的练达者的话,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自然而然会用这种方式处理,我觉得写出来就是角色带着我们往前跑了。
南方人物周刊:剧中没有回避对人性善恶的探讨,你对于剧中人的复杂性的呈现是怎么考量的?
徐纪周:我认为文艺学、艺术,其实根本都是人学,它就是用来讨论人的复杂性。警匪故事中向来有人性最极致的体现,我们写作的时候每个人、每个角色都是立体的,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按他自己认为正确的行事方式往前走。大家看到现在觉得人物不错,(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逻辑,不会是单纯的概念符号性的人,或者只是一个说词的工具。我想把人性的复杂性重新放到作品里,因为这是我们成长的土壤,我们是受这样的美学教育成长起来的。
《狂飙》。
南方人物周刊:在剧本创作阶段如何能够保证写出大小角色的生命力?
徐纪周:可能我相对来讲发展比较顺遂,还能保留一些比较坦诚的东西。我从来不会拿概念化的标签限制住自己,每个角色我都要喜欢,不喜欢我是没有办法创作的。从剧本阶段,当你喜欢他,自然而然就会给他区别开,会把某种特质放进去,也许是你生活里有的,也许是你从文字里体验过的。一旦成形以后人物就带着你走了,你会随着他的行为落地走。
南方人物周刊:剧本阶段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徐纪周:我觉得是自我设置的一些写作壁垒,打死不跟别人一样。尤其是警匪戏,老梗和传统的套路很多,我不敢说我们能完全规避,但是我觉得到现在大家能喜欢看这个东西,还是因为我们尽量反套路,在很多情节和故事反转上比较出人意料,但是我们必须做到情理之中,符合这个人的逻辑。第12集(编者注:高启强彻底告别街头商贩身份,进入更大的黑势力集团)声量很大,我觉得算是对我自己创作能力的挑战,我跟合作的编剧,我们压榨自己,痛并快乐着。
南方人物周刊:说到反腐警匪,在世纪初的时候你也有相关作品,这个题材随后有一段沉寂,如今重拾,你作为创作者有没有什么理念上的变化? 
徐纪周:随着经济越来越好,治安犯罪的问题会越来越少。我希望通过这个戏,讲出中国的黑恶势力是在一个时代环境、一个特殊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为了扫清黑恶势力维护社会的稳定,像安欣这样的扫黑英雄们付出了巨大的决心和艰辛的牺牲。我觉得这可能是拍这个剧的意义,告诉大家他从哪来的,以及为什么最后要扫黑除恶,为什么要常态化。因为黑恶势力如果不常态化打击的话,后面一定会孵化的,因为它会不断利用社会和体制的空隙和缺陷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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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是最重要的,导演应该往后藏

南方人物周刊:选角的时候有什么难忘的故事,哪个瞬间让你觉得这就是某个角色,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
徐纪周:这个戏能请到这么多优秀的演员老师是我们的荣幸,张译、张颂文、李一桐、张志坚、吴刚、倪大红、韩童生……角色因为他们的演绎活起来了,这是我非常感谢的。说到最难忘的故事,张颂文老师当时非常有戏剧性,之前我看过颂文的《隐秘的角落》和《扫黑决战》,我觉得很好,把剧本也发给他了,但一直没有回音,我们就当人家放弃了没有看上。我们跟其他人也接洽得很好,基本上都过合同要签了,本来第二天我已经订了晚上的机票回去复景了,结果突然间我的演员统筹打电话说颂文刚下戏,剧本看了三集,想和您聊聊。我说定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聊的,后来觉得看看吧。那天晚上我就到了京郊他住的农家小院里。颂文给我讲他少年的经历、看剧本的感悟,他对后面这个人物的设想和人物的发展轨迹和我想的一样,甚至有一些想法超出我的想法,我能想到一个翻,他能想到第三翻,他还把前三集他想到的戏给我演了一遍。
南方人物周刊:然后就打动你改变心意了?
徐纪周:一直聊到天亮,当时天特别热,他们的农家院里全是蚊子,叮了我一腿包,但是我特别兴奋。从他那出来以后,我跟我的制片人打电话,我说虽然知道咱们这边的人都定了,但是我看了张颂文,如果他不演高启强我觉得可能我会抱憾终生。制片人说导演您既然都说到这分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帮您给他敲过来。就是这样,我感觉是命定的缘分。后来颂文给我打电话,聊他对剧本的想法和设计,到今天大家看到了高启强,我觉得我还是没有选错人。颂文的经历让他有很强的观察力,他能弥补我很多生活常识上和认知上的不足,我觉得他来对这个事帮助非常大,能够让我的戏质感变得更好。
南方人物周刊:我们采访张颂文时,他说自己是体验派,合作过程中,他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
徐纪周:有一场戏他和安欣吃饭,他吃猪脚面,吃了六碗,拍了好多遍,最后说站不起来了。我觉得他是很有共情能力的,一旦进去的话很疯癫的,但是我觉得特别好,人物需要这个。包括在菜市场的时候,他说导演我应该练杀鱼,但是杀孽太多,这个不好,这个杀鱼要杀好了不得杀两三百条。他说能拍拍手特吗?其他的我保证自己弄得很好。当时在菜市场拍的第一场,我很感动,他把那个鱼一扒很熟练,拿草绳一系给人家,然后说拿两根小葱塞里面算添头儿,这时候旁边人来,他手在鱼缸里一搅和,扯点卫生纸一擦过去跟人家握手,管理员来了给人家拿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你会感觉他天天在这个地方。
还有一场戏人家讹诈他,让他送电视。颂文说我得骑着小摩托,当时他跟我说,高启强应该骑摩托,广东人很爱骑摩托。他还说我好多年不骑了,你让我练练。他每天在化妆间门口,骑着摩托车在那晃,我说别撞着人,他说我们广东就是这样,在菜市场里骑着摩托来回窜,从来撞不到人。
导演徐纪周在拍摄现场。
南方人物周刊:剧里实力派演员那么多,邀请他们的时候顺利吗?
徐纪周相当顺利,我们跟红哥(倪大红)合作第三次了,还有多位都是神交已久。我特别感谢一下吴刚哥,原来认识,但是没有合作,这个戏我觉得指导组下来得有一个气场压得住的演员,请了刚哥。当时刚哥肾结石,本来要做手术的,后来为这个戏推迟了手术过来的,拍的时候肾结石很严重,有肾积水,早上得四五点起来按摩脸什么的,所以有时候脸拍出来有点肿,拍完我们这个之后才重新做的手术。拍的时候他很遭罪的,当时拍了一个多月,刚哥那个戏是修改最多的,经常有新的意见过来,我说哥又加了帮我多拍点吧,他说你就拍吧。后来我才知道——嫂子跟我说的,当时他肾结石疼得很厉害,我特别感谢他。
南方人物周刊:拍戏最难的事儿是什么?
徐纪周:因为剧本的不断修改和增加,时间跨度比较大,每一幕开始之后,人物的状态、人物关系都要重新梳理和搭建。摄美录、服化道,影像要重新定风格、美术要重新做景、道具要重新准备,年代不能混淆,造型什么的更别说了。2000年,街上捷达、桑塔纳、夏利是好车,那车现在可不好找了,找来以后还要做新,做新以后发动机都不行了,开一圈就熄火,理清这些事儿可费劲了,我都崩溃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自己作品的美学风格?
徐纪周:我觉得你到那看那个景就觉得应该是这么拍,这个美学的事,别把它说得太玄,因地制宜,因表演风格来定就行。我到这个岁数了,我觉得别把形而上的概念先附加在自己的脑子里,其实这是一个枷锁,好像形成一个美学的统一;还是把故事讲好,把人物塑造好,让老百姓爱看,剩下的这些东西都是锦上添花的;而且要随着演员表演的状态来设计镜头,把他的表演和人物的情绪强化出来,放大出来,一切为人物服务,而别让人物贴所谓美学的东西。拍一个剧集,而且是全民向的,得通俗、得降低门槛,所以现在我对于所谓的美学风格这个东西没有那么在意,体现出来的可能有一些不自觉的表达,但是它不会成为我脑子里比较高的纲领,我是怎么好看怎么来。
南方人物周刊:一个事实是美学风格如果足够明确,可以让大众快速对导演有深刻的印象。
徐纪周:我认为戏好看是最重要的,戏好看就是要人物精彩、故事好看。
南方人物周刊:能这么想挺难得的。
徐纪周:我觉得务实点吧。可能是行业潮起潮落,我个人觉得对我影响不算太大,我算是比较平顺的,一直在各个类型和风格里做尝试,合作方都能容忍我的尝试。我觉得不管怎么尝试,基本上都要遵循一个原则,就是导演应该往后藏的,别非往前冲。
南方人物周刊:你个人最喜欢的影视作品和导演是?
徐纪周:马丁·斯科塞斯。国内的话曹盾导演,我觉得电视剧里他的美学风格、气质很浓郁,尤其是古装领域。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看网上对剧的反馈吗? 
徐纪周:我一直在看,看说得有没有理,完全是情绪抒发、逮谁骂谁的我不太在意,有的说得有理的,我是会想想的。目前看到说得比较多的是“北方导演和编剧什么都不明白,我们广东不吃饺子”,但是我们这个也没有非说是广东,我们只是在广东拍,京海是中国很多二线城市的缩影。而且吃饺子看春晚,我认为在中国人里面,是最有仪式感的事情,这种标签的标识度,我没有其他的方式去取代,为了让更大公约数的观众共情,这个我觉得是不能改的,到今天再拍我还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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