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724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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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山的雨花石,诺友,两岁男孩的妈妈。曾在云南支教两年,后北漂上漂,现定居浙江。从事一线教学近 10 年,倡导陶行知的"生活即教育"理念。文艺爱好者,喜欢旅行和写作,个人公众号:远山高树。
晴空下的消息
自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小山村后,进山的田间小路修成平整开阔的马路了,村里有村民陆续着手建楼房。我家是第二建的,没过多久,村里第三幢楼房新落成。放学了,小伙伴约我一起过去参观。
天气很好,此刻晴空万里。我们爬上楼顶的最高处,仰望苍穹。秋高气爽,天空瓦蓝,云淡风轻。我们很喜悦,整个人也变得很轻很轻。
一架飞机刚刚飞过,带走一阵轰鸣。记得那次的飞机特别低,我看得见它身侧的羽翼。有小伙伴说,他们是要给我们的森林喷洒除虫的农药。我心驰神往:以后要是能坐上飞机该多好啊!他们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会不会看到地上跟他们挥手打招呼的小人?
火箭来了,小小的一个,银白色的火箭头以近乎静止不动的速度前行,后面拖着白练,越来越长,越来越散,像是天神的衣襟。我身心舒畅:要是能坐上火箭就更好啦,它能在空中更高更远,那滋味肯定妙不可言……
阿勇爬上楼顶来,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们一个事情,刚刚村里死了个人。”
“啊?真的吗?”我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消息在这种美好的天气下极其违和而不真实。
“当然是真的,骗你们干嘛!就是你四娘,阿威老大他妈妈。”阿勇看向我,我难以置信。
“她怎么死的啊?”阿丽问。
“可能她早上想不开喝了农药,中午阿威他爸爸回来才发现。送到卫生院去洗胃,已经迟了。现在他们刚把她抬回来。”阿勇还带着笑,好像没事似的。我不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有点不满。“你别难过,”他转身对我说,“他们大人很多赶过去了,你奶奶也已经过去看望了。”
小伙伴们跟着阿勇走了,要去看看事情的进展。我不想去,一个人站在楼顶,盯着天空那个静止不动的、小小的银白色火箭,直到白练和火箭消失在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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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她我所知悉的
我叫她四娘,但是我跟她并不熟。她瘦小而精悍,曾经是去大石头上叫骂得比较频繁的一位。每次都是语气凌厉,搞得好像村里的很多人都欠她似的。
我跟她不熟,但是我叫她四娘,因为她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我跟她的男人叫四爹(乡对祖父辈的称呼),因为听说他跟我爷爷是堂兄弟。四爹比我爸爸只大十岁左右,他的儿子阿威跟我姐同岁,我们却得跟他儿子叫小叔。这层关系听来总是让人很费解。
四娘是和四爹以及一台电视机一同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四爹和家里有个电视机这件事。那天下午,爸妈让我去找他,问问他帮我家修的电视好了没有。
我去到他们昏暗的小房间,感觉像是走进了夜晚。四娘拿着农具正要出门,让四爹一起去山上帮忙。四爹说要等一下,他拉开了灯,扭开一台橙色的电视机的旋钮,屏幕上面是满屏的雪花。
他说电视坏透了,让我回去告诉我爸妈说电视机修不好了。后来我知道,四爹是戏班子的领班,经常要组班子去各个地方唱戏,很少回来。家里主要是四娘和阿威娘儿俩。
阿威小叔叔继承了他爸的眉清目秀,但在学校是有名的顽皮,学不进去。他的优点是活泼爱笑,对我们姐兄妹几个都挺好。他跟我们说,如果有人欺负我们,就报上他的名来,看别人还敢不敢。
有时我会从他们家旁边的巷道经过,巷道里的青石板很凉爽。有一次,我在石板上看到两块戏中女子贴在额头的黑色螺纹发片,还有两支假的珠钗和几颗塑料珠子,像是刚被清扫出门的。
我不知道它们还有没有用,把它们攥在手里,想去问问四娘。四娘出来门口洗衣服,她见了我手里的物品,不冷不热地说,你要的话就拿去玩好了,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她低头搓衣服去了。这个话题她不想深聊。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生活中这种完全没有实用性的物品并不多,在我看来它们代表的是另一种“美”。所以,每次捡到一个稀奇物品,我就会往自己头上脸上捯饬。
有一次还看到一块略微损坏的快板,跑去问所有熟悉的大人小孩,想知道谁会玩。还有一次,我捡到了一抹戏中老年男子戴的胡须和一个断了的腰环。
于是,跟女伴们过家家时,我扮演成男子,戴着那抹胡须,扶着腰环。我们轮流佩戴,装作大腹便便的老生,回忆着戏中他们的样子,走来走去,踱着方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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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四娘呢?她那么瘦,可是却那么会骂人。她一开口,整个小山村都是她尖锐的声音。她也经常骂阿威小叔,拿着棒子追着要打。阿威不像我们那样惧怕大人,他经常跟四娘对骂,要挨打时就满村乱跑。
每次见到她,我都会礼貌而亲切地叫一声:“四娘!”但是再想不出其他的问候,似乎我跟她的亲戚关系不过就是这个称呼这么大小,话音落地,关系止步。
但她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每次都用她高亢的声音回应我,夸张的语气,称赞我很乖,好像想要说给周围所有的人听,即便周围并没有人。后来,看她去大石头上诅咒别人太多了,觉得有点没意思,见到她内心跟她更生疏了几分。
雷雨
我不知道四娘是谁家的女儿,但记得她弄“丢”过一个孩子所带给我的阴云。
那一天傍晚,母亲说要去看望一个人,要我在家等着。我不知道她要去多久,一定要跟着去。母亲挽了小篮子,专门多拿了两包红糖和一小篮鸡蛋,跟之前看望别人送的礼不同,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们下了屋侧的小坡和石板路,经过狭窄的巷道,去到四娘家。
房间昏暗潮湿,窗户很小。四娘躺在床上,几个婶娘围着床叹息,还有人边感叹边抹眼睛。我没看到四娘的脸。临走之前,妈妈教我说了几句好话安慰四娘,叫她别伤心。我觉得我的确有责任要这么去做,很顺从地拉着她的手叫她别难过。
四娘的手像鸡爪一样瘦,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像在挽留什么,让我有点害怕。她的语气有气无力,虚弱得不同寻常。她头发乱蓬蓬的,我不记得她的脸,只记得她似乎强颜欢笑,叫我别担心。她照旧说我很乖,但完全没了平日里那种夸张高亢的神气,她像一只打了大败仗的公鸡。
说完之后,妈妈带我出来了,我问妈妈她们都怎么了。妈妈刚开始不想说,看我不问清楚不罢休,就告诉我,四娘刚刚丢了一个孩子。
我大为惊骇:“她的什么孩子找不见了吗?”
妈妈不想说,但我还是很好奇:“她家不是只有阿威小叔叔一个孩子吗?”
妈妈不耐烦了,说:“你真的是太爱管闲事了,非要问得一清二楚吗?她不是丢了一个孩子,是她有一个孩子死了。”
我如五雷轰顶:“为什么呀?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那小孩多大了?他怎么死的?”
妈妈无奈地跟我说:“那小孩刚出生,是个女孩子,被她丢水桶里淹死了。”
天色已晚,我脚步沉滞,身体僵硬 — “她亲手淹的?可是为什么呀?!”
妈妈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说:“那也没办法啊,你四爹经常不在家,你四娘生的又是个女儿,没人养得起,家里农活杂事多,她身体不好,病又多!”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当时的心情。天空又是阴暗的,我的心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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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口的小灯已亮起,但温暖和光亮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离我很遥远。我内心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想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该是有多悲苦?可这个悲剧是与她亲手造就的有关。
我感觉心里有冰雪开始降落,冰雪要蚕食和封锁我曾活泼热烈跳动的心脏了。我难过,但没有一丝泪水。我恐惧慌张,但被眼前更浓重的惊愕所强行压制。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找到合理的解释,却无力表达。
我抬头去看妈妈的脸,想寻找答案或是一丝慰藉。妈妈的表情没有我想象中应该有的悲伤。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什么没有显示出强烈的悲伤痛心和遗憾……有一个孩子刚死去啊……有一个女孩子被她妈妈弄死了……女孩子有罪吗?我也是女孩子……她妈妈和我妈妈也是女孩子啊……妈妈为什么可以语气平常地说出这个事情……
我的心被无形的利箭射伤,我那么喜爱的妈妈此时此刻一点也不可爱,她跟我之间隔着无法穿越的透明高墙。我为此而十分不满,发了脾气:“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我忍着哭腔。
“你好好的怎么了?— ”妈妈莫名其妙,不知我突然而至的愤怒从何而来。我挣脱妈妈的手,一步一步跨上斜坡上的石阶,愤愤地往家跑 — 甚至连家都不想回了。但我还能去哪里呢?我只能跑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刚出生的婴孩被水淹没的样子。思绪的触手延伸到那里,像是触碰到禁忌之地,被高压电回。我赶紧将思绪拉回,不敢再去多想,却难逃梦魇。是否为了生存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凶狠和残忍……
我不了解这个事情的全貌。我不理解这个事情的逻辑。我不理解生命可以怎样被对待。我不理解大人所认为合理的世界。我只敢将怨愤安放在不明所以的妈妈身上,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她怎么敲门诉说也不回应。
从那以后,我遇见四娘,连叫也不想叫了,每次都要绕道走。实在绕不过了,就迫于礼貌冷冷喊一声。她每次都回应着。
她仍然是挑着重担走着。只是不管什么样的担子都似乎变成了巨石。她步履沉重,瘦小的肩背如老牛一般驼下去了,回应我时的语气也虚弱无比。
我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很快跑开。他们那间昏暗阴冷的房子,我不再靠近,连同那条青石板小巷,每经过一次就多一层湿冷,仿佛这一处的上方一直下着冰雨,仿佛这一块的雨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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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想
四娘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终止自己的生命。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早上她房间的窗没开,所以她的天空一直没亮起来。是怎样的黑暗促使她喝下那刺鼻的液体?那天早晨她经历了怎样的寒冷?她抛下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会看见什么呢?是否会看到她刚出生就被扼杀的女儿?那么她会如何面对?会哭还是会笑?她会不会笑着奔跑着张开怀抱去全心拥抱自己的孩子?她会不会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让这辈子往心底流淌的眼泪在没有人打扰的空间里倾泻而出?
两个悲苦的灵魂在那个世界重逢了吗?她们会从此幸福下去吗?
四娘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呢?她的妈妈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和忍耐的辛苦吗?
生为女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生活艰难时可以更容易就被理所当然地放弃吗?生为女孩是一种罪过吗?生为女孩有什么过错呢?如果她生下来时被发现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可以被允许存活于世?是不是可以被期待被欢迎?是不是只有女孩子才要面对生下来被欢迎还是不被欢迎的问题?是不是生为女孩子更容易被戴上光环的同时,更应该更理所当然地要被戴上镣铐和枷锁……这一切“理所当然”合理吗?
那么成为女人呢?成为女人可以给予别人生命 — 这样就意味着更幸福了吗?意味着更自由了吗?
四娘选择了在现世里的放弃,放弃意味着什么?是她放弃了他们,还是他们放弃了她?被逼无奈的选择和主动的选择有什么区别?三四十岁的大人与孩童真的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吗?是不是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阳光普照,但是也不时有黑夜和风雨。
那么活在这个世界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幸福和圆满吗?人应该追求幸福和圆满吗?人们在追求什么?是什么支撑那么多人活着?是什么让人们选择坚持 — 即使抵不过时光让所有人慢慢老去,却还要挺直脊背拼命活下去?……
我不知道对她来说,生命是太珍贵还是太卑贱,以至于年轻的她要以死来抗争。我不知道对她来说,是死亡让她更恐惧,还是生活的担子更重……我不知道希望与绝望对她来说,是如黑夜和黎明在自然交替,还是一直如卡带一样越想解开却越纠缠难解……我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太爱惜自己了,还是太不爱惜自己……
只记得没过多久之后,经过巷道时见到了四爹,我心里为他丧失伴侣而难过。我礼貌地问候他,他笑着跟我错身而过。他衣服还是一样的干净,只是腰背多了一点弧度。阿威小叔叔安静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住宿学校了,很少见到他。我看到他们的背影时,总会感觉到流淌在他们周身的空气中的凄凉。但他们的日子还在继续,太阳照常升起,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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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他们搬到村里另外一个高处的地方去住了。他们原来的住所挂上了厚重的锁。
再没过多久,有一个新面孔的女人来到我们村庄,出入四爹他们新家的厅堂。阿威小叔对她的态度不怎么好。别人都说阿威小叔不懂事,太顽劣。
妈妈带我去串门打招呼。这个女人有爱笑的脸,年轻丰满,为人朴实,对我热情友善。妈妈说让我喊四娘。我嘴皮沉重,如鲠在喉,怎么也喊不出口,直往妈妈身后躲。“四娘”并没有怪罪我。但在妈妈口中,我也成了不懂事的那一个。
竹魂
后来,我十一岁了,告别四年级,也要开始去学校住宿。每次回老家,都会跟爷爷奶奶打听村里的事情。有一次爷爷说到村里一件怪事,是关于四娘他们原来的老房子。四娘走后,他们家四娘睡的那个房间的床底下长出了两棵竹笋,竹笋后来长成了竹子,一棵高一棵低,把他们房间的瓦顶给顶破了,冒了出来,别人才看到。
这肯定与他们之前造的孽有关,爷爷说。
我听完若有所思,觉得四娘的那个孩子的灵魂肯定就埋进了她的床底下,她化为竹笋长大了;而旁边陪伴的竹子,肯定是四娘后来变的,生为女子所遭遇艰难的命运,让她没法给她刚面世的女儿温暖的拥抱,所以她选择用换一种方式去弥补。在另一个世界,她们母女终于得以相依相伴,在一起挣脱,一起打破,一起争向天空的光明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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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在课本上,看到鲁迅先生写的《故乡》 — “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恍惚觉得四娘就是杨二嫂的人物原型。
我不知道她的姓氏,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命运为何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我竟然彻底忘记了她的脸。那一年我八九岁,记忆开始在我身上打磨。很多人和事我都已忘记。关于四娘,我也只记得那样零碎的几个画面。那画面让我关于天空的畅想停滞定格,让我的世界在早期陷入某种混乱,让某个声音曾在我内心爆炸,又渐渐凋谢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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