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看不懂？！一部电影暴露你的代际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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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瑞芸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王瑞芸，江苏无锡人。1985年获得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史硕士学位，1991年获美国俄亥俄州西方储备大学艺术史硕士学位。旅居美国30年。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著述有：《杜尚传》《西方当代艺术审美性十六讲》《20世纪美国美术》《美国美术史话》《通过杜尚》《戈登医生》（小说集）、《美国浮世绘》（散文集），翻译《杜尚访谈录》。

《瞬息全宇宙》最近成为朋友圈热门话题。大家惊奇发现一个事实，我们这辈人对这部电影基本都吃不下去——乱麻也似的一堆，任是谁吃得下？更多的人是压根儿没看懂，我也忝列其中。

却不料年轻的一辈都相当喜欢它，甚至有人超级喜欢。这个“代沟”一下子就刺激了我们这种人的肾上腺素：什么情况！？因为我们向来对自己期待颇高，总是努力紧跟时代，一向积极思考，思维和心态都毫不老化。

代什么沟？！凭它小沟大沟，分分钟一步跨越！

就在脑袋和胸口同时发热的当儿，最近的一件事缓缓向我拉开了一个清晰画面。

有一位画家朋友前不久被美国一家电台采访，她在采访中说，家中三代都是画家。而三代人做的画展很有意思，她父亲是国内颇有口碑的画家，拿出来展览是那种很诗性很雅致的写实风景或者人物，老少咸宜的。而她这个“中生代”，就开始“出线”了——我的意思是出了“写实”的边线，她的画面开始活泼多变，变形组合花样百出。

然后“杨家有女初长成”，她刚上大学的女儿开始亮相，这位第三代拿出来的作品不是“出线”，而直接是“出界”了，或者可以说是“没边没界”了。她会随意拿任何材料做任意组合，作品的题材和样貌照我们常识看，基本已经不属于大脑的产物，而纯属“脑洞”的产物了。而我这位显得“年年18岁”的活泼美丽的女艺术家朋友，完全没有料到在作品上冷不丁一下撞到了“代沟”上。

我在一边看着挺乐，不是“幸灾乐祸”的乐，而是“火眼金睛”之乐：得了，随便一个人对自己怎么预期，怎么估价，怎么展现，唯有艺术半点都不来替你打掩护，你活到了哪个生命时序，哪个时代断面上，艺术闷声不响地全给你显现出来，分毫不差。

从艺术研究者的眼光看，这三代人的艺术风格正好把人和世界的三种关系描画得活灵活现。老的一辈，人和世界完全赤裸面对，眼睛里只见自然本身的样貌，因此画家就会直接描绘眼睛看到的事物，艺术史把那称为“写实风格”，美学史则称为“一级图像”。

接下来——我们都知道的——当工业化启动，人类社会进入现代时期，尤其是摄影术被发明之后，图像变得易制，也就渐渐铺天盖地起来。结果现代人类就从纯自然的环境渐渐转移到纯人工的环境中了。

于是当然，现代艺术家越来越拿人工图像作为创作资源，比如波普艺术家们全部是用广告、杂志封面、报纸插图、女明星照片、各种商品包装去做成他们的作品，而那些则被美学称为“二级图像”。

瞧，正是艺术这货，直接把一个相当重要的事实向我们亮起红灯：如今的人类已然生活在一个彻头彻尾的人造世界中了。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把我们身处的世界命名为“仿像世界”，谁又敢去反驳？

难道不是吗，我们这代人谁没有亲历人与世界关系的大改变。只说，在我们小的时候，还是用荷叶来包食品，靠晒太阳或“汤婆子”取暖来度过寒冬，如今谁能把荷叶包的食品递上来，我们大概会惊叫一声丢掉吧。那种不能一按键就送暖送凉的房间，我们会想：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可是就连这样的一种关系现在也正经历新一轮的改变。如今人和世界的关系已经进入数码虚拟方式。当一世界的人在热火朝天地研制讨论机器人，元宇宙，ChatGPT时……艺术紧一紧手脸立马跟进，数码艺术品就此产生，大名“NFT”，是一种没有物理性存在的虚拟作品，生存在线上，买家拥有版权。

关于这NFT究竟长什么样，我可不犯傻，白在这里费口舌，你们自己去想吧，数字技术有多大能耐，艺术作品就会跟着它走到天涯海角，乃至走到天外……那还真不是外貌上“年年18岁”的妈妈轻易可以搞定的事情了。

所以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三代人艺术上的变迁，写实-变形-变态，才不简单只属于艺术风格的变迁呢，其实是准准地反映了三个时代的变迁：自然的世界，人工的世界，数字虚拟的世界。这就对啦，艺术风格的跨越听上去因该不那么难，那是吓不住咱们的，可是要从根子上把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做重新调整，那就真的难了。

我们这辈人看不懂《瞬息全宇宙》八成正是在这里卡住了，我想。无疑，《瞬息全宇宙》就等于是画家序列中那个第三代，它不光是出了线——我们熟悉的电影叙事的边线，它直接给你来一个没边没界地“想一出是一出”了。

同样，我们要去理解的就不简单是电影风格这样的问题了，实际该去理解的是电影呈现的新一种人和世界关系的问题了。

我于是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解释：由于这最新一版的人和世界的关系登场时间不长，它显然在我们这辈人的生命长度中占比不高，因此我们与它的兼容度必定就很低。我们不喜欢这个电影，实质是我们不习惯这种与世界的新关系。可对年轻人就不同了，这种新关系显然在他们生命长度中占比相当很高，因此显然，《瞬息全宇宙》的多维度，多时空，真真假假，任性穿越，并置快闪，全是他们的“菜”。

由此也就有了另一个解释：《瞬息全宇宙》得奖的理由，并不在电影本身有多精美。讲真，就电影制作看，《瞬息全宇宙》算得粗糙，可那有什么关系，它好处是找到了一种电影方式传译了眼下这个时代的文化密码：快速，混乱，碎片化，一切转瞬即逝，假作真时真亦假。

想通了这些，我立马就泄了气，只得望“沟”兴叹。得了，我少不得逼自己再去重看一遍《瞬息全宇宙》吧，即使依然不喜欢那部电影的形式，却值得花点时间去“透过现象看本质”，要知道，在一切社会的热门事件中，包含有最多的时代信息。尤其是，眼下我们人人该都感觉到了，我们身处的世界正在经历巨变，不夸张地说，一个惊人的大浪正朝我们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在这种时候我们几乎已没有时间讨论喜欢和不喜欢这样的问题了，那好像是在大浪扑过来的当儿，我们还站在门厅里考虑该选择穿哪件衣服出门一样。

我们真正该考虑的是，当《瞬息全宇宙》用电影的形式活画出了我们与这个世界的新关系时，我们如何能够在这样的世界里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