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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正传》剧照图源网络

低首与挺胸

文/陈守溢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残疾时，已有五六岁。

我的病叫脑瘫（即：受孕开始至婴儿期非进行性脑损伤和发育缺陷所导致的综合征），是一种永远也治不好的病。脑中有一块血块，压迫着神经线，学走路比一般人慢，给生活造成种种障碍。

那时，身边的人，总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或嘲笑我。至此，我意识到了自己与别人有所不同。到了再大点，我又意识到了自己身体中的构造与别人确实有所不同。正如，别人能跑得很快，而我却办不到。别人能说一口清晰并流利的普通话，我也办不到。这是先天的不足，怕是一生都无法改变了。我感到羞愧，时常低着头，躲过人群，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待着。我非常害怕，甚至有时会感到恐慌，怕自己的这些“与众不同”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或话题。常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来到这世上。这种低头走路的日子，陪伴着我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期，让我一生难忘。

一次交流中，朋友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在社会中必定低人一等，连工作也难找。当时年少，不大理解“低人一等”的意思，更不曾想，这其中暗藏着许多东西。

自从听完那句话，我的头就更往下低了，也不敢直起身子走路，仿佛自己是个罪犯。我害怕遇见那种眼光，甚至陌生人的一个微笑，都常常觉得是在嘲笑自己。我不敢抬头直面这些异样的眼光，更不敢让他们不要笑话我。那些年，恐慌与怯弱一直伴随着我。难受极了，就偷偷用泪水来释放，过后，依旧恐慌、怯弱。朋友的那句话，成了在我生命中影响最大的一句话。

《阿甘正传》剧照图源网络

因为这句话，我常常在夜里自问，为什么我会低人一等？后来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是溶进数十代人血液中春风吹又生的观念。对弱者的排斥，对强者的敬畏，恐怕很难有改变，我也恐怕要永远生活在这“低人一等”的阴影中。泪水是软弱的，它不能让我的人生有所改变，也不能让我的内心变得强大。朋友说，年少时的我很自信。但他们并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的却是数不尽的心酸跟无奈。当时的我，用一个个笑容，掩盖了心酸，掩盖了无奈。

大人们秉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残疾人，年少的我一无所知，正如我不知道世界是多面性的一样，但我总觉得同龄人身上有成人的影子。走上街，会有陌生的小孩朝我扔石头，甚至进行人身攻击。那是一种对人的不尊重，我明白。后来听家人说，这是没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所导致。于是，对于那些家长我也渐渐有了看法，见到他们时，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他们，我知道，他们也并不愿意见到我——这个患有残疾的人。他们也时常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跟我交流，言语间带着伤人的字眼。一些同龄人，甚至将英语写在字条上让我看，他们知道我不懂英语。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在我的童年及少年时代常有发生。

我时常会觉得孤独，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愿告诉别人自己心中的想法，怕被人嘲笑或反驳。每当我想张口说出想法时，总会下意识地考虑一下，是否会被人反驳，是否能接受得了对方的意见。每每想到这些，我就会将已经到嘴边的话收回去。我真的没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无力承受异样的眼光。年少时的我，少有朋友，时常一人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或者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我试着去习惯孤独，甚至去享受孤独，与孤独成为朋友，在孤独中寻找快乐。孤独就像一瓶酒，可以使人越喝越伤心，也可以使人越喝越清醒。与此同时，有一种叫“摇滚”的音乐与我不期而遇，它闯入了我的精神世界，并开启了我心中的那扇窗。

《阿甘正传》剧照图源网络

有些东西，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难免会有不期而遇的一天，或是人，或是事，或是几句简短的话，正如当初有人告诉我残疾人低人一等一样。“抬头挺胸叫喊，是天生的遗传。”——这句歌词在不经意间输入了我的脑子里，就像一个程序被输入了电脑。浑厚的男中音，就像一把利刃，击穿了我的心灵，久久不能平静。这些字眼，在脑子里反复徘徊，就像一瓶沸腾的热水，挑动着每一根敏感的神经，时而澎湃，时而平静。一颗稚嫩的心，就这样一上一下地被挑动着。

那声音，我从未听到过，我的父辈祖辈们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大概世上原本就没有这句话，而是那个歌手硬生生创造出来的，就像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或许，那就是一片新的天地。抬头、挺胸、叫喊——我觉得他说的是一种鸟，一种可以自由自在飞翔并能发出悦耳动人声音的鸟。但对于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三个简单的动作，更是三个很有震撼力的个词语，一种面对人生的全新姿态。

唱歌的人，似乎在对那些听歌的年轻人喊话，敦促他们活出人样来，挣脱别人的阴影，不要畏畏缩缩。而当时，正是各种思潮跃跃欲试的年代。这些，是否也适合我这样身患残疾的人？大概连那个唱歌的人也没有思考过吧！他一定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个身患残疾的人，对他的这句歌词如此上心。而当时的我，还不到二十岁，连初中都没念完。连别人异样的眼光都怕面对，我能像歌中所唱的那样吗？我不能，绝对不能。我用心去听，去感知那个既遥远又让我向往的世界，那样的世界也许永远都不属于我。歌里唱出的世界，离我太远太远了。这些歌应该是唱给那些健全人听的。于我，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阿甘正传》剧照图源网络

有一年，县里搞招聘，县残联的工作人员也到场了。这事我提前得知了，原本以为企业会招残疾人，于是兴致勃勃地赶了去。一到场，没看到有残疾人去应聘，相关人员也没说要招残疾人。当时年轻，不知道这些人只是来撑场面的，并非真心要给残疾人提供岗位。不是有文件说了嘛，企业要按比例招收残疾人。当时年轻，没想到那些仅仅只是留在纸上的文字，无法落实。我看了一家企业的招聘广告，比较轻松，我觉得能行。于是上前应聘，负责人看了我几眼，我能察觉出，他的眼光中带有歧视，我心里顿时没了底。

果然，他一开口就说我不合适。我告诉他，让我试试。他却反问我：“你这样子能做什么？”这话让我一下子没了底气，是啊，我到底能不能做？且能不能做得好？没多想，我退缩了，悄悄退出了人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参加过招聘活动，我知道，那不是我去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招我。文件归文件，现实归现实。这两者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果非要把二者联系在一起，那只能说明我太过于单纯了。内心的自卑感，由此而更加强烈了。

每个人进入自己精神世界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大多都是通过书本，或文学作品，或哲学的引领。而我似乎有所不同——是通过摇滚，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途径。当摇滚乐溶入我生命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开始慢慢改变，只是当时的我不自知罢了。

虽说摇滚乐有点像水中月，但我还是想听，将感动化成泪水，又将泪水化作无形而又坚强的意志，激励着我成长。那一刻，我发觉自己不再孤独了。摇滚乐就是我的伴，陪着我坚强地成长，并一同度过了那个最难叫人忘怀的年纪。当我不再感到孤独时，却发觉孤独可以让人成长，让人变得坚强。于是，我又有些感谢孤独，它对我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阿甘正传》剧照图源网络

我渐渐学会了抬起头、挺着胸脯走在人群中，也开始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慢慢地，我发觉自己不再需要泪水，也不再低着头，大胆地走到人群中，与正常人并肩而行。甚至能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哪怕对方的反应如何激烈。我曾因某领导说残疾人本该没工作，而与他争论，觉得就不该顺着他说；也曾给健全的女生寄过情书；做这些事时，我觉得自己像个人了，而非别人眼中的怪物、任人摆布的棋子。我甚至觉得自己应是一只小鸟，将来一定会展翅高飞，飞向远方，去获取尊重。对于我这样身患残疾的人来说，似乎更需要摇滚乐中那些有力度的歌词来激励自己。因此，打开我精神世界的钥匙，则是来自大洋彼岸的精神产物——摇滚。

低首与挺胸，在常人看来只是两个再平常不过的姿势。但对于我，就成了对待人生的的两种不同的态度。或消沉、或进取，无论如何，总要头也不回地往前迈进。

作者简介

陈守溢，男，1985年6月出生于福建省屏南县，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北方作家》、《鄱阳湖文学》、《潮音》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我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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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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