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驱车穿过半个北京城，带我家猫咪去医院做复查，路上刚好遇见沙尘暴。

沙尘暴是一种很有趣的存在，基本上可以说，它是为了远观它的人而生。站在远处看沙尘暴，有时候它像是天上的黄云垂到了地面，有时候则像是一堵高高的雾墙缓缓逼近。但如果你就在沙尘暴里，会发现沙尘暴只是一些朦胧雾气和一阵阵风而已。它是稀疏的，它是半透明的，经过之后会在物品上留下一层细沙。
我开车出门时，风刚刚吹起。我以为是春风，根本没有意识到是沙尘暴前奏。等到了医院，做完检查，坐在院子里等结果时，觉得脸上有细微的触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撩动我的汗毛。低头看见桌上的细沙，我这才意识到我正坐在沙尘暴里。而且，我还不是最疯狂的那一个---医院隔壁就是个体育场，有人在风沙里穿着整套的运动服在跑圈。
新冠期间我也坐在这里，人多人少都要等，这就是医院。不同的是，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户外。今天我周围坐满了人，带着他们的病猫病狗，就那么坐在沸沸扬扬落下的细沙里。当时气温有26°C，医院里已经开了冷气，但人们还是选择坐在户外，迎着太阳眯着眼睛望向风吹来的方向。还有人点起了烟，就着沙子一起抽，他的老狗安安静静趴在他的脚边，两耳垂地。我就怀疑这不是医院，而是龙门客栈，坐满了歇脚的行商。
风带着沙子从缝隙里不断灌入猫笼，我的猫就一直在叫唤，在问我：这是什么？在标准的北京春天和北京秋天他不这样，他会蹲在笼子里，稍微抬起下巴，让风吹动他脖子上的长毛，全程一个字都不说。我跟他解释了半小时什么叫沙尘暴，终于他听累了，扭过头去盘成一圈躺下睡觉。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牙齿上沾满了细小的沙子，稍微动一下牙齿就咯吱作响。过去的半小时，相当于我做了一次免费的牙科喷砂美白。

拿了结果出来，看过医生，去药房领了药，再次开车上路。在这样一个惨淡的天气里，带着一只病猫，开车三十公里穿过沙尘暴，按理来说心情应该很惨淡。尤其是一刻钟前，猫咪因为要补一针铁剂的缘故，声嘶力竭地在注射室里哀嚎，疯狂地用一口利齿六亲不认地攻击我---智商低，没办法，这种铁剂本来是要肌注，会非常疼。但是从上一次开始，我就让医生换成了皮下注射。
医生说这样吸收效率低，我说没关系。医生说这样针孔附近的皮肤会发黑，我说我不在意。但是猫咪对于那个注射台，对于那些白衣大夫印象深刻。才把他放在那里，他就开始剧烈挣扎，挣扎无效之后就开始攻击。一直等到那一针下去，他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这才讪讪地收起爪子和牙齿。我再次伸手摸他的头，他假装要咬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那你早说啊？
“爹会害你么？”，医院里万古不变的回答。
我们一起坐在车上，一头冲入沙尘暴。这时候得快点开，今天是周五，五点钟之后的四环就是个灾难。我们俩心情都很好，猫咪知道我们这是在回家路上，所有的折磨都已经过去，就不断吩咐我去摸他的头。我的好心情要复杂一些，就是说我很清楚猫咪的病是无法治愈的，怎么样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换了谁来医治都是这个结果，这是很糟糕的事情。当然，如果日本的AIM新药研发成功，那又另说。但是在无法治愈的前提下，猫咪的病程没有继续恶化，而是保持一种稳定的糟糕，这就是一件好事了，于是这种糟糕本身都值得庆祝。

就像是猫咪在注射室里挣扎嚎叫的时候那样，猫咪声震屋瓦，所有的家长都惊恐地扭过脸来看着我，大概是以为发生了生阉一类的事情。同时，我的手下感觉猫咪挣扎得很有气力，区区4公斤的一只猫我居然两手都有点控制不住。而且，他奋力向我咬来的时候，攻击非常迅速，非常凶猛，非常果断。我站在那里虽然有些尴尬，但是内心满是欢喜。因为猫咪的体力和精神已经恢复到了这种忤逆不孝的程度，说明过去的一年来我们都还干得不错。我照看得不错，他也恢复得不错。
所以沙尘暴一点都没有影响我们的心情，虽然没有任何好转，也不可能有好转，但是我们此刻拥有一种稳定的糟糕。因为我们拥有这种稳定的糟糕，所以猫咪还是可以继续吃，继续玩，继续睡，继续和我一起看美剧，继续陪着我每天早上打字。而沙尘暴也就显得很难得，我们还一起开车穿越了沙尘暴，并不是北京的每一只猫都有这个幸运。
开到一半的时候，猫咪对窗外灰蒙蒙的景象完全失去了兴趣---以往他都要盯着车窗外的楼宇、绿树目不转睛地看，于是又趴下准备睡觉。我伸手捅了捅他，让他起来：干嘛呢？这可是沙尘暴啊，你姐在家里可捞不着看，别睡，你起来好好看看，真的沙尘暴哎，银翼杀手2049哎。猫咪懒得理我，把身子蜷得更小更紧一些，远离我的手指。没办法，我只好抽空打开了笼门，伸手进去一把薅住他的小耳朵，对他大声嚷嚷：狗日的，刚才是谁那么精神想咬我来着？
随即又想到这句话完全不符合逻辑，我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这样，在北京周五下午的沙尘暴里，我们一路堵着车，一路唱着歌，一路憋着尿，一路相互怒骂，就那么着回到了家。
标题：《瑞士沙丘卷》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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