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9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Catherine Kay Greenup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是第一次踏进儿童医院的急诊室。
原来北京的儿童医院是这样的。她有点不着调地想。顾晓音小时候其实也没少生病,但那时候她还跟爸妈一起在安徽。也许是时代,也许是小地方的医院,也许兼而有之。她总是被邓佩瑶带去看病,一进门是个正方形的大厅,左侧是挂号,正对面是缴费,挂了号就可以去右手边一间小屋子看病,那是急诊室。顾晓音绝大多数时候是发高烧,医生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她去抽血化验。化验室在一楼尽头,要走过一个细长的,永远幽暗的长廊。她总是晕乎乎地走到化验室,有人打开小窗,麻利地用针头在手指上戳一下,收集血液。她就和邓佩瑶坐在化验室对面的凳子上等结果,几乎每次都是白血球过高,要打青霉素再挂水。于是她做皮试,打好疼的青霉素,再和其他病人一起坐在走廊里一字排开的椅子上挂水。
顾晓音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感觉,挂水的那只手总是冷冰冰地,像变身成了某种冷血动物。小时候她总是期待生病,因为这样就可以请假不必上学,可是每次坐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挂水时又会后悔,然后再度循环。于是小时候的顾晓音期待自己生一场大病,能住院半个月的那种,不仅能至少大半个月不上学,还能满足她某种奇特的虚荣心。
但她现在衷心希望小真只是感冒发烧,最普通的,一点戏剧性也无的那种。
仿佛蒋近男今日特别倒霉似的,急诊排了长队,小真前面还有接近 500 个号。一个在蒋近男前两三个号的大婶试图抱着自己手里的孩子往诊室冲,被护士推了出来:“冲什么冲?你前面那么多人都还等着呢,就你特殊?”
大婶急道:“孩子肚子疼,这都一身冷汗了!”
护士看了眼孩子,“孩子要真不行了,叫急救,立刻能插队,要没到那份上,国家主席的孙子来了也得等着!”
急诊室门口的人笑道:“你糊弄谁呢,主席的女儿还在上大学,想带孙子插队那也得有啊!”
护士瞪了那人一眼:“总之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着!”
朱磊为难地看着蒋近男:“怎么办?这少说也得个把小时,要不咱带小真先回家,过会儿再来?”
蒋近男摇头道:“我就在这儿等着,万一小真情况不好,好歹在医院里。”
朱磊拗不过她。想着还得给赵芳一个交代,他拿起手机走远几步给赵芳打电话。谢迅想说话,又不知能说什么,想起自己有个大学同学在儿童医院,便也去打个电话碰碰运气。顾晓音陪蒋近男坐着,只听不远处朱磊道:“嗯,等着哪......别,您别来了,不够添乱的......”
蒋近男忽道:“你也去给我妈打个电话吧,就说我们到医院了,让她别担心,也别往这儿跑。”
顾晓音起身,又不大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吗?”
“能行。”
谢迅倒是打通了自己同学的电话,可同学说自己早已转行,爱莫能助。他挂了电话,想了想,又打沙姜鸡的电话。
沙姜鸡听说要找儿童医院的人,第一反应也是那个同学,听说对方已改行,沙姜鸡在电话那头啐了一口:“丫肯定走的时候闹得太难看,才会连个招呼都打不上。”说完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我想想还能找到谁,你等我消息。”
谢迅放下电话,顾晓音已走到面前。她似是欲言又止,又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认识儿童医院的人吗?”说完她好像有点不自在,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非分之想似的,立刻找补道:“我怕小真万一真是脑膜炎给耽误了,留下什么后遗症。”
如果自己还是她的恋人,此刻就可以把她拥入怀中,就算做不了什么,也至少可以安慰她。然而顾晓音此刻开口相求,怕是心里也挣扎过,因此始终低着头,几乎没跟他做任何眼神的交流......谢迅闭了闭眼道:“我刚打过电话给沙姜鸡。我分到儿童医院的同学已经走了,他正在帮忙找其他关系。”
顾晓音惊喜地抬头,那眼神刺痛了谢迅的心。又一次,他感到自己的没用。也许他确实不是她的骑士,在顾晓音需要的时候,他没能帮上忙,不把事情搞砸就不错了。
“沙姜鸡认识的人多,希望挺大的。小真现在已经在医院了,总不会出大事,你放心。”他这么安慰她,自觉言辞贫乏,然而也许因为他毕竟是医生,顾晓音到底获得了安慰。她叹口气:“还好今天有你在......”
仿佛是要附和顾晓音的判断似的,谢迅的手机此刻响了起来。是沙姜鸡。沙姜鸡通过医务处小江找了儿童医院医务处的朋友,今天是周末,人家不上班,但是会帮忙联系今天值班的医生。“你会陪着吧?我把你的电话留给对方了。”
谢迅应了下来。虽然他留在这里并不能增加任何边际效用,如果能让顾晓音和蒋近男觉得安心,那也算是不虚此行。
他俩走去和蒋近男说了下情况,让她安心。小真此时睡着了,小脸还烧得红扑扑的,但至少暂时安静下来。他们坐了一会儿,谢迅电话响,接起来,果然不远处有个医生等着。那医生跟谢迅接上头,又跟护士打好招呼便走。朱磊赶上去道了声谢,回来正赶上护士带着蒋近男往里走,瞧见他,不乐意道:“别那么多人一起进去,最多两个大人得了。”
“谢医生,你陪我进去吧。”蒋近男道。
谢迅从命。急诊医生看到小真,又问了问蒋近男小真发病的过程,果然也和谢迅一样怀疑脑炎。可是因为小真毕竟太小,又有过惊厥,不能立刻做穿刺确诊,还得先做 CT 排除颅内出血和颅内肿瘤。
“您不会是怀疑这孩子有颅内出血或肿瘤吧?”蒋近男声音不由微微颤抖。
“那倒不是。”医生显然也见多了这种情况,应对沉着的很,“但是这么小的孩子,既不能说话,症状也不会那么典型,必须得把可能的情况都考虑到。万一孩子颅内压增高,做腰穿可能会造成脑疝。”
“嗯,可她还这么小,这些检查要怎么做?”
“CT 简单,会给孩子镇静剂,让她睡过去,做 CT 的时候你全程陪同。腰穿一般是局麻,如果你能抱得住孩子,不给镇静剂也行。”急诊医生公事公办地说完,看了眼谢迅,“我现在就给你们安排做 CT,不过即使结果没问题,腰穿也得明早才做得了。刚才赵医生给打过招呼了,你们是希望住院一晚还是明早再来做?”
“我们住院一晚,劳您安排。”蒋近男立刻回答,甚至没看谢迅一眼。  
谢迅跟在蒋近男后面走出诊室。蒋近男选他陪同而不是孩子爸爸,多半是因为他是医生。顾晓音这个表姐,看起来永远镇定理智,无懈可击。“这个女人岂止是水泼不进去,硫酸都没戏。”沙姜鸡曾经这么评价她。只是她刚刚问检查怎么做,听医生回答的时候,在咬嘴唇上的皮。也许是用力过猛,撕开了一个小口,冒出血来,那血像是提醒了蒋近男她身在何方,她舔了下嘴唇,又恢复成之前钢筋铁甲的她。
毕竟母女连心。一个女人做了母亲,就要承受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完全不受自己掌控的命运。谢迅想到蒋近男被确诊夹层的那个晚上,即使是在那时,她看起来更多是宿命感,而不是惶恐。
见蒋近男走出来,朱磊和顾晓音赶忙迎上。蒋近男大概说了下医生的判断和接下来的安排。朱磊听到有病床住院一晚,长舒了一口气:“能留在医院里就出不了大事!”
护士很快叫小真的名字,“妈妈跟着就行了,其他人等着。”谢迅皱了下眉头,但没有开腔。蒋近男对朱磊说:“你趁这会儿去办下入院手续,”又看向谢迅:“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我们接着按流程走就行,你先回吧。”
顾晓音看着蒋近男的背影,不知怎么鼻子一酸。好像从表姐得了夹层开始,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向蒋近男碾压过去,然而自己除了一厢情愿地跟谢迅分了手,其实什么忙也没有帮上。她不由看向谢迅,谢迅感受到旁边的目光,正要转头,《革命》开头那个不和谐的和弦响起,紧接着三度和二度交替的十六分音符下坠音,候诊室里附近的人全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诊室门口的护士更是直接剜了他一眼。
顾晓音熟悉这个声音,这是谢迅科室里又找他了,十次有十次,是他需要回去加班。她第一次听到,还是在婚姻登记处。顾晓音想起徐曼当时那张欲言又止的脸,时过境迁,她也已经成为谢医生的前任。
果然谢迅接完电话便说:“科室里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你留在这儿行吗?”
顾晓音毫不犹豫地点头。谢迅却没有立刻走,他垂头看着顾晓音,顾晓音感觉到自己的脸慢慢红了,他是要伸手摸她的头发,还是她的脸?在儿童医院这种场合,是不是不太合适?但她终究只听到谢迅温声道:“那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的电话,万一找不到我,打沙姜鸡电话。”
顾晓音去 CT 室门口等蒋近男。先回来的是朱磊,见顾晓音独自一人,他像是松了口气,对顾晓音说:“小音,姐夫得麻烦你个事儿。”
“姐夫你说。”
“小真不是要明天早上才做穿刺嘛。我明早部里有事,实在没法在这儿陪着。你明儿能请一早上假陪陪小男不?我估计一早上就能完事儿。如果你不行,我问问我妈或者小男妈妈......”
“不用......”顾晓音听到最后那一句,下意识地先开口阻止。“我跟所里请个假吧,最近不太忙,应该可以。”
“那太好了!”朱磊如释重负,“你盯这儿,我比谁都放心。”
说话间蒋近男抱着小真出来了。“小音你先陪表姐去病房安置一下,我在这儿等到结果了来找你们。”朱磊道。
蒋近男下意识想拒绝,到底被顾晓音一句“小真在病房里也能睡得更好些”说服,只叮嘱朱磊拿到报告不管是什么结果先照张照片发给她,便被顾晓音带走。病房是两人间,隔壁床的家属见她们进来,刚要感慨这么小的孩子也要住院,看见小真睡着了,只压低声音自己嘀咕了两句。
小真还在药物作用之下沉沉睡着,蒋近男把她放到床上,自己躺在旁边,把她拢在怀里。一切都还毫无定数,小真可能有颅内出血,颅内肿瘤,可能是脑膜炎,可能是其他病,也可能只是普通的高烧惊厥。蒋近男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陪审团决定的犯人,然而小真身上的气味是那样香甜,她又是那么地累,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蒋近男是被小真的哭声吵醒的。药效已经过去,小真也饿了。蒋近男翻身起来,天色已近黄昏,她在小真的病房里,顾晓音在床尾的椅子上坐着,显然刚才也在打盹。见她醒了,顾晓音连忙站起来。
“CT 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风险因素排除,明天早上一早穿刺,所以我们没叫你。姐夫回去给你和小真拿点过夜的东西。”
蒋近男默默点点头,跟隔壁床打了个招呼,那家爸爸立刻回避,蒋近男开始给小真喂奶。
朱磊赶在晚餐前回到病房,不仅带回蒋近男和小真的东西,还带了三个人的晚饭。“医院里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你辛苦一整天,还要接着熬到明天,必须得先吃点好的。”
“看人家老公多体贴。”隔壁床的妈妈对自己丈夫说,“我说点个外卖让你下去取你都不干,净让我吃医院里那又贵又难吃的食堂配餐!”
隔壁床的爸爸低声解释,顾晓音把床脚的桌子支上,一样样打开外卖盒。东西看着是不错,可是还是不如中心医院食堂的水平,她没来由地想。
三人吃完晚饭,朱磊问蒋近男要不要把保姆晚上接来,“你和小音也能休息得更好些。”
“你要回去?”蒋近男盯着朱磊问,她那目光让朱磊有点心虚,但还是说:“今晚我陪这儿也没有任何问题,我不就是想给你搞个更得力的帮手嘛。明儿早上我真没法陪着,你也知道我们那新领导的德性......我跟小音已经说好了,她明天早上可以跟着,给你当坚强后盾。你要需要我,我就今晚陪着你,明儿一早我直接从医院……”
“不用了。”蒋近男打断他,“你一会儿把保姆接来陪着我,让小音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再来。”
保姆来了,但顾晓音没走。“我看护士站那边有一个长沙发真挺适合睡觉的,我懒得再跑一趟了,就睡那就行。”
她想好了三五个用来对付蒋近男的理由,但出乎她的意料,蒋近男什么也没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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