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也不够爱,坏又不够坏,静岛这个故事,写的是“渣男”和“绿茶”之间的真爱。
高中里要好的十来个同学,从毕业之后就保持着五一、十一、过年各聚会一次的习惯,大学期间刘泽义在北京读书,但凡回浙州,不管安排多紧张,都会千方百计参加聚会,回浙州工作之后,更是一场不落。刘泽义一贯沉默,有时候整场聚会也不见得说超过10句话,但他喜欢参加聚会,看顺利的人如何压抑着得意巧妙显摆、失落的人如何以超常的兴奋开玩笑自嘲,像观测一场漫长的涨潮,世俗的一切渐渐涌上来,曾经在海滩上嬉戏的少年们,以各种姿态身处潮水中。刘泽义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又不一样,他自问是清晰看到了海浪的戏水者。
这是刘泽义对高中同学聚会价值冠冕堂皇版本的解释,还有一个版本的解释,他清晰知道它的存在,但总不好意思面对它。那些聚会对刘泽义而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一直是曾明娜。高中毕业后刘泽义就没有理由单独见曾明娜,他需要聚会,需要一次又一次当面去搞清楚自己对曾明娜是不是还有感觉。每一次刘泽义都发现,的确还有,这种发现很悲伤,又夹杂着奇异的快乐,只要还保留着这份毫无指望而纯粹的爱,就还拥有豁免于被淹没的特权吧。
这次聚会结束,曾明娜和刘泽义坐同一台电梯下楼,刘泽义正要打车,曾明娜叫住他:“你搬家了没?”
“没有。”
“我也没有,别打车了,吃多了走走消消食吧,也就20来分钟。”
“行。”
曾明娜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响,高中毕业之后他们就没有一起回家过,刘泽义有点紧张,正要说你也会穿高跟鞋了,曾明娜从大包里拿出一双球鞋,示意刘泽义站住,扶着他开始换鞋。
“累死了。”
“穿什么高跟鞋呢,本来就高,相亲都没人敢要。”
“切,我还需要相亲?就我这长相,浙州医院B超医生,行情好得很好吗。倒是你,趁着还有几分姿色快点骗个小姑娘结婚吧,IT男的尽头是秃头。”
气氛一下子就松动了,他们一贯习惯互相奚落,这门手艺不需要复习随时可以捡起来。
刘泽义正挖空心思想说点当初曾明娜丢人的事情回击,曾明娜忽然问:“你怎么了,有心事?”
刚才的聚会中,刘泽义自问并没有任何失常的表现,多吃菜,少说话,他是来放松的,不是来倾诉的,不知道曾明娜是怎么看出来的。
但回避否认是不会有用的,刘泽义太了解曾明娜了,她像个啄木鸟,一旦认准目标会不停地扎下去,不扎出洞来绝不罢休,当初她就是那么直截了当,从“你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开始,一路把刘泽义从不肯对人说的心事全勾了出来。
刘泽义只能坦白了,工作挺顺利,老大已经说了要破格升他,就算是清夏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也很难工作两年多就升职,还有很多硕士、博士等着呢。但是他已经申请到了去美国读硕的机会,还是完全跨专业的心理学,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选。
曾明娜想了一下说:“旺旺网现在很红,再过几年就算是海归硕士也不一定能进,对吧?”
“对,现在辞职,很愚蠢。”
“从计算机到心理学,这个跨度很大,能申请下来不容易。”
“对,是真有兴趣,这几年花了不少功夫,谁考大学的时候就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啊。”
“经济压力大吗?”
“还好,申请到了全奖,我爸爸说他肯帮我出房租,到底是美国名校嘛,他觉得说出去有面子。”
“现实看就是你要抛弃一个前途很好的工作,转换轨道,未来到底怎么样也不好说,你妈肯定不支持。”
那是自然的,刘泽义从7岁开始和妈妈相依为命,在北京读书的4年,已经让妈妈很牵肠挂肚,好不容易回来,找到了好工作,眼看已经稳定下来,又要走,还是更远的地方,更不好说的归期。
“对啊,哭了好几次了。”
“去吧。”
“啊?去?去读书?”
“对啊。”
“为什么?”
“既然明知道这个决定很不符合现实利益,你妈又反对,但你还在纠结,而且也为了能有这个机会做了很久的努力,说明你就是很想去。人啊,真喜欢什么理性是没用的,你能压自己一年两年,压不了一辈子,要是不去,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如果我去了,以后也后悔怎么办呢?”
“为了喜欢的事后悔,和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后悔,是不一样的。”
可能是聚会的时候喝了点酒,可能是月色中的树影摇摆得太温柔,可能是刚才曾明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透过衬衫传递过来的温暖,也可能仅仅是忍了太久总要面对,刘泽义脱口而出:“这倒是,当年喜欢你这件事情,说出来了也后悔过,但想想如果没说,那我会更难受的。”
那是高三的时候,曾明娜过生日,刘泽义把她叫到学校顶楼的天台,给了她礼物,曾明娜感谢之后拿着礼物要跑,刘泽义拦住她:“曾明娜,我喜欢你。”
刘泽义表白之前就知道,他肯定会被拒绝的,世界上所有的暗恋都是明恋,被喜欢的那一方不可能没有察觉,只是装糊涂罢了。
曾明娜看不上自己,这是理所应当的。在这所浙州最好的高中里,刘泽义并不起眼,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帅,不爱运动,相当内向,除了有些小文艺、会念书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曾明娜是学校明星级的人物,漂亮得晃眼,高挑、健美,乐观开朗,男同学都喜欢她,按说应该嫉妒的女同学一样喜欢她。
能和曾明娜做好朋友,就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刘泽义本想拖到毕业就好了,反正他铁了心要考上北京的清夏大学,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过得和身边的人完全不一样,而曾明娜早就定了目标是浙州医学院,到时候就能不伤脾胃地让时间空间去解决问题。然而还是不甘心啊,每次看着曾明娜,刘泽义都觉得自己胸口涌上来一团又一团火焰,烧得他口干舌燥,不说出来只怕要爆炸。
曾明娜很快回答:“刘泽义,我也很喜欢你,是那种妹妹对哥哥的喜欢,我这一辈子可能有很多喜欢的男孩子,但是哥哥,就只有你一个。”
刘泽义不敢看曾明娜,她的眼睛里肯定都是怜悯和歉意,她给出这样的回答,想必已经考虑过很久。
“行啊妹妹,压岁钱总不用给吧。”
这之后,他们没有再聊起这件事,两个人仍然像过去3年那样,自修课的时候传纸条聊题目或笑话,下课在一起偷偷吃零食,晚自修结束一起骑车回家,曾明娜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叫他哥,刘泽义答应她,他知道自己脸上带着一点自嘲、一点洒脱,还能怎么样呢,这样已经很好了。很快就高考了,刘泽义果然去了北京,曾明娜也果然留在了浙州。
大一下刘泽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伤筋动骨地失恋,对方是英语系的系花,说是系花,其实至多只有曾明娜七八分美,但追求她的人也很多。刘泽义轻松胜出了,和曾明娜的那3年还是有好处的,让他基本掌握了男女之间拉扯的节奏。
真的追到之后却又很迷惘。刘泽义和女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最开头的甜蜜过去之后,种种生活的龃龉开始涌现,按到床底下也按不住,他忽然能部分理解他爸爸当初为什么坚定离婚了,这种柴米油盐的日子别说几十年了,过上几个月就令他窒息。刘泽义开始故意冷淡女朋友,成天和兄弟出去喝酒,过节拒绝送礼,“我不凑热闹”,回到家对着电脑查资料、打游戏,心不在焉地对来大姨妈的女友说:“你烧点热水喝嘛。”
根本不需要自学的心理学知识,刘泽义也知道女朋友在一点点积攒失望,明明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关系就能转危为安,但他发现自己不想努力,如果是曾明娜,就不一样了吧。曾明娜从来不说自己是不是恋爱了,她是不是也会被别的男人这样对待,不会吧,没有男人有权力这样对她。明明应该心疼女朋友的时候,刘泽义却因为嫉妒而发狂。
当女友终于提出分手,刘泽义觉得轻松,轻松过后却出奇难受,他想着女朋友哭着说的话,“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充满怀疑,又有恐惧,他想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她说过,她不会离开的,人啊,这些话都是不算数的,谁都会离开,真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那天刚好是生日,刘泽义一个人在大排档喝了不少啤酒,回出租房又灌了一整瓶小二,他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实在撑不住了,本能地给曾明娜打电话。
“我还想着要打给你的,白天一忙忘了,生日快乐。礼物收到了吗?”
刘泽义大着舌头说收到了,耳机,用着呢。
“你怎么了?”
如果是平时,刘泽义会糊弄几句,那天混着喝,又有心事,醉得特别快,他对着电话那头的曾明娜说:“我想死。”
说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妈妈不问还好,妈妈一关心,反而歇斯底里爆发。
曾明娜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活着你又打算对我怎么办?刘泽义被曾明娜这种随机发挥的过量温柔激怒了:“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了,好不好?”
问啊,问为什么,但曾明娜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挂掉了电话。
所以她是明白的,刘泽义知道,她就喜欢这样对他,他是她的一只股票,买了之后从来不去关心,偶尔打开看看涨涨跌跌的行情,并不影响大局,但确信只要她不下手沽清,便一直拥有。
这算是刘泽义和曾明娜关系的转折点,这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曾明娜,他想无论如何,他要告别曾明娜了。刘泽义学会了最好的告别方式,那就是新的恋爱。刘泽义渐渐发现要胜过身边的男同学简直太简单了,每周健身3次,在乎个人卫生,花点时间穿搭,哪怕有渣男的名声,也一样有女人会对他好奇,到后来,渣男这个标签反而成了优势,总有自视甚高的女人来挑战高难度。刘泽义越来越熟练如何搞定女人,沉默、微笑、倾听,角度刁钻的俏皮话,忧郁浪漫的擦边球情话,关键时刻大方砸钱展示温柔担当,随即闪躲,在对方游移忐忑的时候坚定出击,几乎百试不爽。
也不是没有波折,大三上,当时的女朋友怀孕了,刘泽义不敢告诉妈妈,很难得地主动找了爸爸。爸爸二话没说打过来2万:“我现在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以后还不都是你的,不要担心花钱,女朋友可以多交,男女的事情才会看得淡,才不会吃大亏,但是别惹出事情来,好好毕业,给我长脸。”刘泽义一听就知道爸爸这些年没有少干混蛋事,亏得他还总是和妈妈斤斤计较他的补课费,钱花在哪里不是花,给他是应该的。这之后刘泽义经常毫无心理压力地向爸爸要钱,爸爸有求必应,也不多给,一个电话500块,十多年生疏的父子关系因为金钱的润滑,有了双方心照不宣的温和局面,而刘泽义的泡妞大业,自然是如虎添翼,他有时候荒唐得自己都心慌。
只是每年到了曾明娜生日,刘泽义仍然忍不住掐着零点给她发个消息:生日快乐。每年曾明娜都会第一时间回复:谢谢,你也要快乐。曾明娜偶尔会心血来潮打个电话聊聊近况,他明白她在做什么,像看到火要灭了,就及时添上一根柴,再烧一会儿是一会儿。令刘泽义丧气的是他明明都知道,却也喜欢她这样做,只有那些为了曾明娜患得患失的瞬间,才会让刘泽义觉得自己的心仍然是有弱点的,他并不是毫无理由这样薄情寡义的,他还是有机会被拯救的。
这种自欺欺人,未免也拖延得太久,这次要走得更远,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不会说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总不能一辈子困着他。
刘泽义鼓足勇气问曾明娜:“怎么,还想装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还喜欢你。”
曾明娜说:“我知道,但是……”
“但是你不喜欢我嘛。你很渣,对待喜欢自己、自己却不喜欢的人,最仁慈的方式是明确说清楚,从此再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往来。当年你是18岁,还可以说太年轻,现在你都快25岁了,总该明白了吧,为什么还要这样?”
“是我的错,对不起。”
“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
“我变态吧。对不起。”
所以,不过如此了。刘泽义想,他也对别的女人说过好多次“对不起”,说出来就是给了交代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刘泽义把曾明娜送到家附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下定了决心,我真的要走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刘泽义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目送曾明娜离开,转身打车,向相反方向回家,他觉得自己告别了人生中重要的阶段,从此可以死了心,顺滑地往下走了。
几年不见,曾明娜更好看了,不知道是打了粉还是白大褂衬的,白得耀眼,站在浙州医院门口,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她,像疑心自己误入了医疗剧拍摄现场。刘泽义懊恼着,他准备过的那些久别重逢的客套话居然说不出口,只是傻笑:“谢谢你了,关键时刻还得靠老同学。”
曾明娜瞪他一眼:“和我客气什么”,说着过来拉住刘泽义妈妈的手:“阿姨你放心,肺癌现在治疗手段很多,汪主任是我们最好的胸外科医生。”
刘泽义妈妈还在忐忑中:“他肯给我动手术?”
“放心吧,我托了人和他打过招呼。”
想了想又补充:“待会儿我就说你是我大姨,这样关系近,更好说话。”
刘泽义笑:“行啊,以后在医院就叫你表妹。”
说完觉得有点唐突,幸好曾明娜也笑了:“哥,你就放心吧。”
事情办得很顺利,加了号,敲定了汪主任主刀,开了住院单,曾明娜把刘泽义和他妈妈送到医院门口,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刘泽义妈妈说自己要抓紧回去准备点住院的东西,让儿子请老同学吃个饭,聊聊该怎么给汪主任送礼。
曾明娜出奇热络拉着刘泽义去医院对面的肯德基,两个人很快进入了老同学见面才会有的轻松气氛中,聊了几个同学的八卦,刘泽义也交代了自己这几年,书读得很辛苦,刚拿到硕士,本来还在纠结是读博士还是找工作,妈妈生病,只能回来了,正在找工作。
“心理学能做什么?进大学?进心理咨询机构?”
“没读博,进大学很难,进机构收入又不太行。倒是又过了好几家网络公司的二面,旺旺网说确定还要我,我算是有计算机工作经验又有心理学教育背景的复合型人才。”
“那就回去,岗位总会不一样了,收入又不错。”
“不想回去,还想多看看。当时走就是不甘心,不能像鲁迅小说里写的那个人,像只苍蝇,飞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地方,太可悲了。”
“也未必啦,苍蝇飞回来,是觉得那个地方它最舒服,人也是的,飞的那一圈,是用来知道好歹的。”
“也许我就是不知道好歹的人。”
“倒也是,你一直很有性格,挺好的,难得。”
吃完了,曾明娜说汪主任既然知道你是我表哥,直接送钱他可能不好意思收,不如给他双胞胎外孙买对小金锁,你自己找机会送。
刘泽义让曾明娜陪他一起买,曾明娜不疑有他,陪着他走了十来分钟,进周大福挑首饰。
服务员推荐了几款,曾明娜和刘泽义商量着选了克数合适的。正要开单子,刘泽义看中一个18k的小天使吊坠项链,翅膀上各有一颗不大也不太小的钻石,闪烁灵动,价位足够,他让服务员也算上:“送你的。”
刘泽义想,这个表达很清楚了,你帮了我,我就谢你,我们如今就是这样的普通同学关系。
“好啊,谢谢生日礼物,多少年不给我了。”
刘泽义一愣,只有今年,妈妈的事情让他忙得昏了头,忘了今天是曾明娜的生日,如今误打误撞,却让她误会了。刘泽义不好解释,服务员撺掇着,刘泽义有点不好意思地当场给曾明娜戴上,他小心翼翼,没有碰到她,她的头发散发着复杂的香气,让他扣锁扣的时候失败了2次。
手术那天,没想到曾明娜请了假专门过来陪刘泽义,刘泽义觉得古怪,劝她走,曾明娜不肯,她的手机过一阵就响一下,一条条读给刘泽义听,是麻醉医生发过来的。
“打开了,面积很小。”
“汪主任说位置很好,周边都看了,很干净。”
“目前看的确算早期,汪主任说化疗做几个疗程就行。”
“在醒麻醉了,出血量很少。”
刘泽义听到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怕。
父亲执意离婚时,刘泽义刚上小学一年级,大家都以为他不明白,当着他的面议论说他妈妈肯定还要再嫁,“一个人带孩子,还是个男孩,压力多大啊,守不住的”。刘泽义惴惴不安,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分担家务,不给妈妈添任何麻烦。那时候爸爸还算大方,打过来的抚养费远远超过协议的数字,每个月至少过来看刘泽义一次,偶尔还在家吃饭,刘泽义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可以吧。
可初中的时候还是有个男人出现了,妈妈和刘泽义摊牌,刘泽义只是不说话,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滴下来,他哭的时候心里是冷静的,想妈妈应该会可怜他,他已经是无懈可击的好儿子。然而并没有改变,既然懂事,就应该懂得大人的难处。后爸开始还是不错的,一家小报的记者,能说会道,刘泽义虽然不肯叫他爸爸,也能和他相安无事。爸爸不再多打一分钱,换季的时候会来学校门口接刘泽义,带他吃顿好的,送上一大包名牌衣服和鞋子。
三年之后,刘泽义考上重高,后爸的报社被收购,他中年失业。靠女人养的男人,不是变得格外温顺就是变得格外强势,后爸选择了后者,家里渐渐变得不能呆。刘泽义不想在爸爸面前丢人,只是说决定不读文科,要学计算机,爸爸也很支持,“好啊,来钱快,到哪里都有一口饭吃,要学就要上最好的,如果考上清夏大学,我包你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等刘泽义拿到录取通知书,妈妈也总算离婚了,刘泽义临去北京,很大度成熟地对妈妈说:“我走了,家里就你一个人了,不如再找一个。”
妈妈苦笑:“不找了,你大了,我也老了,再搞个老头子来伺候吗?结婚是空的,没意思的。”
本该如此的,有的人不认命,那就吃苦头,吃一次不够就吃第二次,吃到记住为止。刘泽义知道自己这样提议就是等妈妈这句话,隐含着“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意思,她心里不会好过,但这些年来他又好过到哪里去。算扯平了,以后就这样了,母子相依为命。刘泽义误会了这种日子是理所应当的,才会刚回浙州工作两年就任性说走就走了,现在他明白了,留给他的时间还长,给他妈妈的却未必。
曾明娜来对了,让刘泽义那颗心能早点放下,他在感慨中拍拍曾明娜的手:“谢谢,谢谢你陪我。”
曾明娜一把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放心吧,真的没事了。你啊,总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扛着,让人心疼。”
曾明娜的手又软又暖,抓得刘泽义心里发慌,她在干什么,她在想什么,他该怎么办,他上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那是他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她有什么权力这么自说自话,她就这么吃定了他?
刘泽义转头看曾明娜,等候区的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倒是那条小天使项链,在灰扑扑的光下仍然闪啊闪的,真要飞起来似的。刘泽义说:“你戴着很好看,过几天给我女朋友也去买一条。”
“太偷懒了吧,要重新选才够心意。”
曾明娜自自然然地松开了手。
这之后,曾明娜来病房探视过几次,刘泽义妈妈和她聊刘泽义在高中的调皮捣蛋,太开心了说漏了嘴,护士们都听出来她们并不是亲戚,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刘泽义妈妈上了心,仔细打探后拉住刘泽义,叫他千万不要糊涂:“小鲍条件是一般,到底和你一起在美国苦了几年,现在还陪着你回来了,你不能对不起她。”
刘泽义听出意思:“你放心,曾医生看不上我的。”
刘泽义妈妈更不放心了:“她要是看上你,你就真的选她?她不行的。”
刘泽义好奇了,逗妈妈:“她哪里不行?工作稳定体面,能解决家里人的医疗资源,相貌更加没得挑,我们还是高中同学,知根知底。”
“什么知根知底啊,你哪儿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刘泽义妈妈撇撇嘴,说整个医院都知道,曾明娜和妇产科的副主任有一腿,副主任的老婆带着孩子来医院闹过:“也亏她还能在这里呆下去。”
刘泽义愣了一下,他想说这不可能,曾明娜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口,这么多年了,她很少聊自己的事,她是他放在心里偶尔拿出来看一下的影影绰绰的念想,像林间的月色,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一路穿越了什么。
一个来月之后,同学聚会,大家照例拿曾明娜和刘泽义开玩笑,安排他们坐到一起。他们聊了几句刘泽义妈妈的恢复情况,然后是吃饭,喝酒,大多数同学结婚了,个别性急的已经离婚了,好几个做了爸爸妈妈的都过来给曾明娜敬酒,他们都是在曾明娜这边照了B超的,提早知道了孩子的性别,好取名字好买东西。
曾明娜很开心:“没别的好帮大家的,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吃完饭下楼,刘泽义查了查手机:“半个小时,走不走?”
“走。”
走了几步,曾明娜紧了紧开衫,刘泽义脱下外套要给她披上,曾明娜笑着拒绝:“走走就热了。”
“怎么,怕万一男朋友看到误会?”
“你应该知道吧,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刘泽义想说我为什么会知道,曾明娜堵住了他:“你妈妈肯定打听到了,我后来去病房看她,她那个表情,我一看就知道。”
“是真的?”
“对。”
“为什么呢?”
“因为喜欢,喜欢就没有办法了,你也喜欢过,你知道的,真喜欢就没办法。”
“喜欢他什么?”
“开始是觉得他专业太好了,有点崇拜吧,后来是发现人也很特别。”
“现在还喜欢吗?”
“不喜欢了,他不够勇敢。”
“恨他吗?”
“不恨,人都是很难的真的勇敢的。”
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儿,曾明娜问:“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女朋友姓鲍,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在你妈病房遇到过。”
“她没和我提起过。”
“肯定不会啦。”
“什么意思?”
曾明娜说不知道是你妈说了什么,还是女人的直觉,她来B超室找我聊过。
“聊什么?”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想知道我和你以前是什么关系,你对她忽冷忽热的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你怎么说的?”
“你是不是没打算和她结婚?”曾明娜用问题来回避问题,刘泽义知道这是她的一贯伎俩,但她刚才已经和自己坦白过更重要的事情,他没有穷追猛打。
刘泽义不抵赖,他开始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自己不会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看她不错”,曾明娜双手划了个葫芦型的弧线,“身材爆好,还很在乎你。”
“不是不想和她结婚,就是不想结婚。”
“为什么呢?”
“结婚了,就要一辈子在一起了对吧,我不觉得我能一辈子和谁在一起。”
“说实话,我能理解,我也不觉得能和谁一辈子在一起。我挺喜欢做菜,解压,有创造性,但要我每天做菜,想想都要疯,总觉得结婚也差不多,能把最有乐子的事情变成折磨。”
“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如果不打算结婚,就不该处好几年,大部分女人都是想结婚的,以为日子久了,你会改主意的。”
他们又聊了一些安全的话题,直到曾明娜在家楼下忽然站定了问刘泽义:“你有没有发现过,以前陪我回家总会遇到红灯?”
刘泽义想了想:“好像是啊。”
曾明娜说这是她设计过的,从学校到她家,骑车快一点10分钟就到,如果多卡几个红灯就起码要15分钟,她每次远远看到红绿灯就在精心计算速度时间,确保他们两个精确地停在红灯前。
刘泽义呆了。
“以前老听你说你家里的破事,我从来没说过我家的事情,我爸妈虽然没离婚,吵了半辈子,那时候我总想,能晚点回家都是好的。”
“这样啊。”
“其实到家也可以暂时不进门的。我是真的很想多和你聊一会儿。你呢?”
刘泽义心想,我家根本就不住这边,每次送完你我再骑回头路回家,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犯的傻,没必要说了。刘泽义很豁达:“我也是啊,那时候喜欢你嘛。”
曾明娜想说什么的样子,刘泽义微笑朝她挥挥手。
刘泽义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从曾明娜家回自己家,这条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想起来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他都是在曾明娜这边攒够了足够多的快乐,再回到家里,依赖着那些余温去面对糟糕的一切。而原来她也是这样的,那些日子里共享的时间,对她一样是重要的。
刘泽义发狠地蹬着车,他想她怎么早不说晚不说,现在说了,无非是自己的名声不好了,以后要恋爱结婚就麻烦了。恋爱其实还是容易的,刘泽义太知道男人了,可能好多人等着占便宜,但要结婚,是难了,除非曾明娜愿意下嫁。下嫁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好结果?男人得到了自己配不上的人,只会觉得自己有能耐,或者对方好拿捏,不会珍惜的。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曾明娜说自己也不想结婚,女人说这话的他见识过,都是以退为进,小鲍也没少说。刘泽义越琢磨越愤怒,曾明娜现在和他说过去的事情,莫非觉得如果一定要下嫁,找他是最牢靠的?她觉得到了今天她还是特别的吗?他就会珍惜她吗?他就特别贱,特别好控制?
刘泽义想,刚才应该告诉曾明娜的,他面上了游游网,而不是旺旺网,他没做苍蝇。
刘泽义和鲍悦然是在去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邻座,年龄相仿,聊了几句发现是去同一所大学读书,鲍悦然五官一般,但身材和性格一样,异常热辣,一路逗得他挺开心,下飞机的时候,刘泽义已经叫她小鲍,鲍悦然叫他老刘,虽然后来刘泽义发现小鲍比他还大3岁,但这种称呼延续了下来,他们算是留学生圈里难得稳定的一对儿。
其实恋爱一年,刘泽义就想撤了。如果说情场如战场,那小鲍显然是高手,先诱敌深入,表示也不想结婚,只想在读书期间有个人互相照顾;然后贴身作战,温和黏人,废了刘泽义好几次心猿意马的机会,学业压力大,刘泽义本来也没多少力气折腾,就配合她过家家;但等小鲍想以时间换空间,逐步蚕食刘泽义生活的时候,他就警觉了,拿出以前对付女人的冷暴力手段来。
研一暑假,刘泽义忙着帮老板做论文数据整理,刘泽义爸爸来美国谈项目,临时决定杀到波士顿看儿子,刘泽义当时已经和小鲍冷战小半个月,他没想到小鲍二话不说热情接待,接机、订饭店、订旅馆、陪着玩了两天。刘泽义爸爸走之前,三个人吃了一顿正宗的好川菜,开了2瓶茅台,聊了3个多小时,小鲍醉醺醺的,还记得拿出学校的logoT恤、环保袋、钢笔,送给刘泽义爸爸,经营了宾主尽欢的局面。
刘泽义有点头疼,这么一闹,让他不好意思继续冷下去,恐怕他爸爸也会支持小鲍,没想到他爸爸回国之后给他打电话:“这个女人不简单啊,老家是农村的,还有个弟弟,她能考上不错的本科,找到不错的工作,还能下定决心在没拿到奖学金的情况下辞职出国读书,经济上似乎也没有多大压力,你想过她是怎么过来的吗?”
刘泽义恍然大悟,原来那顿饭,他爸爸是来套话的,到底是生意人,到哪里都是现实精明的。本来就没打算在一起多久,这些事情,不重要了,刘泽义干笑:“怎么过来的,人往高处走,能走上来就是本事。”
“我宁愿你花钱买,也不要沾这种女人,男人不怕上错床,只要能下床就行,反正她是绝对不能娶回来做老婆的。越早分越好,你算计不过她。”
就是这话,让刘泽义气不过,在这之前小鲍根本不知道他有个有钱的爹,小鲍就不能是看上他这个人吗?他有什么值得小鲍算计的?出点钱就觉得自己真是有权利指手画脚的爹了?刘泽义冷笑:“现在想起来要管我了?我有眼睛,我看得出好歹。”
刘泽义摔了电话,第二个月他爸爸就不再给房东打房租,刘泽义知道他是要他低头,这种招数他爸爸是很熟悉的。刘泽义大学期间短暂交往过一个曾经找糖爹的女孩子,她说男人的方法就是在她身上大方花钱,让她习惯好房子、好衣服、好护肤品、好包,却不直接给她大钱,让她攒不够钱离开。刘泽义当时就明白了,多年来爸爸对他做的也是一样的,花钱来买儿子。刘泽义不肯低头,发狠打了两份零工,疲劳过度阑尾炎发作动手术,小鲍忙前忙后伺候,还贴了好几个月房租,这份温暖恰好证明了刘泽义爸爸是错的,刘泽义因此心怀感激,分手的事情就此搁置,这之后,两人还像以前那样相处。
一眨眼,小鲍已经过了30岁了,绝大多数中国女人,不管在哪里生活,好像体内都有个定时炸弹,到点必须结婚,小鲍也终于按捺不住暗示刘泽义,刘泽义很想干脆说明白,不可能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谁都是得到快活的,不存在谁吃亏谁占便宜,不存在谁耽误谁的青春,他不会因为恋爱的年限太长、长到不结婚就无法对世界交代就投降。但小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知道在谈话豁边之前就收手,刘泽义总找不到那个决定性的机会。
每天晚上,刘泽义在睡前喝一杯红酒,全身所有细胞都放松下来,进入一种对全世界都产生善意的瞬间,他会告诉自己,应该给小鲍一个痛快的拒绝,这对她来说是更好的方式,但他承认这事需要极大的勇气,他从来不是勇敢的人。
这次回国,刘泽义本以为是个最好的分手机会,没想到小鲍也跟着回来了,话说得很圆满:“放心啊,不是为了你,刚好这边有设计院给了很不错的offer。”
回国之后,刘泽义尽地主之谊帮小鲍租好了房,之后跑医院、找工作,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自自然然地疏远了小鲍。有一次难得有空约会,刘泽义看到小鲍对着手机含着笑打字,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没拿手机,刘泽义瞥了一眼,看到她下载的交友app,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是松弛,国内不比美国,能选的人多了,这样最好,平稳过渡,不至于图穷匕见。
这样一拖,就是第二年秋天,浙州推出了新的房产政策,新房限价摇号购买,海归硕士算是人才,有人才号,摇中的概率大增。新房和周边二手房的价格倒挂惊人,一旦摇中了好房子,等于天上掉下来六七位数的大红包。
小鲍选了几个楼盘,对刘泽义说:“你看看,挑个离你公司近的呢,还是挑个离我公司近的。”
“看不出来,你们设计院薪水很高啊,你攒这么多钱了?”
“我只有35万,肯定不够,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爸妈还要给我弟买房,只能帮我10万,我问过你妈了,她愿意出50万。”
“我们为什么要一起买房呢?”
小鲍不说话了。
刘泽义知道今天就是时候了,他已经睁只眼闭只眼很久,她没能找到下家就来逼迫他,这事情做得不地道,在美国欠的人情,可以抹平了,他说:“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在一起可以,不结婚的,对不对?”
“不结婚就不可以买房吗?我不想永远租房住,在这里永远是个外地人,永远没有自己的家。”
“那就自己买,我的钱也不多,加在一起可能有30万吧,再和朋友借一点,我借你50万,你想办法再借一点,凑一下按揭个小户型。要是还不够,就再攒攒钱,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明白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总之,不要把我妈扯进来。”
小鲍直愣愣看着刘泽义,刘泽义被她看得心虚起来:“我的钱你可以慢慢还,能还多少是多少,我不着急,我们这么多年了……”
小鲍笑了:“我不还也行?”
“行。”
“你真大方,为了不结婚,愿意给我这些钱,觉得自己有情有义吧?刘泽义,你自己学心理学的,你知道你这个人有毛病吗?”
“知道啊,我是典型的回避型依恋人格,我当初学心理学就是想搞清楚我是怎么回事,对亲密关系消极,对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有怀疑,一旦确立关系就想逃离,我都知道。”
“知道,但是不打算改,对吧?”
刘泽义想,这些年来他当然想过要改,也尝试过,在美国动完手术那会儿,他是真的想和小鲍往下走的,然而人不能自己骗自己太久,他就是做不到,他信不过小鲍,也信不过自己。
“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耍无赖,但是人选择什么行为模式,一定是他从中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我承认我就是没办法,我就这样了,我已经和自己和解了,我就不是个东西。”
“明白了。我今晚出去住,你收拾一下东西。”
刘泽义当天晚上把零零碎碎放在小鲍家的东西整理完,离开的时候给小鲍发微信,发现已经被拉黑了。两周后,刘泽义凑够钱,给小鲍的支付宝打了50万,小鲍退了回来,他再要打,发现支付宝也被拉黑了。
刘泽义很吃惊,这些年下来,他自问早就了解了小鲍,他爸爸的提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小鲍是他至今所见最现实的女人,她能走到今天,全靠一己之力弄潮,如今一拍两散,人没有了,为什么连钱都不要。
莫非,小鲍还真真切切是想和他结婚,一个现实的女人也可以非现实地爱他的,对不对?刘泽义想到在美国那次手术,醒了麻醉看到小鲍,眼睛肿了,笑嘻嘻看着他:“怎么没作死你?现在知道我好了吧,臭渣男。”那些,是真的,演不出来的。是他配不上她。
刘泽义难受了一会儿,再想想,以前那些女人中,恐怕也有好几个是他配不上的,又怎么样呢?不爱就是不爱,或者有一点爱,不多,哪怕在最热烈的时候也不足以改变他。刘泽义习惯性地想起曾明娜,世界上如果有女人可以改变他,那只有她吧,又或者连这都是假的,得亏没有和她恋爱过,所以一直能有个虚幻的念想。
这次分手的后劲比刘泽义想象中大,但回头是不可能的,回头也回不到过去,回头就得结婚,再说过去又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吗?上一次为了小鲍而心跳加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早就想不起来了。刘泽义告诉自己,人脱离一个固定的生活模式是肯定会不习惯的,哪怕这个生活模式并不适合自己,破碗也是碗,砸了都会难过一阵。
刘泽义下了几个交友app,饶有兴致地聊了几次,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了,这些年来,他在女人方面用过不少心,收获也足够,但到底是要花上精力和钱的,他现在有点小钱,但没有那个精力。
有一次项目完成后,刘泽义的同事约他一起去娱乐城,和尚团队到了那里就露出真面目,熟门熟路叫了一堆小姐过来陪唱。刘泽义想,无非陪着大家一起唱K疯一下,不合群不好,他挑了个高挑健硕的女人,搂在怀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曾明娜,或许搂着她的感觉也近乎如此吧,这么一想,他就有点把持不住。
临到酒局要结束,坐刘泽义对面办公桌的小唐凑近他耳朵:“可以带出去,1000到1500,不要被杀猪了,一定要戴套。”
刘泽义吓了一跳,他听说过这种事,没想到看起来老实的小唐就常干,他说:“不太好吧,万一被抓呢。”
“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就不会。我知道你不是胆子小,你是清高,我告诉你,这事情最干净不过,不欺骗感情,就像憋了很久的尿,路过收费公共厕所进去撒一泡,不算什么。”
刘泽义看他得意,笑他:“不怕你女朋友知道啊?”
“怕什么,现金交易。真发现了,我还刚好分手呢,她老说自己家快要拆迁了,都两年多了还没拆,公司现在行情好,我们可以慢慢挑。”
刘泽义犹豫了,想想就爽利,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表现,不需要斟酌划清楚交往的界限,简单直接,没有负担,太舒服了。刘泽义把面前的酒干了,和小姐聊好了价格,拿出手机订房。
刚过零点,手机备忘录跳出来:曾明娜生日。
刘泽义呆了一下,还是给曾明娜发了微信:生日快乐。
曾明娜那边,显示了很久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输入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刘泽义盯着手机,像在盯一个审判结果。
“我不大快乐,你有空出来吗?喝一杯?”
刘泽义着急忙慌给小姐转了300块小费,怕曾明娜后悔,飞快地发了个附近的酒吧定位给她。
算起来,认识十来年了,刘泽义从来没有听曾明娜说这么多心里话。
“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你想学什么,到底还是去学了,我就没这个勇气。我爸妈都是医生,非要我学医,他们啊,吵了几十年,就难得在这件事情上是一致的。你记得吧,我很喜欢历史,没办法才读的理科,我想我考上了,他们能开心,他们这辈子,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了。”
“你对不起自己,你劝我的时候很明白,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你就没想过要让自己开心啊。”
“也有开心的时候,你没看到我爸妈一起送我去上学,三口之家成了校友,拍的照片还上了学校的网站,他们好得意啊。”
“你喝慢一点,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妈刚查出来乳腺癌,不肯来我的医院治,我让他们丢人了。”
“浙州的好医院不止这一家,这种事情,过一阵子大家都忘了,会过去的。”
“你别安慰我,我还没喝多少呢。忘不了的,过不去的。其实不能怪陈一奇,我就是真的,想试试看一头栽进去是什么感觉的。”
“何必,代价太大了。”
“你知道吗,我爸妈就是高中同学,和我们一样的哦,早恋吃了很多苦头,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为了一点点破事就要吵架,在一起越久,能吵的越多,分又分不开,一辈子互相折磨。以前和你聊得最开心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我总觉得那种开心就是我们之间的顶点了,总有一天你和我都会想:要只是那样开开心心聊天就好了。”
刘泽义依稀察觉她要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她,沉默着喝了一杯,偷偷摸摸看曾明娜。
曾明娜迎着刘泽义的眼神,看着他:“这些年我知道的,你是被我折腾惨了,不过你相信我,其实我也很难过的。我总觉得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和我爸妈这样。在一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对吧,爱,爱才是了不起的,如果在一起不爱,还不如不在一起,反而爱,一直爱。”
刘泽义还是不敢相信:“你能爱我?好了,我比你还知道你,你是现在太难受了。”
“我总是在最难受的时候想到你,很不要脸吧,我总觉得不管怎么样,你是不一样的。世界上只有你会这样对我了。这算不算爱你?”
“不知道,算需要我吧。”
“那你爱我吗?”
曾明娜脱掉外套,她穿了一条鸡心领的连衣裙,脖子上还挂着刘泽义送她的项链,因为酒精的缘故,那片皮肤微微泛红,看得刘泽义心动神摇,他早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多少次想着曾明娜自慰,要到了现在,才能面对她,而不为自己的欲望羞愧,他终于以一个男人而不是少年的心情看着她,渴望她。
不管了,刘泽义低头,吻了上去。
第二天在酒店醒来的时候,曾明娜已经走了,刘泽义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想了一下接下来该做什么,直接求婚肯定太快了,妈妈那边恐怕要时间才能接受,还是先谈一阵,最好能同居,互相适应一下,不过他肯定是可以适应的,是曾明娜啊,有什么不能过去的事情……
想得太快太多,刘泽义定定神,起来倒水,看到杯子边上放着那条项链。他慌了,给曾明娜打电话,响了没几声,曾明娜接了:“起来了?”
“你什么意思?”
“小鲍怀孕快4个月了。”
小鲍前几天来浙州医院做的B超:“她说已经和你分开了,这个孩子她想自己养,叫我千万不要告诉你,我真不想告诉你。”
刘泽义拿着电话的手在抖:“真的?”
“我怎么会开这种玩笑。”
“她发疯啊。”
“我看她情绪身体都不错,下定决心的样子。一个女人要下这样的决心不容易的,刘泽义,她是真的很在乎你。”
“昨天晚上干嘛不说?”
“说了是不是就没有昨天晚上了?我就不想说,我想知道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我是不是明知道我们没希望,还想要你。”
刘泽义从来没有这么心慌过,他说我们有希望,永远都有希望,曾明娜在电话那头笑:“好了,别说这些你自己也没把握的话了,我会看不起你。”
曾明娜挂了电话,刘泽义手忙脚乱洗了澡,心神不定去公司上了一天班,当天晚上就去小鲍的出租房见她,还好,她没有搬家。
小鲍开门看到他,很生气的样子:“你的老同学也太会嚼舌根了。”
刘泽义讪讪地,先是道歉,然后是拐弯抹角劝小鲍流产,说自己每天喝酒,孩子不会健康,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结婚的经济基础和心理准备。
小鲍很镇定:“这点风险我还担得起。这和你没关系,真的,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别怕什么,如果需要,我给你写个东西,说清楚孩子以后的抚养完全和你无关,你放心好了。”
“你以后怎么过日子呢?”
“总能过下去的。”
小鲍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用宽恕谅解的眼神看着刘泽义,刘泽义明白了,这个孩子她要定了。
刘泽义跌跌撞撞从小鲍家落荒而逃,打车到了曾明娜家附近给她打电话,求曾明娜出来聊,曾明娜不肯出来,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都知道,我告诉你就有心理准备。
“她说自己生,自己养,不要结婚。”
“你可以吗?那是个孩子,生下来粉嘟嘟的,你会好奇是男是女,健康吗,抱起来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坐起来,什么时候会爬会走,什么时候会奶声奶气叫爸爸妈妈。你会担心他,一辈子担心他有没有吃苦,会不会被人欺负。”
刘泽义咬咬牙:“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就算有,你也做不到不管他,你要是真的能做到,我也看不上你。”
“我可以承担做爸爸的责任,我多赚点钱……”
“然后你就像你爹对你一样是吧?你觉得花了钱就是做了爹了?你还没受够这种日子?你忍心让你的孩子从小就没爹?不可能的,你会心疼的,到时候我怎么办?如果那时候我们真的有孩子了,还得把你分出去。这什么日子,我过不了,我没那么大度,我会和你吵,我学了二十多年吵架的功夫了。”
“我再去劝劝她,她是上头了,一个女人怎么养大孩子,这个孩子不能要。”
“就算她肯,以后我们中间就横着一个死掉的孩子?你能睡得着吗?我想过了,我睡不着。”
“会过去的。”
“装作过去而已。以后如果我们吵架了,你会想起来的,我也会想起来的,总之行不通,没办法的,认命吧,我已经认了。”
每一条路都堵死了,刘泽义无论如何想不出来可以说服曾明娜的话,他连说服自己都做不到。
曾明娜在电话那头叹气:“刘泽义,我不后悔,不后悔和你睡了,也不后悔告诉你了,要说后悔什么,就是后悔以前我连和你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刘泽义死死握着手机哭:“可是我爱你,你也爱我的。”
“爱不是世界上最大的事情。”
过了几天,星期六,刘泽义又去找小鲍,敲开门才发现他连自己究竟想说什么都不知道,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看小鲍堆在沙发上的连体衣,那么小,她怎么会有勇气一个人做这样的事情。
小鲍给刘泽义倒了杯茶,坐在电脑前画图。
“又加班?”
“要趁现在方便多做一点,你也知道我们设计院的,手停口停,靠基本工资可过不好。”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你再说这种话就别来了。”
“要不,结婚。”
“你别勉强自己。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以前觉得只要我一直陪着你,你总会不怕的,后来知道不可能。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我会一直陪着他,他不会像你这样。”
就是这话让刘泽义下了决心,他带着殉道者的牺牲激情说:“我想一直陪着你,陪着孩子,我们谁都不怕了,结婚行不行?”
小鲍哭着抱住刘泽义,刘泽义想当初在美国就该求婚的,绕了一圈还是这样,逃不过的,都是命,人要认命,他也哭了起来。
订酒店、买婚戒、拍婚纱照是简单的,买房却没那么容易,摇号买房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只能看二手房,看得过眼的学区房统统太贵,首付缺口太大,小鲍又坚决不肯和刘泽义妈妈同住,说不愿意又要当新手妈妈又要处理婆媳关系。
刘泽义想了几个晚上,约爸爸见面借钱。
刘泽义开始担心爸爸不肯答应,把自己和小鲍的工作收入情况、现在两家筹了多少钱都老老实实汇报了,爸爸听完就问:“怎么想到要结婚的,还这么急?”
刘泽义把和小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只隐去了和曾明娜的那段,爸爸脸色一松:“干脆我帮你一次性付款,他们那点小钱愿意装修就装修,愿意买车就买车,总归房子要写你一个人的名字,算婚前财产。”
刘泽义不肯:“不能这样欺负人。”
“她都五个来月了,现在该着急的是他们家,不是我们家。要是真的谈不拢,她还能把孩子打了?要真这样,这种女人不值得娶回来。你倒算逃过一劫。”
刘泽义说如果这样算计,就没必要结婚了。
爸爸摇头:“婚姻本来就免不了互相算计。再说,她怎么没算计了?她要是没算计你,干嘛去你同学那边做B超?”
刘泽义一愣,爸爸知道他明白了:“女人最会的就是这套,你以为她在牺牲,其实她在投资,你以为她头脑发热,其实她比你清醒得多。我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看着不算计的人,最会算计的就是这种人。”
“她不是这种人。”
“怀着孕和你分手,以退为进,我看标准是这种人。说句难听的,我看她是见了我就知道能啃下多少来的,要不是这样,还未必会走到今天。她是不是这种人,你回去摊牌就知道,至少不会稀里糊涂结婚。”
刘泽义回到小鲍的房子,有点心虚地转述了爸爸的意思。
小鲍一听,果然像他爸爸预料的那样生气了:“到今天你们还要防着我?”
刘泽义自己觉得说不过去:“到底是一大笔钱,会多想一点是正常的,我也觉得对你不公平,你要是不答应,我再去想别的办法。”
小鲍却淡淡地答应了:“防就防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样的。反正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可以,能在一起就好。我不怕他算计我,你不算计我就行,过几年再攒点钱,换套大一点的房子,那时候就是婚后共同财产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对不起我。”
刘泽义把小鲍的意思转述给了爸爸,爸爸在电话那头笑:“她倒真是厉害,那就这样办,我们都见好就收,你和她在一起,至少不会吃外头的亏。”
刘泽义搞不清楚,小鲍究竟是因为爱他,容忍了这点不公平,还是必须要结婚,先暂时低头,好像结果都是一样的,她连以后的打算都告诉了他,算得上光明正大。刘泽义到头来还是稀里糊涂地结了婚,他想多少人都这样结了婚,不见得不能好好过日子,只是偶尔想起那个和小鲍抱在一起哭的晚上,简直有点好笑,不知道演给谁看,要是曾明娜也是这样的人就好了,结果就能完全不同,她为什么就不能不那么认真一点呢?
好在这种淡淡的隐痛,在听着刘平平的胎心时,会立刻烟消云散。刘泽义性急,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他懒得去看男女,不管男女他都一样喜欢,人生嘛,平平就最好了,不要老想着和别人不一样,人最后都一样,能平平地长大、平平地恋爱、平平地结婚,少兜些圈子,才是最顺遂的人生。
本来这样的日子说不定就能平平地过下去,但两个月后,小鲍感染了风疹。风疹这种病,一般人得没什么大问题,唯独对孕妇要命,可能传染给胎儿,搞不好会诱发先天性的心脏病、失明和其他的大问题。
刘泽义疯了一样,带着小鲍跑了好几家医院,所有医生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抓紧引产。”
跑完第4家的时候,小鲍已经认命了,她劝刘泽义:“宝宝没有准备好,让他过些时候再来吧。”
刘泽义忽然想到曾明娜提起过,她的前男友叫什么来着,很厉害的样子,他查了资料,找黄牛挂了陈一奇的号。
终于见到了刘泽义好奇很久的男人,第一眼简直有点失望,就这?这样的男人值得曾明娜丢了名声?人堆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中年男人,有什么特别的。
但很快,刘泽义就明白了,曾明娜没有看错人。陈一奇看了小鲍的病历和检查单,把小鲍叫到走廊上,关上办公室的门,点了一根烟,给刘泽义也递了一根:“抽根烟,我想想,你也来一根,失魂落魄的。”
刘泽义颤抖着手,和这位他内心中无数次想象过的情敌一起抽烟。陈一奇开了窗,坐下:“其他医生都叫你们引产,这个医疗建议没有错,孩子的确存在严重缺陷的可能性。但是他们没有告诉你们,风疹对胎儿造成严重影响主要发生在前3个月,到这个月份的胎儿,影响是很小的,当然风险仍然存在。我只能说,风疹致残的可能性,和大月龄引产导致的其他风险比,后者更大。”
“所以可以生?”
陈一奇看着他:“如果这是我的孩子,我会冒这个险。”
刘泽义心里一热:“非亲非故,陈医生,我没想到有医生会这么和病人家属交底。”
“怕出医疗事故呗,如果生下来有问题,搞不好就要来找我算账了。”
“我们不会的。”
“难说的,再小的概率落到自己头上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真到了那种时候,总要找别人来承担责任的,来不来我都能理解,人性就这么复杂。”
刘泽义狠狠抽着烟,他瞬间有了一丝让他自觉罪孽深重的希望,他想出门告诉小鲍,打了吧,以后再说,小鲍也已经可以接受了。以后,以后是可以有变化的,这个孩子不是他杀了的,是病毒杀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真生下来是残疾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曾明娜未必还在等他,但他还是可以去争取的。
刘泽义掐了烟:“陈医生,你明知道有风险,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因为我是医生,医生要客观,不能光想着让自己没有任何风险,对吧,如果我看错了你们,这就是我的命。我就是这样的人。”
刘泽义含着眼泪看着陈一奇,他想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他能勇敢到这个程度,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而这样的陈一奇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就更做不到了,他原谅了陈一奇,也原谅了自己。
这年国庆的同学会,刘泽义最后一个才到,大家都笑话他,“没脸来见曾明娜了吧”、“结婚生娃两级跳都不叫老同学,你好意思啊”。刘泽义安安静静给大家分了喜糖和喜蛋,有收过他红包的同学给他转账,他也没太客气。曾明娜没来,她以前的同桌小丽说,听说她辞职了,忙着考研,大家议论着,为什么不在职读研究生,浙州医院是好进的吗,小丽说她不想当医生了,“真没看出来,原来最疯的是她。”
刘泽义想,不是最疯,是最勇敢,所有人中间,最勇敢的原来是她,应该是去读历史了吧,他肯定猜对了,只可惜没办法求证了。
上了茅台小王子,刘泽义对服务员说“换成茅台”,转头笑嘻嘻对同学说:“我升职了,今天我请,当补上喜酒和满月酒。”
气氛热起来,刘泽义看着窗户,这家老上海风格的酒店,窗户都是水波纹的彩色玻璃,月色再强也照不进来,好在倒映着包厢的灯光,满室波光粼粼,旖旎温柔,像身处海底,他终于和所有人一起,纵身在暖洋洋的潮水中沉浮。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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