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喜剧人——人生一世，不过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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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程镜睿 席云水朱云帆周嘉欣

文编｜金孟喆

事实核查｜侯琼

“有时候我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好多东西都好巧，有关于喜剧的一切都好巧，没有这些巧合我就不能算是现在的我。”唐豆在电话采访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约是晚上9点，北京城刚刚扭开夜生活的启动键，话筒那头隐隐传来她的同事们雀跃的告别声。

缘起

唐豆生长在一个“没有任何文艺工作者”的家庭里，青少年时代意外喜欢上了相声。2015年，她偶然被带去看了一场“即兴喜剧” ，彼时这种“在台上现撞”的形式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大的波澜，记忆也漫漶了，2018年她和即兴喜剧重逢，慢慢觉得，这形式好简单，但也好有意思。然而当时国内的情景喜剧几乎没有形成任何规模化的演出或教学，仅有的几家可供新人施展的公司全部都在上海。撇下北京的一切去上海就为学一种甚至不一定有人看的新喜剧，在当时的唐豆看来多少有些疯狂。

但有一天，她在一家剧场里面的喝咖啡的地方，听见邻座女生在说话，她立刻听出那就是上海最好的即兴公司的演员。在这种奇妙偶遇的狂喜中，她得知了那家公司的即兴课程即将在北京落地。“太巧了，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她说。

关关也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上中学的时候她迷上相声，把家里的英语磁带都抹了，偷偷录段子。上大学的时候，她跟着一帮同学声势浩大地搞社团，说相声，毕业后留在北京，既做业余相声演员，也在剧场主持。有一天，朋友唐豆找到她，“我这演出缺一个人，要不你顶上吧”，演了一场之后二人一拍即合，从此开始合作即兴喜剧。

唐豆生活照

关关生活照

台上的女孩们

关关和唐豆都是从说相声开始接触喜剧。相声究竟算不算喜剧，争论已经持续了很久。然而无论能否被归进喜剧的大范畴，这种模式相对固定、一般由1-4个人完成的中式幽默表演，都只见证过几位屈指可数留下名字的女笑星。

对于唐豆和关关来说，尽管见惯了脱口秀[1]、漫才[2]、默剧[3]和sketch[4]等种种喜剧形式，但相声这个“老本行”还是最难出人头地的。一百多年前诞生时，它就带着“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的时代语境。男演员上台时观众心中不会因为他们的性别产生任何额外的注意，所以他们尽可以着意斟酌语气、节奏和“包袱”，女演员在这些要求之外，往往还要面对自己甫一亮相带来的“性别冲击力”——“是个女演员啊”，这甚至是有些观众会直接说出口的惊讶。

对于关关来说，喜剧生涯之中遇到的比较棘手的场子是饭店。在还没有足够的名气和长期雇佣她的剧场东家时，她曾长时间为饭店的宴会和团餐表演。“最难的还不是大家都在底下吃吃喝喝”，对关关来说，突然离场的观众才让人不知所措。在那样的场合，演出只是调味品，大家吃完了自然各奔前程，这时最难受的是留下的观众会立刻注意到关关，仿佛等着看她怎么处理这份尴尬。“这种情况很难对付的，观众有时候会觉得你很可怜。”

对关关和唐豆来说，她们也渴望能够摆脱这种附加的注意、照顾、同情和可怜，“我们和男演员也都是演员啊”。因此，她们慢慢地转向新喜剧，因为它们足够新，舶来时就有大量女性力量注入，让人希望蓬勃。

3月13日唐豆（右二）即兴喜剧演出现场

新喜剧

相比起相声这种传统喜剧形式，即兴喜剧在中国还是极为年轻，所有的剧情走向均由演员依照观众反应现场发挥，没有人能够预判观众下一个笑点会在哪里。比如游戏“观众的一天”，需要演员想象观众的一天如何度过并演绎，观众可以随时摇铃表示“这不符合我的一天”或是“我不喜欢这个走向”，演员需要立刻做出改动；“神来一句”则是在开演前收集观众的纸条，纸条上的内容越天马行空，演出效果就越出其不意。同样的，观众可以随时干涉剧情。“如果我们演上头了，观众也上头了，都不摇铃铛，直接就说了。”——演员们需要不断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来达成“好笑”这一个通关目标。

唐豆在做即兴喜剧之前，体验过很长一段时间风里雨里搞话剧的日子。对于她来说，玩即兴喜剧的初期是痛苦的。话剧要求完备，剧本、调度、服装、灯光，一切都被预先妥置，一旦她的环节中出现不完美，唐豆就会忍不住自责。即兴要特殊得多，世界上不存在一场严丝合缝的即兴喜剧演出，在每一场“上去容易下来难”的呈现里，她在试错与享受里与自己和解——这就是即兴喜剧，“如果某一部分太冷了，观众在台下完全把握不到笑点，这时候就需要你的搭档马上帮你把这一部分‘分掉’，‘分掉’就过去了，别再想它，继续往下演。”

即兴喜剧的观众被赋予了一半舞台上的权利，好笑与否，他们可以通过摇铃等方式直接控制演出进程。很大程度上，即兴演员在台上扮演的就是观众。唐豆对此的理解是，“能说出来的，就是过去了的”——生活里的糟心、郁闷和苦楚是细碎而密集的，而女性对于痛楚的感知力的平均水平往往更高。她作为即兴演员在台上，通过“出演观众”，把这些不开心再现，观众看到他们，就如见自己，它治愈的是演员和观众这两种互相凝视的参与者。既然演员可以这样夸张而快乐地给生活贴上创可贴，那“我们”一样能过去，能放下，能遗忘。

唐豆信奉即兴喜剧的机器属性，一个团队应当按照功能性安置每个演员。话剧出身的背景使得她非常享受统筹调度的角色，也习惯按照预习作业的方式把平素见到的典型人物都建立分属的人物小传。她曾在一场“观众的一天”里扮演过一位玩滑板的男生，而她对滑板甚至是各类运动都一窍不通，下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从“还不够，还不够”的念头中脱离出来，滑板作为陌生的技能，靠想象去演无异于“开门造车”，这次遇到的是滑板，下次呢？所以，“我干脆买了块滑板去学”，或许这次学会了，唐豆此生都不会再遇到下一个“滑板少年”角色，但是她迷恋这种不断有新事物迫使她学习的感觉，她乐此不疲，并一往无前。

关关则热衷于和出租车司机“对弈”。每次上车，司机师傅和她搭话，她就会“戏精附体”，给自己编出各种身份，比如说自己是个富二代保险销售员，又或者是一个跨国婚姻后离了婚独身带孩子的苦命女人，甚至是把一些社会新闻的人设往自己身上套。有时候司机师傅被她哄得深信不疑，还给她出一连串主意。“我也不大好意思，下车的时候我就说‘师傅，对不住喽！都是骗您的，我就是个演员！’”她喜欢观察一切人对一切事物的反映，并从中窥见一些具有舞台气质的东西，它们就是关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北京城里，不断奔跑着追逐的。

2月26日关关（左二）即兴喜剧演出现场

那只“猫”

在被问起有没有印象深刻的失败经历时，唐豆爆发出一声大笑，“那可太多了！”从业至今，每次演出结束之后她都会复盘，然而只有一场，是她无数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即便是放在她已身经百战的今天，也依然无解的。

那天唐豆需要和几名陌生的演员临时合作——零默契——这种可能性激发了不好的预感。一男一女两个演员卡在一个“男生是大夫，女生临盆”的场景里，怎么也进行不下去。唐豆决定上去把这个死结打开，于是她在怀里虚空模拟了一只小猫，“这样我上去让大夫治我的猫，观众一看，孕妇跑到兽医院了，这不就滑稽了吗？”唐豆走上台，还没来得及得意，演对手的男演员突然接过“猫”来，一阵捶打、脚踢、猛摔。“我惊呆了，我都傻那儿”，她说。她还是不死心，无论是对这个奇怪的演员还是对这场节目，“大夫，这是新疗法吗？”没想到那个男演员说，“不是啊，我在虐猫啊”。那一瞬间唐豆觉得一盆凉水兜头就浇下来了，她不明白一个专业的演员为什么连不能在台上触及人性底线的常识都没有，不明白何以出现这样一个“包袱”，不明白对手为什么接不住她这么明确的暗示。她自责到觉得那只“猫”真的死在了自己眼前，扭头一看观众，全场的观众寂静无声，脸色都绿了。唐豆尽量稳住，俯身捡起了最后一张观众对于剧情要求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去你x的”。“我当时都要哭了”，她说。

作为一个女性喜剧人，女性的柔软和悲悯也在她们舞台上的身体里潜藏着，在不经意的细节中改变每个动作、每句台词的走向。唐豆心里一直记得那只“猫”，或许这个舞台事故一直不会消失弥散，那只“猫”一直蓄势待发，等待着冲出去为她解决舞台上的新困难。

3月13日“市井喜剧”即兴演出现场

关于生活

关关刚稳定在一个相声剧场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的爱人，他也是一位专业相声演员。他们志同道合，可以漫无边际地开玩笑，早早结了婚，养了一只叫“肚子”的猫。

唐豆和李老师（关关的爱人）也非常熟悉。“我们一开始搞即兴的时候啊，李老师可看不上我们了！”一段时间过后，关关和唐豆生拉硬拽把李老师和一众相声同行拉去看她们的即兴演出，不出所料，同行们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她们。“但是李老师那天跟我说，‘看了你们的演出，我觉得相声再不改进就要完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仿佛看到她雀跃的眼。而关老师对自己爱人现在一心想要大力“掺和”她们的即兴喜剧事业的态度如下——“算了吧！可给他厉害死了！”爱情和家庭在关关的喜剧道路上就是这样的存在，她会非常重视李老师的启发，也会想要说服自己的爱人接受自己的喜剧理念，也讲道理，但不必争道理。

中国人对于婚姻的执念是扎在基因里的。女孩儿到了二十几岁，就要嫁人，“稳定下来”；男孩儿到了二十几岁，就要娶妻，“担负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来”，在此之中，女生背负的家庭压力还要更大一些。唐豆不排斥婚姻，更不排斥恋爱，但她见多了和喜剧“杠”了十几二十年仍然“一无所有”的男男女女，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没必要现在就听从那些大多数人的建议随便找个人嫁了，我还年轻，还能扛一扛。”

关关和唐豆的喜剧故事在疫情之年断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唐豆2020年于郑州复工，几乎从零开辟郑州即兴喜剧市场，甚至一度需要租借口腔医院的场地来表演。同时她在郑州促成了一批极为年轻的喜剧演员的培养，这些学生至今还在盼望她回到郑州。一名2002年出生的年轻学员于2021年“7.20特大暴雨”中丧生，唐豆至今无法释怀。

关关则一直在北京生活，2020年夏天才得以复工，第一场演出是“净场”（即没有观众）录制，规格很低，所有演员却亢奋异常，“感觉恨不得抱个被子睡台上去”，她笑道。

对于关关和唐豆来说，作为女喜剧人，她们正尝试把看待世界的女性视角和解构生活的喜剧人视角逐渐融合，并从中得到喜悦，这需要她们找到一个“关窍”。对于这个“关窍”，唐豆是这样描述的：“没办法，你可能就得找一辈子，找一辈子未必能找到。到死那天，你‘嘎嘣’咽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得说‘x的，死了都没干好’，但是我觉得也值了，也值了。”

（文中所涉人物均为化名，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1] 原指围绕自发对话行为构建的电视节目或广播节目类型，现多指由一人（偶见多人）表演的单口站立喜剧。

[2] 日本的一种喜剧形式，类似中国的对口相声，通常由两人组合演出，一人负责担任较严肃的找碴角色来吐槽，另一人则负责较滑稽的装傻角色来耍笨，两人以极快的速度互相讲述笑话。

[3] 指演员不可以说话，通过肢体动作进行表达，但可以发出笑声、哭声等语气词，一些情节还可以通过旁白来完成的剧。新喜剧中的默剧多为以传统默剧手法展现幽默搞笑情节的作品。

[4] 一般可被译为“小品喜剧”，在时长、笑料组成手法上区别于晚会中常见的小品，是由一组喜剧演员表演的一系列短而有趣的场景或小插曲，通常在 1 到 10 分钟之间。

责校｜周恺敏

美编｜徐瑞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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