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最近这几年,很多客人离开北京。走之前,他们会来店里吃一顿,最后淡淡地跟汪婆婆说句“再见”。等他们走了,汪伟才会告诉她妈妈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来了。想他们的时候,想起来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年轻人,喝酒,大笑,碰杯,高兴。汪婆婆说那个场景永远在她眼里,抹不掉。』
作者 / 驳静
摄影 / 黄宇
武汉的夏天
我到的时候是上午10点,离午餐尚有时间,店堂里灯都没开。亮橙色上衣里有个老头儿,坐在阴影里,我问,是汪爹爹吧,答说是。店里还没有其他人,我在店堂里转了转。
左手边是个吧台,台面上摆满酒瓶子,汪爹爹说怪他,舍不得丢掉,都是这一两年离开北京的客人,走之前来这里喝一顿酒,这些留下的酒瓶子就是个念想。吧台于是暂时就坐不了客人。
光从浪费吧台这个角度,餐饮人会觉得,这店八成不是专业餐饮人士开的。还真不是。退休前,汪婆婆是武汉一家幼儿园的老师;汪爹爹在中学教体育;儿子汪伟,大学学新闻,毕业后来“北漂”,在一家公司做远程教育。2014年,父母也来北漂了,一家三口在北新桥地铁口开出“汪婆婆卤菜”。主卖武汉卤菜,卤藕最受欢迎,也有卤鸡爪、鸡腿,另有卤鸭货几样,猪脚,还有海带、玉米。都是几块钱一份。
店非常小,只有15平方米,8个位置,最多挤到15个人。一进去就是吧台,略高,前面有卤菜,后面有烧烤,洗碗间一平方米左右。汪婆婆在吧台里,盛卤菜的同时还能跟客人聊天。店面如此迷你,婆婆又如此可亲,闯进来的客人觉得有趣。东西还不贵,又在地铁口,靠近簋街,离常年排大队的“胡大”小龙虾几步之遥。那些从簋街满溢出来的人流,也成为汪婆婆的回头客。
▲“武汉的夏天”
现在回想,小店颇有点“一炮打响”的意思。开了不久,生意就很好。湖北菜的声量原本就不大,武汉卤菜更不多见,汪婆婆卤菜因此在在京湖北老乡群体里传开。除了“吃新鲜的”,还有“吃怀旧的”,大家觉得这家店有家乡风味,味道不错,价格公道,挺愿意去。
不只愿意去,碰到店里太忙的时候还会自告奋勇帮助收拾,汪婆婆说那拨客人太好了,“像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一样单纯”。2018年,他们把店搬到现在朝外SOHO一个使用面积100平方米左右的一层铺面,比从前大了好几倍,气质却没有变。即便停了一年,老客人们也没有忘记汪婆婆,他们发现,这里仍然是那个一家三口开的小饭馆。
卤藕照卖,但新增藕带,不能不尝。武汉大江大湖,历来出产藕,藕带这个东西,北方不大吃,它是顶娇嫩的东西,在武汉当地,餐馆里午间吃到的藕带,通常都是当天清早刚从湖里挖出来送到后厨的。
汪婆婆家的藕带,也是湖北送来,头天采摘,集装箱冰鲜运输,第二天能上桌。但能不能吃到藕带也要看运气,它保存时间有限,有时上午看着还好,下午一看,颜色发黑(氧化了),这样的藕带就是不成的了。
所以夏天时分到一个湖北菜馆,小龙虾什么的还在其次,如果菜单上有藕带,那是一定要点来尝的时令小菜。武汉毛豆又是一绝。北方菜馆里的凉拌毛豆,走清淡路线,似乎不为追求口感,而只在于咀嚼。但武汉的毛豆是凉菜热做,它是炒出来的,用香油和小米辣,就像南方地区炒螺丝一样化恬淡为丰富,肉吞下去,壳还能咂摸滋味。
▲武汉毛豆又是一绝
我是后来才注意到,菜单上有个套餐叫作“武汉的夏天”,包括碱水凉面、绿豆汤、油焖小龙虾、酸辣藕带、武汉拌毛豆、卤菜随心拼。去了几次,无意中陆续把“武汉的夏天”尝了个遍。最喜欢后头三样,清爽开胃,滋味浓烈,配瓶冰啤酒,这个夏天就足够丰盛了。
北京的冬天
最近这四五年,一家三口连春节都在北京过。2020年的春节,饭馆照常营业,还订出去不少桌年夜饭。疫情暴发后,整个2月,汪伟每天到店里,只做一单外卖,是位老客人,每天要一份“热干面+蛋酒”的组合。汪伟跟客人开玩笑说:“我现在每天到店里,都是专门为了你。”客人从北新桥时期就开始吃,跟女朋友一起,到后来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那个春节却独自困在北京,因为媳妇跟孩子困在了三亚。伙食方面,只好依赖“汪婆婆卤菜馆”。汪伟跟他开玩笑,他也毫不客气地反击:“你看还有别人敢点武汉馆子的东西吗。也就我了。”
在“热干面加油”的呼声里,有客人专门找湖北馆子来表达善意。而找到汪婆婆卤菜馆的客人,会惊奇地发现,这里光是热干面就能提供三款,分别叫作“80年代”“90年代”和“00年代”。
▲汪伟与父母,一家三口因为这家店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80年代”,是传统热干面,能努力给的就只有花生酱,给的越多越是个好老板,同时面也会越齁,所以通常得搭配喝的。至于为什么喝蛋酒,那是因为汽水贵,蛋酒只要5分钱,而汽水价格是三五倍。买不起的。到了“90年代”,出现变形,会往里加牛肉汤卤水,也就是面变稀了,除了花生酱,也获得了卤汤的香味,这甚至是个汤面了。
像我这样天然就不喜欢花生酱的客人,可以选择“00年代”,因为时代发展到这个时候,武汉也开始流行给热干面加红油。人们一看菜单,总爱吃“正宗”、吃“传统”,殊不知口味更迭,接受不了传统热干面,时代其实还给了其他版本的机会。
现在看来,2020年冬天对小餐馆来说,或许的确是个当机立断关掉店面的机会,特别是租金成本极高的那些店。春天人流起来后,汪婆婆说她门都不出,商场里的洗手间都不去,只是眼看着别的馆子坐满了,自己店里空无一人。
有不少朋友劝汪伟,既然如此,不如把店盘出去,或者换个地儿,或者暂时休息一阵。但他舍不得,尽管月租高达6万元,每天一睁眼就是2000元的成本,“心里也有股不服气,想把这个店开好”。既然第一家能开好,没道理第二家不能。他说自己当时的心态是,“只要开店就能火,觉得自己可以逆风飞翔”。
北新桥时期生意确实很好。吧台后面的空间,放下汪婆婆母子俩,再多半个人也不能够了。汪爹爹于是通常就是那个无所适从的尴尬存在。没有他的落脚之地,特别是大冬天,也时常需要缩着脖子去户外晃荡。有些季节适合外摆(那时管得不太严格),支个大伞,摆两张小桌,汪爹爹才算有个立足的地儿,但客人总是很多。有年夏天,北京连下大雨,伴随大风。汪伟在吧台里忙碌,雨下大后,大家都进去躲雨,抬眼看到窗外,看到他爹半个身子淋在雨里,一手还撑扶住伞柄,为风雨里坚持吃饭的客人稳住大伞。
汪伟看到客人也感到不自在,礼貌地跟爹爹说什么,大约就是没事吧,他爹就摆手。但从汪伟的角度,看到的是衣服全淋湿了的一个退休老人——与其这样辛苦,不如算了,找个大点的店面来做。店面本来也是转租的,二房东当时在他们店隔壁开着另一爿食店,经常给他们找茬,有一回甚至停了他们的自来水。汪伟心一横,在最红火的时候关了店。新店面没那么容易找,停了一年,这家小而美的卤菜馆从此成为历史。
▲汪婆婆是饭馆的灵魂人物,也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
汪婆婆说自己向来有股傻干的劲,碰到喜欢的事“内心会翻滚”。汪伟这方面像妈妈。2017年,餐馆在大众点评上收到一条差评,汪伟硬是因为回复犀利有趣,吸引客人不计前嫌,回头又来消费了。
现在他把热情倾注在新店面上,这一点从他给餐馆起的名字能窥见一二。店全名如下:汪婆婆卤菜·虾蟹烧烤锅仔酒馆。显然,汪伟既要保留成名作,又想吸纳新注意,于是乎,卤菜、醉蟹、夏日烧烤,像小龙虾这样的武汉夏天代表作,更是不在话下。还有各种酒,清酒、啤酒,冬天还会供应热红酒与热黄酒。甚至,他还想过花5万元投资一个熟成风干机。
自诩为专业人士的客人看到这种菜单恐怕又要指出,一个小饭馆,菜单庞杂,有失重点。小饭馆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菜品少而精致吗?但按照汪伟的性格,是“道理都懂,但就是忍不住要给客人一整个武汉”。既然弄了,他倾向于向夸张的方向使力。今年是新店开的第四年,在高点租的这个店面,做了一年多,碰到疫情,一晃就两年多了,明年,眼看着五年租约就到期了。汪伟仍然认为自己有机会,能把店做火。他始终憋着一股劲。
有劲的婆婆
“汪婆婆卤菜”的灵魂,当然是卤菜和做卤菜的汪婆婆。老客人进来,眼睛先找寻汪婆婆,见着她一如既往,头发梳得妥帖,穿质地很好的深色衬衫,老花镜挂在胸前,依旧站得板直,脸上才绽放一个笑容,喊声“汪婆婆”,坐下来。然后才会问:“你儿子呢?”
起初是汪婆婆在老家武汉的昙华林摆小吃摊。汪家是昙华林的原住民,这个地方被改造成现在文化街区之前,是一片旧街区,全是平房。游客数量起来的时候,老街坊都鼓励汪婆婆出个卤味摊,因为都晓得她做卤菜是一绝。很快,她家门口街边支起一个卤水锅。卤者众多。猪脚、鸭翅、藕片、香干,都是蛋白质先下锅,素菜垫后,但通常就是藕片最能得其精华,表面积广阔,又材质疏松,吸收了卤汤中的精华。当然,一定要用黏藕,不能用那脆藕,黏藕卤过之后吃到嘴里,才有那绵绵糯糯的稠密口感。
▲有的熟客还会记得汪婆婆的生日,送了一束花过来,婆婆说她恨不得把花存放在冰箱
边煮边卖,香味散播到街上,路过的人很难抵挡诱惑,由于颇受欢迎,还吸引到本地电视台来采访。如此一来,汪婆婆每天忙忙碌碌,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兴头十足。只是后来跟人闹了不愉快,许也是眼红她的生意好,总之继续出摊,就不像开始那样高兴。儿子远在北京,心疼母亲,见她舍不得卤菜摊子,就出主意说,不如来北京开店,这样一家三口又能在一起生活。就这样,北漂大军里多了两位武汉来的退休老师。
有阵子湖北老乡来得特别多。“带家带口地来”,“你当他们是来吃饭的?是来看我这个老太婆的”,汪婆婆说。她说话有点铿锵之音,讲过去的故事像在写诗,稍一停顿就像按到回车键,另起一行,转眼就从30年前抽出一缕线来勾织场景。
30年前,汪伟尚读小学,她在幼儿园当老师。有一年,她常在幼儿园里闻到沁人心脾之芬芳,抓着同事问,都说没闻到,这股味道在她周围来回游荡了半个月之久。年轻的李光萍(汪婆婆大名)因此心情很好,每天在园里带孩子,都在这种似有似无的芬芳中琢磨卤菜流程。
所有食材,先下锅炒,然后再卤,这是秘诀。桂皮、八角与生姜三味是重点,除此之外,不用他物。总得等到周六才能将脑中思绪付诸实践,那时还是单休,卤一夜,第二天星期天,汪伟的外公、外婆还有舅舅等人全部聚齐,十来号人,七八个菜,而卤菜,能顶替其中二三。
有时情绪低落,就顾不上做,“心情好,更用心,卤出来的菜就好吃”。她父亲也是一样,会在心情极好的时候做卤菜。第一次吃到卤菜就是父亲做的,那是1979年,李光萍获得返城名额,回武汉家里第一天。一迈进家门就有从来没闻到过的奇香。
原来是他爸爸想迎接女儿回来,用半只鸡的鸡油,卤了萝卜樱子、白菜帮子这些东西,正在锅里煮着呢。那天有多高兴?大约就像1976年他爸爸获得特赦、重获自由那一天。李光萍当时还下放到水泥厂,领导偷偷将好消息告诉给她,又叮嘱她不要声张,免得别人戴上有色眼镜。可她心里真是由衷地高兴,左右环顾,怎么办?她就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包水果糖,一颗接一颗,像吃蚕豆一样用力咀嚼,仿佛要把巨大又无处宣泄的狂喜全都吃进身体里。
李光萍后来结婚生子,活到今年70多岁,成为汪婆婆,身上仍然攒着那股劲。
从幼儿园退休后,她被居委会选中负责“民调治安”两项。街道居民里有两名犯人,一名是死刑改死缓的,一名无期改18年的,就因为开会听到说可以去监狱探望,她就真的去监狱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把两个人都做到“立功出狱”为止,以至于区长都知道昙华林有她这么个人。
到北京后,店里第一单外卖就是她送的。当时汪伟在武汉,接到单子后,是汪婆婆独自从北新桥,到航天信息大楼,步行2公里。那天还下着雨。她平常的活动范围只有几百米。走到半途,实在不清楚方向,不停给客人打电话,打到客人不耐烦了,才找到地址。
▲汪伟也嘴贫,“做菜的是我双胞胎哥哥,跟你聊天的是我”
所以今天,别看她70多了,还在店里辛劳,其实汪婆婆心意非常坚定,“这个东西我必须要成功,不成功,我也要做到明年合同到期”。她常为儿子的人生自我苛责,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孩子把店做下去。她给自己判定责任的几件大事包括:儿子没能考上武汉大学,是自己过度投入居委会工作;儿子大学毕业后,决定到北京闯荡,是因为他们夫妻两个都“脾气暴烈”,所以要逃离。如果不来北京,儿子会更好……“只要我们家孩子想做,我就帮他做下去”。
来之前,我听说这是一家三口开的饭馆,想象的是一个分工明确、紧密合作的家庭餐馆。到店后,我于是问汪爹爹他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没想到他说:“我的任务?抽烟喝酒。”我大笑一下,以此判断这个人有点幽默。到中午,汪爹爹,摆到桌上一碟卤味,海带丝和豆腐干,一只杯子里是白酒,并特地向我强调说:“我的任务来了。”
汪伟也嘴贫,“做菜的是我双胞胎哥哥,跟你聊天的是我”。只有汪婆婆不开玩笑,一时招待客人,一时又进厨房备菜,一时又在收银台结账,忙进忙出,晚上还会因为客人有失公允的负面评价失眠。他们一家人确实把家开成了店,把店过成了家。但毫无疑问,汪婆婆是饭馆的灵魂人物,也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
作者档案
驳静
三联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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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公众号:王有有家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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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驳静
本文摄影: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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