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田静。
今年日本文坛最高荣誉——芥川龙之介奖入围作品中，闯入一匹黑马。
这本名为《资优》的小说，讲的是一个俱乐部女公关，和重病母亲之间的相爱相杀。
故事原型，来自作者铃木凉美的真实经历。
这本该是欢欣鼓舞的好事，却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争议的源头，正来自于她曾经的职业——AV女优。
（注：本文第四部分为铃木凉美独家采访内容）
△备受争议的铃木凉美 | 图源：铃木凉美本人授权提供

在情色场里蔑视男人

铃木凉美有个别称：“日本最会骂男人的女人”。
「日本男性啊？从小看AV，只会射精，不会做爱。」
在和“东亚女性主义导师”上野千鹤子合著的书信新书《始于极限》中，她犀利不改。
△上野千鹤子 x 铃木凉美 《始于极限》 | 图源：新经典
她学会轻视男人，恰恰始于做“原味少女”的青春期。
所谓“原味少女”，是指将自己穿过的内衣内裤袜子等贴身衣物，卖给有需求的男性赚取报酬。
为了保证货源的真实性，被客人选中后，铃木被带到一个装着单面镜的房间，在隐藏在镜子背后的买主的注视下，脱下衣物递过去。
单面镜通常处于一种“你看得见我，我看不见你”的状态，但受光线角度的影响，其实她能够大致看到客人的样貌和行为。
“他们把我刚褪下的内裤套在头上，把堆堆袜缠在脖子上，闻着胸衣抚慰自己。”买主们肆意释放欲望的样子被她尽收眼底。
女孩用100日元买来的内裤，这些男人愿意花1万日元高价买下。
这让她觉得既滑稽，又困惑。
作为大众眼里的失足少女，她没有受害者心态，反倒心生失望：“我们才更聪明、更强大，男人是既悲惨又软弱。”
即便如此，但她并未在情色产业中止步。
考上知名学府庆应大学后，她白天上学，晚上去歌舞伎町当陪酒女郎。
陪酒女郎属于卖艺不卖身的职业，利用话语和暧昧的氛围，为男性搭建出令人沉溺的“温柔乡”。
这是依靠金钱才搭起的脆弱关系，但来店里光顾的男性总会逼问她：
“你把我当客人看待吗？”
有些客人，甚至会以恋人的姿态，单方面宣布要和她分手。
这段经历，让她更加确信了内心对于男人的蔑视。
“我根本不可能与这群人相互理解”，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反而以比常人更加轻松的态度进入了AV行业。
大学二年级时，她以“佐藤琉璃”为艺名作为AV女演员正式出道，四年间拍摄了七十多部作品。
但她从未停止学习和阅读，在片场待机的时候，她“一面擦拭射在身上的精液，一面读鲍德里亚”。
隐退后的她，成为一名记者、作家，将自己在夜场的所见所闻写成作品。
文字中充斥着对底层女性的观察，和对日本男性的极尽嘲讽。
直到她的真名被好事的杂志曝光，世人才意识到她竟然有如此隐秘的过往。
更令人不解的是，她做这行，根本不是为了钱。
铃木凉美家境优渥，成绩优秀，本大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
她之所以执意在情色行业闯荡，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与母亲“相爱相杀”

比起世人的目光，铃木更在意的是母亲知道此事后的反应。
但要说她的心情，倒也不是担心或害怕，而是一种隐隐的期待。
铃木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社会上有名望的学者。
父亲铃木晶曾是知名大学的教授，母亲灰岛加里则是儿童文学的研究者和翻译家。
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母亲总是留心观察着女儿的所有举动，试图从这唯一的“真实样本”中获取灵感。
母亲给予了铃木无条件的爱和最大程度的自由，但这反而让铃木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母亲在拿我做实验，并饶有兴致地观察试验结果。”
她不愿当母亲的“实验品”，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反叛：
将母亲最重视的女性操守，以廉价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体和自尊“扔进阴沟”，想要测试母亲给予的爱，是否真正发自内心且无条件的。
尽管铃木总是在挑战着母亲的底线，但在不断的反叛中，她却自相矛盾般始终遵循着母亲的一个教诲：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穿任何你想穿的衣服，你可以走别人眼里的歪路，但当你想做离经叛道的事时，一定要再做一件对社会有贡献的好事，这样人生才是平衡的。”
最早意识到这件句话的含义时，铃木正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条岔路：进修大学，还是高中毕业就进入社会。
铃木就读的高中，是位于东京港区男女混合的明治学院。
港区的灯红酒绿和夜夜笙歌，对于家教严格又刚从女校毕业的她来说，有着新奇而又致命的吸引力。
高中的前两年，她基本把时间都花费在了玩乐上。
当时正流行着辣妹风潮，铃木和朋友们也开始染发化浓妆，穿超短裙和堆堆袜，每到周末就去逛街唱K。
同时她逃课当“原味少女”，打开了夜世界的潘多拉魔盒。
离经叛道的事情做够了，该如何做好事弥补呢？
铃木在高三前的那个夏天，跟朋友发誓“过去的她已经死了”。
在众人的惊讶和质疑中，她不再外出闷头专心学习，考入了日本的顶级学府庆应大学。
但她这样“听话”的状态并没有保持很久。
大学实现了铃木远离家庭控制的想法，外加成年后限制变少，她愈发释放了内心的反叛，做起了陪酒女郎和AV女优。
“那里封闭的交际圈和特殊的氛围会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沉迷感，就像掉入黑洞一样，会让人越陷越深。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很难逃离这个行业的原因之一。”
入行四年后，收入随着年龄增长迅速下降，铃木不得不重新思考未来，以及如何平衡母亲当初的教诲。
她换回了本名，将夜场世界作为研究课题，结合自身经验与行业观察整理成论文，成功考进东京大学的社会情报学的研究生。毕业时，又以一篇《“AV女演员”的社会学》获得了优秀硕士毕业论文。
然而在此期间，前男朋友在分手后，出于报复心理，将铃木出演的AV录像带寄到了她的家里。
母亲无法理解女儿的所作所为，母女之间的关系一度闹到剑拔弩张。
尽管铃木后续的人生成就斐然：
毕业后进入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日本经济新闻社当记者，辞职后朝着独立作家的方向努力，先后出版了14本热门书。
但直到临终，母亲仍然拒绝理解女儿的行为。
母亲去世后，铃木失去了反叛的坐标，夜世界在她眼中不再充满魅力，从此她便一去不回头。
几年后，她将自己和母亲重病时的互动，写成了半自传小说《资优》。
并将此书献给了已经辞世的母亲。

矛盾的女性主义者

回顾铃木至今为止的经历，你或许会感叹她的传奇性。
她过着旁人难以复制的多重人生：无数次在“夜世界”的危险中摇摇欲坠，却又能潇洒回到“昼世界”。
自从被周刊连名带姓曝光过往经历后，她没有像大家预料的那般“夹起尾巴做人”。
反而频繁以“曾经的AV女优，如今的作家”的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对自己过去的经历毫不避讳。
但过去的一切，仍旧在铃木的身心留下印痕。
AV拍摄期间，“有人点着了喷在我背上的杀虫剂，留下一大片烧伤疤痕”，甚至“被人用绳子吊在半空中，因烛火缺氧窒息”。
为了掩盖疤痕的存在，她不得不在烧伤的地方做了文身。
与此同时，她也承受着“AV女优”这一标签带来的负面影响：
上综艺会被指定要穿性感的服装；
在公开场合发表的任何言论都会被贴上“前AV女优”的注释；
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男人，甚至毫不尊重地侮辱她“你AV都拍过了，就让我不戴套直接上吧”。
既然无法避免，铃木选择与现状和解，“你可以告别‘AV女演员’这份工作，却永远无法告别‘前AV女演员’的身份。”
但真实的她，却很难真正做到彻底和解。
她的人生并非一路高歌的爽文，而是在矛盾中阵痛。
作为一个“轻视男人”的女性主义者，铃木对异性关系既排斥，又留有一丝余地。
随着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多，我发现真实的她，其实是个活在矛盾中的人。
铃木眼中的上野，“既非书本，亦非成品，而是一个不完美的、灵动鲜活的、有性魅力的女性。”
而在我看来，铃木本人也正是因为存在纠结、矛盾、不坦率等短板，才使得她脱离了舆论的刻板印象，变得有血有肉更加立体。
她亲身经历了舆论对女性的善与恶，也善于从女性主义者和社会学家的双重身份对过往抽丝剥茧。
在读完《始于极限》后，我决定和她进行一场深入的对话。

与铃木对谈

1、关于“女性关系”

女孩别怕：
您眼中的“女性关系”是什么样的？如果遭遇女性互害，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抱持着恶意的女性呢？
铃木凉美：
“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所以可以团结起来”“正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所以才会对立分裂”——女性总能交替体会到这两种感觉。
个人的感受也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才会这么辛苦”和“这么辛苦也许并不是因为我是女人”的反复，所以大家的生物节律不可能完全一致，持续变化的人们的步调又岂能统一。
说起“女性的团结”时，也不要认定那就是“全体女性的团结”。不要敌视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如果每次都从“与眼前那个寻求你帮助的人、你想要求助的人建立关系”起步，应该就能实现比孤身只影时心里更有底的活法。

2、关于“女权男”

女孩别怕：
您认为一个男性可能成为一位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吗？对于自称“女性主义者”的男性，你有什么看法？
铃木凉美：
我时常感到，以女性主义者自居的男性有点可疑。
因为我常常看到一些没能在男权社会中成为英雄的男人大摇大摆闯进女性社会，听着诸如“明明是男人，却很理解我们”“那么多男人里，属他最能跟我们共情”的夸奖，过足英雄瘾，欣欣自得。
我也不清楚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应该如何定义，但还是不由得想：你们又何必用女性为了获得自由紧紧攥了许久的词句装装样子，把自己包装成“体贴女性的男人”，用一些专为憎恨男权社会的男人服务的新词句岂不是更好？

3、关于女性的“选择自由”

女孩别怕：
您是如何看待“女性可以自由选择任何生活方式”这个观点的？您认为女性的这种自由，真的是“自我意志”所决定的吗？
铃木凉美：
如果只看“女性可以自由选择任何生活方式”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我百分百同意。然而，没几个人可以证明那些选项是完全并列的。
有一种观点认为，要追求机会平等，而非结果平等。单看这句话，确实是非常公平，无可争议。但一位日本经济学家指出，机会是不是平等只能在事后验证。即便社会、地域与家人宣称“你可以自由选择”，当事人实际感觉如何、那些选项是否实际存在终究是另一码事。所以我认为，社会不应该疏忽对“选项是否处于并列状态”的审查。
不过我个人认为，当前最重要的是当事人有没有感到“我是被迫做出了选择”或者“我不自由”。因为，即使世人不认可那是正确的选择，即使旁人都说“你明明无知又不自由，只是被洗脑洗得误以为自己很幸福”，当事人感受到的幸福都是存在的。

4、关于女性主义者的思想和行为之间的矛盾

女孩别怕：
您是如何看待女性主义者思想上的主张与身体行动不一致？您认为当下日本的女性现状是什么样的？与五年前、十年前有什么区别？
铃木凉美：
侮辱当代女性主义的人常会指出这样的矛盾：“满嘴都是高大上的女性主义，实际却靠男人的钱过活/明显在工作中利用了女性的魅力/穿着彰显性魅力的衣饰”。在我看来，对那些正在缓步推进，为赢得更多的自由不懈奋斗的女性而言，矛盾不是什么值得惧怕的东西。因为我们活着，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思想。
也许用理性得出的结论与喷涌而出的情感并不一致。也许儿时的梦想并不适合现在的自己，却又无法舍弃。在恋爱中，觉得“思想什么的都无所谓”的情况也是有的。人活着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魅力的女性或多或少都怀着矛盾，我相信在渐变中一刻不停，自身也不断改变才是正确答案。
我认为表达自由应该尽可能不受限制，这也是因为我觉得表达所描绘的正是人不能被二分为黑与白的有趣之处。不过在过去的十年里，“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表达”已经发生了巨变。在我看来，这不是限制造成了不自由，而是人们通过不断学习新思想开辟了“觉得不舒服”的自由。

5、关于女权的界限

女孩别怕：
有句话叫“再敏感点也无妨”。许多人认为当下的女性主义者太敏感、太尖锐，活得太累了，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铃木凉美：
敏感是一种武器，可以帮助我们注意到他人的细微伤痛与苦闷。不过也确实如问题所说，在观察那些对自己过于苛刻的女性主义者朋友时，我偶尔也会觉得，为了争取自由的斗争，似乎使她们自己的立足点变得越来越狭窄了。
首先，我认为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抱怨社会的现状，但最好尽可能避免强烈批判其他个人的活法。因为针对他人的言语，也可能会铲走你自己脚下的土地。
然后，请允许我再次强调，最好不要惧怕矛盾或模棱两可。思想与私生活本就不可能完全一致，一如风雨不可能完全像拟声词所形容的那样刮起落下。
参考资料：
  1. 上野千鹤子 x 铃木凉美《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2. 访谈日综《愤怒女性的大叔情感解说团》
  3. 日本新闻 《なぜAV女優たちは饒舌に自らを語るのか～自身を商品化せざるを得ない女性と性産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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