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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黄健陆大毕业后在南京时的照片
作者 黄宗之
“难道是天意!上天早已经安排好了这无法解释的际遇?引领我们几代华人,追索人类命运,承传家国历史,宣扬华夏文化,展现民族精神!”
“我尽力收集父辈的历史资料,撰写一部家族史和自传,给生活在美国的两个女儿留下我的人生足迹,让她们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当有一天她们想寻找自己根柢的时候,能够从我写的纪实文学作品里,找到回乡的路。”
“读了我的追忆文章后,吴军教授告诉我,他的几个舅舅还健在,他必须抢救最后的机会,让他们口述历史,他来写作,把自己家族的故事流传下去,为后代寻根,让他们有文化自信,为作为华人而感到骄傲。
《历史风云中午的父亲》刊出的前因后续

出乎我的意料,《历史风云中我的父亲》由陈屹编辑整理发布在【留美学子】短短半个月,读者反响之热烈,超出我的预期。
这原本只是给我老家衡阳市“市志办”写的一篇讲述我父亲黄健生平的历史资料,2022年底,我收到湖南老家衡阳的一位作家甘建华先生的微信,他说:“黄公,看到《衡阳地方史资料》2022年总第11辑有您的大作《历史风云中我的父亲》。我和友人费时数年编选《祖先的山水清明》,这是湖南(衡阳)历史上第一部怀人忆往纪念先贤的散文选本(具体可见发来的内容简介及目录),您的大作正好符合这个选本的要求,我希望采用您的这篇文章。”
甘建华先生是衡阳市湖湘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我是在2018年应作家出版社之邀,回国参加我的长篇小说《藤校逐梦》新书发布会,顺道回衡阳,在市作协主席、诗人、统战部陈群洲副部长设宴招待我的宴席上认识他的。
回美后,我们俩有了微信联系。他顺便发来自己为《祖先的山水清明》一书撰写的序言。最初我并没有把甘建华先生想收录这篇短文到他主编的散文集里当一回事,当我读了他写的序言,感到这部散文集不一般,它记录的是我老家衡阳跨时百余年的历史名人录。
甘建华先生在序中写道:“篇目顺序按照中国传统文化礼仪,以先死者为大,即以传主下世时间先后为序,起自民国十九年七月初四(1930年8月27日)病殁沪上的书画大师曾熙,止于2023年1月13日逝世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中国歌坛里程碑式的人物谢莉斯(谢莉斯的名字是在我写这篇文章时,甘先生补充进去的)。
此书内容关注传主的家国情怀、人生际遇、坎坷命运、传奇色彩,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反映近现代中国艰难的历史进程,以及衡阳儿女的情和爱、痛与恨。传主基本上都是衡阳本籍人士,或与衡阳渊源颇深,既有将军显宦、名流巨公、抗日英雄、文化大家,亦不乏山野草根、底层工农、普通干群、僧俗两界。
作家黄宗之最新力作
其中最著名者如:曾熙、唐群英、罗芳珪、陈少梅、萧同兹、马宗霍、方先觉、王晨牧、管锄非、唐振楚、马积高、陈致平、马鹤凌、周策纵、秦孝仪、毛远耀、李升平、洛夫、袁隆平等。本书作者多为海内外名流或名门之后,如:雷啸岑、张大千、邵洛羊、周汝昌、晏明、周觉、资华筠、琼瑶、唐翼明、唐浩明、萧功秦、方庆中、邓晓芒、马英九、残雪、欧阳斌(长沙)、张洪波、于建嵘、欧阳斌(张家界)、王志、熊红久、甘恬等。”
我没有理由不同意,答应了甘建华先生。他格外认真,马上考证我写的这篇文章的历史真实性,把其中欠详细的地方作了修订,发来给我过目。
就在那一天,我在编辑《世界华人周刊》文学版加拿大专辑,与魁北克作家协会创会会长郑南川私聊稿件编辑之事,他的文稿里,有介绍他刚出版的一部诗集《空白的一只鸟》,我也就顺便对他说起张辉先生的“世界华人周刊出版影视集团”为我出版了一部由我主编的家史《寻根》,我正盼着友人从国内给我带来几本。
1923年,父亲黄健10岁、他弟弟3岁时,与我爷爷奶奶的合影
南川建议我宣传一下。我考虑只印制了一百本精装本,仅作为留给自己家族每个家庭成员保存,另委托朱文斌教授替我转交给十几位国内曾给我出版的长篇小说写过书评的教授。少川教授曾嘱咐我多做实事,尽量低调,我认为没有必要把自家的历史进行宣传,引起人们的反感。
南川说,“宣传是必要的,当然不是给人家‘专门’研究。你的家庭很不一般。”
我与南川都在北美华人作家协会群里,我曾经在群里发过一点有关我父辈的纪念文章,他读到过,私下在微信里聊到我父亲在云南起义那地方与他家父有渊源。这篇文章《历史风云中我的父亲》很详细记述了我父亲在云南起义的详细经过,我也就把文章转发给了他。
不到2个小时,南川发来微信,说,“太棒了,我已经转发。”
啊,他怎么没经过我同意就广而告之了?我被吓出了一身汗,很紧张,担心有人会误解我借父亲的历史来宣传自己。
我对此是很忌讳的,在洛杉矶作协年底选举会长时,有人质疑我主编《世界华人周刊》是在为自己作宣传,我很害怕这一举动成为证据,坐实他人的误解。
没想到,很快接到陈屹的微信,她说读到南川转发的文章,直言:“感人至深!可否授权【留美学子】分享经典精选的公益平台?”
哦,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与南川和陈屹交往多年,我们的关系不错,他们总是各群里关注我,给我鼓励、支持,为我任何一点小成就高兴、点赞。陈屹是一个十分敏锐,又非常热心人,她曾经多次在她的【留美学子】里编辑刊出我的文章,对于如此厚待我的朋友,我自然是不能辜负的。
就这样,这篇原本我没打算外传的家史,经过陈屹重新编辑,在【留美学子】上发布,不径而走,一下被传开。
就在很短的几天里,我收到很多赞扬的微信。
衡阳市统战部陈群洲副部长发来微信说:“实而非常宝贵的史料。您的一部家族史,就是一部民族史的缩影。”
我的中学同学吕阶春说:“一口气读完,如此详尽,深为震撼!为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自豪。你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非常了不起的工作。不但对九泉之下的父亲有个安慰,还对我们及后辈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食粮。谢谢你!”
研究华文文学的教授:张富贵、白杨、少川、朱文斌、丰云、吴道毅等,不少师友发来微信。
胡德才教授说:“无论对个人、对子女、对家族、对社会都很有意义!”
刘俊教授说:“看了令尊的传记,非常感人!觉得是极好的小说题材!”
赵稀方教授说:“拜读了一遍,你的父亲很了不起!”
杨际岚教授说:“家族叙写很有意义,让后代找到回乡的路。”
刘荒田、沙石等很多海外华人作家也纷纷给我发来微信,我们洛杉矶作家协会的会员苏珊在微信中说:“哇!好棒的一篇回忆伟大的父亲!文笔流畅得如行云流水,故事情节曲折感人!我转发了。”
更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这篇文章发出第二天,我意外找到了当年把我父亲推荐到黄埔军校的颜伯刚先生的堂侄孙颜利平。
我父亲作为颜伯刚(又名为颜仁毅,当时就已经是国民党少将)的私人秘书和副官,跟随他走上抗日战场。颜利平是我们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的会员,是我来美国最早认识的衡阳老乡和朋友。他读到这篇文章时,马上打来电话给我,向我介绍了很多不为人知的颜家往事。
难道是天意!上天早已经安排好了这无法解释的际遇?引领我们几代华人,追索人类命运,承传家国历史,宣扬华夏文化,展现民族精神!
2023年1月16日,我应中国驻洛杉矶总领馆文化参赞之邀,参加总领馆在洛杉矶喜来登酒店举行的春节招待会。走进会场,竟然有好几个我熟悉和不曾认识的人找到我,无不感慨地对我说,读了我的这篇文章,十分感动。
在招待会上认识的研究癌症的吴军教授与我加了微信,回到家后,马上也开始了写家史。他告诉我,他的几个舅舅还健在,他必须抢救最后的机会,让他们口述历史,他来写作,把自己家族的故事流传下去,为后代寻根,让他们有文化自信,为作为华人而感到骄傲。
附文 那个岁月爸爸带给孩子的
入学通知书
作者:黄宗之
少年时代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一张小学毕业升初中的“入学通知书。我记得那事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同学们拿到入学通知去初中读书了,我母亲追在我后面唠叨:“你去小学问问老师呀,为什么你还没有拿到入学通知书。”
我硬着头皮去找校长。校长大声训斥道:“黑五类的后代有什么资格上学!”
我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母亲伤心地哭了。
与父母兄弟姐妹合影、前排站立男孩为作者
那时候,我父亲被关押在单位里劳改,我送饭去他单位,父亲着急地问我:“你拿到上学的通知了吗?”
“没有。”我低着头难过地说。
父亲劝我说:“你去找学校吧,就说你是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
我摇着头,挺委屈的:“他们不会相信我。”
父亲眼圈红了,自责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我送饭到关押父亲的房间,父亲吃完饭,走到房门口,紧张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慌忙把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塞给我,说:“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了。回家后把东西交给你妈。”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慌失措,做贼一样赶紧离开了关押父亲的房间。
回家的路上,我好奇地打开布包。里面有一封给我妈的信和一把家用铁锤子。
“父亲偷公家的东西!”我心里猛然一惊。
回到家,我忐忑不安地把信和铁锤交给了母亲。她看了信,马上把它放到火炉里烧掉了。第二天,母亲把装好饭碗的布袋交给我,严厉地对我说:“告诉你爸,我不同意,要他不要做蠢事。”
我不懂母亲的意思,但肯定母亲说的话与父亲的信有关。究竟是怎么回事?送饭的路上,我稀奇古怪地猜想:父亲可能要被关押下去,他提出离婚,让妈妈给我找一个出身好的继父?我又想,也许我父亲想自杀!附近有那么多被关着的人都自杀了,父亲也熬不下去,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把饭碗交给父亲时,我两眼直直地盯着父亲,想看出他的眼睛里是不是有临近死亡的绝望。我偷偷环顾房间看有没有父亲想用来勒死自己的绳子和供上吊用的横梁。
我把母亲的话告诉父亲后,父亲的眼里没有绝望,流露出来的是着急和不安。父亲饭也顾不上吃,赶忙背过身子又写了一封信,从饭碗里抠出一小撮白饭,把信封得严严实实的,交给我,斩钉截铁地说:“拿回去给你妈。”
晚上,母亲失眠了。黑暗中,我听见隔壁床铺老在吱吱地响,母亲整个一夜都在辗转不安中。
第二天一早,母亲两眼泡肿,满是血丝。我问她:“你和爸爸究竟在干什么?”
母亲吞吞吐吐:“你爸做了蠢事,把公家的锤子拿回家来了。我好犹豫,是不是该让你去检举他?”
父亲偷东西!真的偷了东西!偷的锤子是由我带回家的!我感到莫大的耻辱。
我曾对父亲仅有的同情全没了。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恨,大声吼道:“过去当国民党害惨了我们还嫌不够吗?现在又偷东西。真可耻!”
我的话把妈妈震住了。她的两行眼泪哗地流出来了,落了满脸。她对我大声训斥道:“你给我闭嘴,我不准你这样羞辱自己的父亲。儿不嫌爸丑,狗不嫌家穷。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爸!”
“是我爸?这样的爸爸怎么让我有脸见人?”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痛苦地哭出了声。
母亲默不作声,看得出来她心里很难过。过了不久,她咬了一下牙,流着泪把铁锤交给我,沉重地对我说:“拿去吧,交给你学校,说是你爸偷的。一定要让校长知道你是一个可以被教育好的孩子。”
我没有把铁锤交给学校。我生怕被同学知道了,今后在他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我把铁锤和一封检举父亲盗窃的信投进了父亲单位的检举箱里。那天,送饭给父亲时,我的腿像灌满了铅,心里特别苦痛,真不想再向前迈一步。我不想见到那个玷污了我的单纯,带给我耻辱的父亲。
看守站在门口,我把装着饭的布袋交给那人后,转头就离开了。我羞愧难当地走向街口,沿着街走到离父亲单位只有几百米远的湘江河边。我走到木排上,满怀一腔不能向人倾吐的苦闷,脱掉衣服,一头扎进江水中,朝河中央游去。
我向前拼命游,恨不得用一江清水洗去我的耻辱,稀释掉我所有的怨恨、苦恼和伤痛。
游到江的中央,我的脚抽筋了,一只小腿的肌肉抽搐成一团。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奋力朝岸边的方向挣扎,可是我越使劲,身体越朝水底沉。我只好尽可能静静地躺在水中,让江水载着我漂流,缓缓把我冲向下游。
那时,我在想,我可能活不成了,我的生命很快就会带着不堪负荷的苦痛而被江水带走。
下游一条渔船上的农民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把我救到船上。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得到进学校的通知。父亲特别沮丧,特别难过。一连好几天,父亲端着我送来的饭碗,一口也吃不下。看着父亲越来越瘦削苍白的脸,我感到钻心地难受。
父亲变了,他的双眸多了一层忧郁,变得不像我以前的父亲。在父亲被单位释放回家后,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深深的忧伤。
1974年作者务农时的记录
我也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我厌烦母亲提到上学的事,家里的人一提到上学有关的事情都会让我感到烦燥。我想远远地躲开父亲,便跑去姐姐下放的农村。就这样,我经历了几个月无学可求的煎熬,在无所事事中度日如年。
忽然有一天,父母心燎火急跑到姐姐下放的农村来。老远母亲就举着一张纸兴奋地大声叫我的名字,喊道:“你的入学通知书,你的入学通知书。”母亲像抓着一只随时都可能展翅飞翔的鸟儿,生怕一不小心,它就会从她手中挣脱似的,把那张白色的入学通知书紧紧地捏在手里。
她在我面前一站定就迫不及待地把那张纸塞在我手里,催促我说:“赶快回家去,你可以上学了,学校把你划为了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 母亲激动万分,眼睛里蘸满了欣喜的泪水。
“我可以上学了?我可以上学了!”我将信将疑,拿着母亲给我的入学通知书左看右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随后,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父亲站在母亲身边,他那双曾黯淡掉的眼睛终于有了光亮,眼眶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光。父亲高兴地向我走过来,张开嘴好想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马上走了开去,压根儿也不想他靠近我。自从父亲与偷窃有了瓜葛,我对他的敬重被羞辱污染过了,无法在短时间里被洗涤干净。
父亲怔怔地一惊,木木地站在原处,怀着一丝哀伤凝视着我,然后收回了他殷切期待的目光。当我转身离开去,他若有所失地跟在兴冲冲的我和母亲的后面,在田埂上朝回家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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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宗之
生于1954年11月8日,祖籍衡南县泉溪镇杨浦滩,系本文传主黄健(1913—1995)之子。医学硕士。曾在衡阳市城北医院(现衡阳市中医正骨医院)、衡阳市立医院(现衡阳市中心医院)、衡阳医学院(现南华大学医学院)工作。
1995年6月赴美留学,曾任欧洲某生物制药公司美国分公司研发部科学家,工作至2022年初退休。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北美华人作家协会理事,《洛城文苑》《洛城诗刊》副主编,《世界华人周报》文学版和综合版主编。与夫人朱雪梅合作出版六部长篇小说,个人署名发表一部长篇小说,另在《北京文学》《小说月报》等杂志及美国华文报纸发表二十余篇中短篇小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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