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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后遗症话题曾长期盘踞社交媒体,各种说法不置可否,之后,“长新冠”的概念被广为接受。
在各地感染康复后,确实有一小部分人的身体仍有持续症状,中耳炎、耳鸣、病毒性角膜炎不一而足,有人听力下降严重到失聪。复杂的病毒,以及未知产生的不安,让长新冠患者正在经历隐蔽之痛。
诡异的症状
51岁的潘燕感染新冠病毒时,是轻症,但症状怪异。
确诊阳性的第一天,潘燕的左耳就出现了一种持续的嗡鸣声,声音很轻,几乎难以察觉。接着,她开始低烧,最高温38度,吃了药很快好转。发热症状消退后,第三天清晨潘燕突感眩晕,脚像踩在云端,脑袋天旋地转。症状来得又急又猛,伴随的是一阵恶心,她一个踉跄将胃里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身体丧失平衡感,潘燕发现,自己无法走路了。起来上厕所需要扶着墙壁,眼睛也不能长时间盯着某样东西,手机变成了摆设,她只能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昏睡。
好几天,潘燕不敢吃饭,吃一点就会吐,胃里没东西就吐黄水,整个口腔都是臭的。
过了一周症状减缓,潘燕的精神状态也好了,第九天,她用抗原测出是阴性。她对女儿开玩笑,说这次生病,就像是一场重感冒。
生活渐渐恢复正常,只是潘燕仍不时感到头晕。头晕一发作,耳朵也被嗡嗡声冲击的震响。她平时就有耳鸣的毛病,一失眠就会出现,去医院检查,没查出问题,医生只说是精神紧张。这一次,她也没有在意。
直到女儿发现了异常。之前,潘燕耳聪目明,现在女儿在她身边说话,得大声喊她才能听见。很简单的一件事,说半天,她不清楚反复让女儿:“再说一遍。”这天晚上,女儿将耳机塞进潘燕的耳朵里,让她听声音,同样的声量,潘燕发现右耳听得声音很清楚,左耳一点也听不见。
潘燕赶忙去医院耳鼻喉科做检查,听力测试结果显示左耳听力为94分贝。医学上,达到或超过95分贝定义为全聋,这意味着“左耳基本上听不见了。”当被问到是什么引起的耳聋,医生说可能跟新冠病毒有关,但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说不清成因”。
随着第一波感染潮的结束,一批人阳康后,身体出现一些异常症状:有感染者眼睛红,分泌物多,发现看不清东西了。有人康复数月后仍有嗅觉丧失。有人恢复了作息和生活,却发现心跳比以往更快。许多人发帖讨论,怀疑自己被感染遗留了症状,也就是所谓的长新冠。
32岁的李华在北京工作,感染新冠一周后,除了轻微的咳嗽,没再出现其他症状,她决定回去上班。刚回到工作岗位,李华发现她的各种感觉都很迟钝。专注力和理解力在丧失,她打开电脑,思绪变成漂浮的线头,无法形成有逻辑的表达。正郁闷的时候,她的耳朵里突然传出一丝细微的蝉噪声。
李华从未有过这种知觉,对声音的来源感到疑惑,不清楚是从哪只耳朵里冒出的,“更像是一种脑鸣”。夜深人静时,原本模糊一团声音变得更加清晰,飘荡进左耳朵里。电击般的冲击声,使得李华一夜未眠,转阴两周后,她请假去了医院。
耳科室里,李华戴着贴耳式耳机做听力测试,测听师告诉她,耳边听到声响,就按下手中的黑色按钮。李华紧紧捏着,生怕错过,等了好一会儿,她的左耳长久没有听到医生的信号。即使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她也不敢确定,“我不敢按那个按钮”。
图 | 测听室
测试结果表明李华的听力水平在正常值以下,诊断为突发性耳聋,她连忙问医生,是不是和新冠有关,医生的回答让李华无措。“耳鸣引发的原因有很多。”
新冠疫情中,耳朵受到攻击的患者并非孤例。流行病调查显示,很多新冠病毒变异株都可以引起耳科症状,包括听力下降、耳鸣、眩晕、耳痛和耳闷胀感。专家研究发现,在感染新冠小鼠的内耳中存在病毒。
社交平台上一些人发求助贴,说自己的耳鸣听起来像心脏搏动声,被诊断为搏动性耳鸣。有的被判定为神经衰弱性耳鸣。还有些人做了耳骨穿刺,就连医生开的药也大同小异。
有位21岁的患者说感染新冠后耳朵像蒙了一层雾,伴随着电流声般的耳鸣,检查后医生判断是新冠引起的中耳炎,不排除其他病症的可能性。他晒出医院检查单,已经转向中医针灸。
持续性的耳鸣折磨他整夜都睡不着,他问医生是不是再也治不好了,医生叮嘱他放松心情,注意休息。“我一个非常爱睡觉的人,不能入睡真的像要了命一样难过。”他觉得自己是得了比新冠还要痛苦的事。
隐秘之痛
医生告诉李华,最好在发病一周内及时治疗,有可能恢复部分听力,过三个月再治可能就回天乏术了。2022年12月24日这天,她住进了医院。
此时,北京正经历第一波感染潮,病房住院紧张,耳鼻喉科没有床位。医生把她放进综合科,住进去一问左右病床,才知道都是新冠后听力受损的患者。
北京一家公立医院耳鼻喉科医生杨立军提到,2022年12月上旬的感染高峰,耳鼻喉科的医生都去支援其他部门,门诊暂停了一个月,直到12月20日才开诊。开诊后近一个月就诊的病人突然激增,大多数患者的症状相似,“都有一定程度的耳闷,耳鸣。”
他说,新冠病毒冲击人的呼吸道,耳朵和呼吸道相连,因此呼吸道感染有炎症,连带耳朵也会出现相应的症状。中耳炎最为常见。
但引起耳鸣的原因尚不完全清楚。一种说法是,新冠病毒攻击了神经系统,耳神经的血管“痉挛”收缩,血管变细,所以会有耳鸣出现。李华回想起,感染新冠的第二天高烧至40度,呼吸急促,手指和脚趾发麻,就是植物神经障碍的表现。
输了七天点滴后,李华感到症状有所缓解,好长时间耳鸣都没有再出现,她心怀侥幸以为症状已经消失。可一投入工作,耳鸣就会时不时出现,反复多次,“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这使得她更为焦虑。
目前,国内对于感染奥密克戎后遗症报道较少,未知带来的恐惧,成为感染者的隐秘之痛。只是短暂经历过轻微耳鸣的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痛苦:一整天耳内都发出巨大噪音。
面对全聋的结果,潘燕拜托医生,“耳朵治不好的话,先治头晕”。常人很难体会到,一只耳朵正常,另一只耳朵近乎聋,人走路无法做到平衡,会往一边歪。
医院没有多的床位,医生给潘燕开了三种药,营养神经的甲钴胺片,治疗瘀血阻络的银杏叶片,还有缓解偏头痛的盐酸氟桂利嗪胶囊,吃了四天,情况没有好转。
辗转通过朋友,潘燕联系上了北京同仁医院的耳鼻喉科医生,这所医院是“全国最好的耳鼻喉科”之一。即便如此,也没有得到更好的治疗方案,面对奥密克戎,医生无法确定病的诱发原因,需要更多的时间摸索判断。
根据此前的病例报道,新冠肺炎会导致突发性感音神经性听力下降。大约56%的患者听力下降可以完全恢复,其中90%左右的在2周内恢复,也就是说还有约44%左右的患者听力下降后无法恢复。
《公共卫生前沿》杂志的一项研究,3103名耳鸣患者的样本,其中40%的人新冠后听力症状加重。
35岁的王艳三年前曾有轻度耳鸣,但基本没症状,对生活没影响。2022年12月15日早晨七点醒来,她听到左耳有蝉鸣声,头和耳朵都像戴了罩子。她立即测了抗原,显示为阳性。为了争取治疗的黄金时间,她立刻前往医院。
刚进去,医院不像往常一样嘈杂,仅有一位年轻的医生在值班,一问才知道,一大半的医生都阳了。王艳做了听力测试,结果显示没有大碍,只是耳闷。医生开了头孢、喷鼻子的药和银杏叶片,吃了三天,情况没有好转。
19日王艳换了个科室,挂了神经内科,做了头部核磁、耳部核磁、抽血。结果出来后,除胆固醇略高,其他都没有问题。神经科的医生找来耳鼻喉科医生共同诊断为神经性耳鸣。接下来,她打了11天的吊针,又针灸了8天,耳鸣未减轻。
在医院的王艳总担心治不好,焦虑让她心情不佳,进而导致夜晚无法入睡。医生开了辅助睡眠的劳拉西泮片,说:“不好治,一时半会治不好,控制好情绪,慢慢来。” 建议她出院调节情绪。
出院后王艳的听力止不住往下降,原先电视声音开到6-7她听得很清楚,后来发现听不清了,旁人在耳边说话,有时也听不清。到第二家医院再测,左耳已中度耳聋,医生诊断是美尼尔病。(一种耳源性眩晕疾病)
各种检查都没有问题,为何两家三甲医院的诊断结果不一样。“一个人一个说法”王艳几乎情绪失控。
一个命名为新冠耳鸣症的QQ群里有498人,网友们常常讨论自己的治疗方案,有人预估自己还有一个月就能好,有人晒出了医院诊断,把当地医院跑了一遍。
群友们问得最多的还是“这个药有效吗?”“医生说了什么治疗方案?”“是中医还是西医?”
王艳很后悔。住院治疗期间,她一直用活血的银杏叶,第四天医院缺药,空了两天。“如果当时坚持输14天或者21天的银杏叶疗程,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耳聋了”。
带着疑问的王艳又将检查单发给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的姐姐,被告知北京用药和医生给她开的大致相同。
“即使跑去北京也是一样,坚持输液,不要放弃。”姐姐安慰她。
图 | 进行针灸治疗
在沉默中疗伤
迄今,各种证据都指向新冠感染是一个急性的病毒感染,活病毒在人体内生存时间为两周。而所谓“后遗症”的说法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是终身受影响,科学界并不承认。一些研究指出,长新冠的一些症状,可能更多的是心理作用,而不是新冠病毒感染所致。
进入2022年后,越来越多的感染者认为自己受到了长新冠的困扰,此前的研究没有彻底消除人们的疑虑。对于感染者来说,有些改变还是发生了。
卢梅是湖北荆州市一所公立医院的护士,2022年12月18日,她在医院上班感觉全身疼,骨头缝里都是酸痛,测了核酸后显示阳性,很快就回家休养。第五天,她持续听到类似知了在耳边不停叫的嗡鸣声。
之后她去了耳鼻喉门诊,测了声导抗和电测听,结果显示听力正常。回去后,感觉胸闷气短,呼吸不畅,随即昏倒,家人立即将她送往医院的急救室。
住院治疗卢梅辗转了好几个科室,除了治疗头晕,她还做了脑部TCD检查头部供血有没有问题,又将结果拿去神经内科,得到的结果都不明朗。卢梅不敢掉以轻心,检查鼻腔发现咽鼓管双侧不通,又忍痛做了注射鼓膜的穿刺。
做了一圈检查,医生告诉她,可能只是精神压力太大。卢梅不能认同这个结果,她打算继续跑其他医院检查。
自从耳鸣后,卢梅原先晚上10点的作息,到凌晨一两点都进入不了睡眠状态,时常感觉神经兴奋,只能依赖安眠药入睡。她曾尝试过停药,避免产生药物依赖,坚持到凌晨1点,最后还是“投降”了。
过去卢梅喜爱户外运动,会跟板友们约好去碗池冲浪,她在板上体会到自由。现在她的每日运动量只是下楼散步,走不了多久,人就累了。疲乏是新冠后她最常提起的状态。
卢梅联系了多名医生后,答复都差不多。医生说坚持用药,会慢慢恢复。“但因为耳鸣是神经性的,这是一个难题。”主治医生对她说,也许哪一天状态变好,耳鸣就会消失。
为了转移注意力,卢梅在床上躺着,会去抚摸家里的小猫,或者和家人说说话。家人在看电视时,也会尽量调低声音,过高的电视声响让人烦躁,她逐渐习惯了看电视读字幕的生活。
图 | 耳鼻喉门诊外看病的人们
大范围的感染发生后,越来越多的感染者担心自己复阳,社交平台上大量对于“白肺”和心肌炎的谈论,加重了人们的恐慌,一时间去医院排队做CT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新冠病毒很可能存在眼部趋向性”这一话题也冲上了热搜。眼科医生在网上科普阳康后出现眼睛发红、发痛要及时就医,很可能是病毒感染引发的结膜炎。
随着感染的扩散,人们普遍承受着心理创伤,长新冠的患者们感受尤深。
不知道症状会持续多久,什么时候会消失,潘燕只能与耳鸣共存。她试图和别人讲话,能稍微分散一些注意力,这样会好一点。独自在安静的房间,她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关注。“和它熟悉起来,成为一种习惯”。
出院后,李华意识到自己被耳鸣所改变。
她是3岁孩子的母亲,以往小孩捣乱,不会当回事。长时间的耳鸣让人容易烦躁,看见小孩没有好好吃饭,她会发火,事后又感到自责。丈夫也袒露李华最近“脾气大了”。
她想起主治医生曾说过,和她一样听力下降的中年男人,住进医院后跟临床的打架,原因是交流中对方声音稍微有点大了,他为此不高兴。
失眠的日子,李华也会在想生命无常,她想到人类的脆弱性,想到自己新冠后晕厥走了趟鬼门关,想到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的听力,她无法忘记医生说的那句话,“如果早来一个星期,肯定比现在效果好。”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去医院,为什么要忽略身体状况。
李华时常走神,走路也不例外。有天,李华余光撇见一只手正在摩擦她的右边口袋,但不确定。自从听力下降后,脑内常常出现幻觉。等她猛回头,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迅速从她兜里抽回想取走手机的手。
她想大声喊人抓贼,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盯着男人,眼睁睁看对方消失在人群里。
- END -
文 | 陆成玉
编辑 | 周  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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