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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跨越新闻、文学、史学三界,在每个领域都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作为记者,他撰写了众多思想与文采兼备的新闻报道;作为文章家,他善作人物传记,状事摹人,寥寥数笔,形神毕现。还多才多艺,所写电影剧本,被拍成电影公映;作为史学家,他完成了国内外第一部完整的上海通史,被称为上海史研究的“栽树人”
唐振常
名记者:戟刺时弊、出手不凡
唐振常先生是四川成都人,1922年出生,1942年入燕京大学新闻系就读。先生在那里学习首尾五年,第一年在外文系,翌年转新闻系,副修历史。燕大名师如云,风气开放。先生从张琴南习新闻学,从吴宓习西洋文学史,从李方桂习语言学。眼界大开,学业猛进。他曾选修陈寅恪先生的历史课,受益终身。先生活跃多才,仪表堂堂。学习之余,在燕大主编校报《燕京新闻》,宣传民主,反对独裁,名闻遐迩。1946年从燕大毕业,进入《大公报》。一生笔耕,辗转各报。
1946年唐振常燕京大学文学士毕业照
先生初入《大公报》,负责采访市政新闻。他当记者,意气风发,不唯上,唯从实,忧国忧民,以新闻作武器,戟刺时弊。1946年10月4日,上海各界假座天蟾舞台举行李公朴、闻一多追悼会,唐先生写了长篇报道,如实报道会场上的政治斗争。追悼会的高潮,是由邓颖超宣读周恩来的简短悼词,其中“此时此地,有何话可说”,以千钧之力,打动每一位与会者的心。唐先生还写了几条花絮。所谓“花絮”,无花有刺,小记特务捣乱。报道与花絮一字不易,全文刊出。
位于天蟾舞台的李公仆、闻一多追悼会会场
《大公报》上唐振常所撰写的李公仆、闻一多追悼会的报道
同年10月19日,上海文化界在辣斐大戏院举行鲁迅逝世十周年纪念大会。这是又一次公开举行的政治性极强的大会,周恩来、沈钧儒、邵力子、郭沫若、茅盾等多人发表演讲,痛快淋漓,抨击国民党反动专制统治。唐先生也作了详尽报道,《大公报》的影响,自非他报可比。唐振常的名字,引起了国民党上海市长吴国桢的注意。
1947年2月9日,上海发生劝工大楼惨案。第二天,市长吴国桢举行记者招待会,诬指“梁仁达死于共党捣乱”,说被打的人是凶手。唐先生采写招待会新闻,直言不讳地予以揭露,指出劝工大楼惨案系国民党市政当局指使特务暴徒,手持铁尺、棍棒进入会场大打出手,打伤群众数十人,更致永安公司职员梁仁达伤重毙命。吴国桢见报大怒。加上此前沪西发生大火灾,唐先生引用市政府一个参事的话,指斥吴国桢处理此事是“雷声大,雨点小”。如今两事并发,吴国桢命其新闻处长通知《大公报》,不准唐振常再采访市政新闻。
1947年4月,唐先生参加上海记者团赴苏北采访。行程数县,特务对记者团监视极严。返沪后,唐先生又作一文,从此行特务对记者的防范和控制写起,漫记苏北各地状况,写了民生凋敝、百业萧条,写了国民党对百姓的压榨,在战场上则连遭惨败。其主题归结为“青纱帐起,新四军一定会回来”,阐明了共产党和新四军的深得人心。王芸生社长看后,据此写一反内战的社评,彰昭先生的报道独树一帜。
王芸生在《大公报》编辑部
这样倾向鲜明地写新闻,自然会为当局忌惮。1947年7月,中共地下党所办《文萃》案事发,党员陈子涛、骆何民、吴承德三人被捕,后被杀害。唐先生也被怀疑与中共组织有关,被中统局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当夜,社长王芸生致电吴国桢,要他立即放人。吴国桢以自己刚从南方回来为词,意图拖延。王芸生断然告诉他,今晚不放人,明天就登报。这招起了作用,中统局不得不于当晚放了唐先生。唐先生事后说,王芸老非有所厚爱于我,在我被捕之时,入《大公报》方一年,平常和他未曾说上几句话,他实是具有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唐先生进一步以斗士的姿态,登上新闻舞台。
青年唐振常
解放后,唐先生写了许多出色的新闻通讯。如《钢铁战士——在上海广慈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介绍了不幸被1300多度高温铁水烧伤的上钢三厂工人邱财康,经医务人员的全力抢救,在广慈医院(现瑞金医院)起死回生的经过。新华社《新闻业务》1958年第十期发表署名文章评介说:“这篇通讯是近年来报纸上少见的好作品。它在某些方面可以说超越了过去的一些优秀的新闻通讯的水平。”
文章家:自成一体、形神毕现
唐先生是中国新闻史上难得的一位“文章家”。“文章家”之说,是振常先生在写王芸生的文章中提到的。他在《大公报老总王芸生》一文中写道: “芸老是文章家,用词遣句,极为讲究。”《文汇报》“笔会”主编、著名作家徐开垒则认为,唐振常本人就是一位“大文章家”。“文章家”一词,在古代称工于文章的人。唐振常作为一位“大文章家”,独创亦古亦今、亦文亦白的文体,值得今人借鉴和学习。
唐先生写报纸言论,从不打草稿,提起笔来,一气呵成。我结识唐先生,是在上世纪60年代,他任《文汇报》文艺部主任。当时文汇报有一文艺评论专栏,署名“闻亦步”,为文艺部之谐音。我见他作文,一般不超过三张300字稿纸,边写边排,第三张稿纸的清样排出,不到一小时,文乃成。此为当时新闻界著名报人之“摇板”。当时文汇报总编辑陈虞老也擅长此道。我现在重提此事,似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了。
唐振常著《往事如烟怀逝者》
先生善作人物传记,状事摹人,寥寥数笔,形神毕现,如站在眼前。记王芸老,思周太玄,怀蒋萌恩,哭黎澍,忆庆如,悼纯青,均是不朽之名篇。他赠我的《往事如烟怀逝者》一书,只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写就14篇怀人之作。我读后收益良多,不时取出翻阅研读。先生在《自序》中写道:“对于集中所写诸人说,往事确如烟云,早成过去,尽管他们是不朽的。对于我这个怀念者,往事亦成烟云,缥缈无从抓出,徒留下无穷无尽的怀念与伤悼,既伤逝者,行自念也。”我以为,写悼念文字,唐先生所作,自成一家。七十年来,未有出其右者。这些文字,既是珍贵的史料;再就文章的体裁而言,亦是“振常体”的典型之作,值得今人细读研究。
先生是豪放之人,喜怒形于色,为文也如其人,文字浑厚大气,遣词造句,古今并用,洒脱老到。有人说他火气大,有人说他热心肠。我看火气大也是无城府、不加掩饰的表现。但是,唐先生最大的本领,在于不把忧愁困苦放在心里,愁过、骂过、说过、写过,一会儿就烟消云散,谈笑如故。
先生富有才气,也有些傲气,但有傲气,不是文过饰非,而同样是知错即改。他在《往事如烟怀逝者》的《自序》末写道:“集中有些文章,于报刊发表后,或为友人指出为不宜,或自觉欠当者,此次如集稍加删削修改。” “删削修改”,就是接受友人批评。他还在《小记黄大师药眠》中写道:“又想到1957年那篇短文误伤长者,谨以此文为谢。”这段文字,充分地表明了先生的才气和傲气的另一面:从善如流,敢于向批评错了的黄药眠先生公开道歉。这在当今文坛中,为数也不多。
唐先生还多才多艺,所写的电影剧本《球场风波》,1957年拍成电影公映。会写“本报讯”的报人,又会写电影剧本者,真是为数不多。
《球场风波》电影海报
史学家:秉笔直书、辟路前驱
唐振常先生主张记者应当有专长,不妨有第二专业。他在一篇回忆黎澍的文章中曾谈及:“他仍似乎是开玩笑地对我不止一次分析过新闻记者的归宿。他以为记者如果不努力充实自己,只以为靠一支笔无事不可为,最后会归于空虚。他以为记者还应该另有专业,那就是或从事文学创作,或研究历史。”但这不等于说做记者没有学问。唐先生接着写道:“他(指黎澍)在这里,并没有不尊重记者或新闻事业管理者的意思,只是说明一种现象。再有,时移势异,以黎澍昔日办报之才,也未必能办好今日的报纸。所以,黎澍后来坚持研究理论和史学,我想,于己为恰当,于中国理论和史学研究,其所贡献,功在永恒。”
唐先生本人也践行了黎澍的主张,在晚年毫不犹豫地转行治史。1978年,先生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副所长、研究员,成为继黎澍之后,又一位从办报名家转身的历史学家。
唐振常著《章太炎、吴虞论集》
先生晚年转向历史研究。他自述由文转史的原因,是出于“不学史无以知今”。先生第一篇史学长文是《论章太炎》,发表在1978年第一期《历史研究》上。《历史研究》杂志收到《论章太炎》时,编辑惊叹于作者文笔独树一帜的行文风格,询问杂志主编黎澍:作者为何许人?黎澍答曰:“唐振常是中国难得的一支笔。”此文一炮打响。那时严冬刚过,百废待兴,先生一反章太炎“法家”说,用弘取精,自成新说,逻辑严谨,文字尖锐老辣。宏文一经问世,史坛震动。
唐振常研究蔡元培,发端于王芸老无意间所告一事。高平叔编 《蔡元培全集》,找了王芸老,也找了全国政协。王芸老受全国政协委托,主持召开蔡元培座谈会,参加者均蔡元培门人或旧识。芸老对唐先生说:“这些人都七老八十了,一提起蔡先生,无不老泪纵横,情不近代人物和上海史研究能已,足证蔡先生精神之伟大。”此言触动了唐先生,于是专注于此项研究,1985年作成《蔡元培传》,乃其从事史学研究的一部重要著作。他用了两句话来概括蔡元培的一生:一是“律己不苟”,就是对自己一点不苟且;二是“责人以宽”。陈旭麓先生评论唐先生《蔡元培传》是“实笔写真人”,这个“实笔”,就是今日之“董狐笔”。“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这是历史学家最宝贵的品质。
唐振常著《蔡元培传》
先生撰写历史论文或专著,喜欢夹叙夹议。他的史笔,有性情,有锋芒,有寄托,有文采,文字绝不枯燥晦涩。许多历史学者承认,这样的论文,他人很难写出。
近代人物和上海史研究,是唐先生治史的两大主要领域。他曾总结一生的学术研究,自称平生研究过三个半历史人物,即章太炎、蔡元培、吴虞,半个指吴稚晖。他自己最满意的三篇论文是:《吴虞研究》《苏报案中一公案——吴稚晖“献策辩”》和《市民意识与上海社会》。其中两篇人物研究、一篇上海史研究。他研究历史人物,还原历史本来面目。写章太炎,既写其早年的革命贡献,也不为其晚年尊孔、反共讳;写蔡元培,既赞扬其倡导新文化、改造北大的不朽功勋,也不为其参与“清党”事讳;写吴虞,既写其 “只手打孔家店”的文化贡献,也不为其日常生活中维护封建等级制种种行为讳。这种如实态度,深为史学界人士所称道。
唐振常主编的《上海史》
唐先生的上海史研究,并未满足于把租界视为 “冒险家的乐园”或“侵略中国的桥头堡”等原有结论,而是从政治经济文化乃至市政建设等各个方面,剖视租界对上海城市发展变化的复杂影响。既尖锐指出租界产生的消极作用,又肯定它在中国近代社会发展进程中产生的积极作用,主张客观公正地还原上海历史全貌。唐先生将上海的文化内涵和特点归纳成三点:有容乃大、生意盎然和勇为天下先,并将上海之所以辉煌的原因归结于一个“异”字:“唯其异,便成就了上海之远东(东亚)大都市;反之,趋同就失去了上海之为上海。”1989年,经过数易其稿,在新中国成立40周年之际,《上海史》正式出版。它被誉为“国内外第一部完整的上海通史”。
唐振常在河滨大楼寓所(图源见水印,摄影:管一明)
附带说一句,当年参加这个课题组的年轻成员,如今很多人已是知名上海史专家。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史学会副会长熊月之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他后来回忆道:“上海史研究能有今天的气象,上海学能成为公认的显学,唐先生辟路前驱,大功不朽!如果没有唐振常先生这面大旗撑着,是很难推进的。上海史由立项到撰写、出版,唐先生起了主心骨作用。”
唐振常先生还精于美食,被誉为“会吃的史学家”,著有《品吃》一书。他说:“食有三品,上品会吃,中品好吃,下品能吃。能吃无非肚大,好吃不过老饕,会吃能品其美恶。”他在《川菜皆辣辩》一文中写道,凡辣之菜,多为家常菜,居家食品之,无关大局。正式宴客,则不准辣味登台。四川人并不都吃辣,川菜皆辣实为大谬。有一次在上海食文化研究会成立会上,唐先生重申此论。不少人质疑唐先生的观点,有位先生便应声而起,支持唐先生的这个说法。此人是董竹君所开的上海第一家川菜馆、后为上海锦江饭店的总厨。他列举多种川菜,以证明川菜中的许多好菜都是不辣的。
《唐振常文集》
2018年,唐振常先生的日记、手稿、书信和照片等,被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收藏并建立专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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