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仇呱唧（旅日作家）
10月16日，日本池袋发生了一起黑帮内斗，100多人参与的大型群殴事件。
事件还没来得及登上日本的新闻头条，就已经在华人之间流传开来。
因为黑帮的成员都是中国人，很多不明真相的在日本人开始担心池袋这块华人圣地的治安，也有人直呼给中华儿女“长脸”了。
随着日本新闻的报道，事件的全貌才开始逐渐清晰。
群殴事件的起因，是日本黑帮“中华龙”的一名干部蹲了12年监狱后刑满释放，为了庆祝他出狱，80多人在池袋阳光城的西餐厅开庆祝派对。
● 早期“中华龙”成员合照
可派对刚开始，就有该组织的其他二十几名成员不请自来砸场子，导致一场100多人的群殴事件。
华人圈里戏谑道，刚出狱的这个干部一定恨死动手打架的这帮人了，刚自由还不到一天，就又被抓进去了。
● 10月16日，警察接到报警后警察出警
玩笑归玩笑，但正是这场黑帮群架，让一个史海钩沉的故事，再次出现在日本公众的视野中。
说着中国话，流着日本血
其实，不管是日本新闻上将“中华龙”说成是外国黑帮组织，还是说它的成员都是中国人，都是不对的。
这些成员尽管个个说着中国话，有着中国人的着装打扮和脾气秉性，但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后裔。
● “中华龙”早期只是日本的暴走族，后来从事违法事业，变成警方认定的准暴力团
他们大多是出生在中国，成长和接受教育也在中国，只在成年之后跟随日本父母回到日本。
因此，他们的母语是中文，精神世界的祖国也是中国。
只不过，一个事实是他们无法改变的，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后裔。
这些人被叫作“遗孤”，或者说是中国残留孤儿。
当拨开岁月迷雾，就能看到，关于那段历史和遗孤的身世，无不体现战争的残酷和中国人民的大爱无疆。
● 遗孤和日本父母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侵华战争结束，但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东北组建的伪满帝国，还生活着很多开拓团的日本军人及家属。
日本战败，日军开始大规模从这片被他们掳掠过的黑土地逃窜回日本。
在这个过程中，年轻力壮的士兵作为先遣部队撤退，剩下老弱妇孺只能徒步很远去火车站坐火车转移。在撤离的路上，被饥饿和疾病折磨的日本人为了保命，将他们的孩子遗弃在当地，或是寄养在中国百姓的家里。
而善良慷慨的中国老百姓，就这样收养了敌人的孩子。
● 日本遗孤与中国养父母
讲到那段历史，一位遗孤声泪俱下。
她说那时候自己只有五六岁，在撤离的过程中，妹妹病死在路上。与此同时，母亲又生下了妹妹。刚生产完的母亲无法带着婴儿行路，只得把刚出生的孩子送给了沿途的百姓。
而她也被另一户人家领养，如今那个妹妹是死是活，身在何处，已无从知晓。
● 遗孤照片
几千名遗孤就这样诞生。
他们在中国养父母家里被抚养成人，过着和中国孩子同样的生活，甚至很多养父母对他们格外的仁慈和关爱。
然后，第一代残留遗孤在中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诞下了第二代遗孤。
随着上世纪80年代中日关系恢复正常化，已经长大成人的遗孤们从养父母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出于对生父母的思念，他们开始联系日本驻中国大使馆，踏上了回归自己国家的旅程。
据日本政府数据统计，现在已经确定永久定居日本的遗孤有2550多人，这其中还不包括他们的后代。
● 日本统计的中国遗孤回日本人数和时间
所以，说“中华龙”这个黑帮组织的成员都是中国人是不准确的，他们的确切身份是遗孤后代。
可为什么他们会沦落到黑道呢？这又是另一个令人遗憾的故事。
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1959年，当时的日本政府发布了一条规定，将战败之后遗留在中国的日本人，一律宣告死亡。
这样做的目的是放弃继续调查他们的身份，减少政策支援。
如此冷血的决策，恐怕也就只有日本政府才能做出来，难怪连日本人也说，对待历史问题上，就能看出日本的利己主义多么严重。
后来中日恢复邦交，日本政府一改常态开始接受遗孤回到日本。可是因为几十年前的政策，让很多遗孤的身份信息遗失，回国支援政策也不完善，遗孤们回国后的生活，历经千辛万苦。
如今79岁的遗孤松仓秀子，日本战败那一年只有两岁。在父母撤离的过程中，她变成了孤儿，被中国的养父母收养。
她几乎没有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只听养父母说是亲生父母体弱多病，才将她遗弃。
● 松仓秀子（左）在日语教室学日语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和身世，父母在遗弃她的时候只留下一张写着她名字的纸条，但是那张纸也丢失了。养父母只记得她出生的年份和名字里面有个“兰”字，于是给她起了个中国名字叫马秀兰。
在性格温柔的养母的抚养下，松仓长大后嫁给了当地的教师，并生下两个孩子。
尽管知道了自己其实是日本人，但是她已经决定作为中国人在中国生活下去。可是一个关于遗孤回日本认亲的电影让她感动不已，也让她有了想要见亲生父母的念头。
于是在她45岁的那一年，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踏上了日本的国土。可是费尽周折，由于身份信息缺失，她也没能找到亲生父母。说到日本的生活，她直言后悔回日本来。
● 日本介护所里的困苦遗孤
日本政府会给这些归国的遗孤分配工作，但也都是又脏又累的底层工作。
松仓刚来日本的时候就是做保洁，也会去免费的日语教室学日语，可是由于年纪大，她的日语始终学不好。
这也是很多遗孤在日本的生活现状。
他们在日本被当做中国人，在中国被当做外国人。尽管拥有两个祖国，却始终找不到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尤其是以为回到日本可以与生身父母相认，以为可以得到日本政府应有的关照的人，但得到的，只有失望。
● 遗孤向日本政府索要赔偿
针对归国遗孤的生活贫困，遗孤们组织起来向日本政府索要赔偿。2007年，遗孤的支援法案正式成立，但只针对年迈的第一代遗孤，同样生活贫困的第二代和第三代遗孤则不在支援范畴内。
这也就导致了很多归国遗孤的子女们，同样面临着文化和语言不通，生活窘迫的困境。
于是他们聚到一起开始做违法，赚钱快的事，这就是“中华龙”这一黑帮组织兴起和壮大的原因。
“奶奶去世，我们就要被赶走了”
在日本的华人作家张石先生，曾写过一本关于中国残留遗孤的书——《中国将军的日本儿子》，讲述了很多遗孤和养父母之间可歌可泣的真实故事。
书中写道：
“几年前，我曾在东京见到一位50多岁的汉子，他说着一口山东话，他说他是残留孤儿，但是他拒绝把抚养他成人的中国父母称为‘养父母’，按照他的话讲，‘父母就是父母，没有什么养父母。’……
我仿佛看到了，50多年前，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坐在茫茫的草地上，在极度的饥渴中，哭喊着向四方，向遥远的天空张望，这时，一个母亲走来了，也许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母亲，她紧紧地拥抱了他，母亲知道他是自己的敌人的孩子，杀戮过自己同胞的敌人的孩子……”
● 遗孤漫画
这段话让人感触颇多，而类似于这样的故事，在那个战乱年代比比皆是。
一边是家国仇恨，一边是人间大爱，这血与泪的纵横中，让遗孤们对养父母，乃至对中国的情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这些遗孤，有的成了教师、艺术家，有的成了医生和老板，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们的养父母。
● 遗孤回中国给养父母扫墓
反观他们回到日本之后的生活，日本政府的所作所为让他们透心凉。
今年28岁的遗孤三世荻原（化名），在她5岁的时候，跟随遗孤的奶奶和一家八口人来到日本。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很困难，在学校里听到同学说谁家扔了家具在公园里，放学回来她就会跟家人去捡回来自家用。
日本政府给他们分配了一个廉价的公租房，八个人挤在只有两室的公寓里生活了很多年。全家人没有一个会日语，在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了很多困难，并且都不能得到日本支援机构的及时帮助。
● 遗孤们希望《新支援法》同样适用于第二代遗孤，并拉起横幅游行
几年前，第三代遗孤张女士跟随年迈的遗孤祖母来到日本，住进日本政府分配的廉价公寓房。回到日本三年后，祖母病逝。在那不久，他们就被公寓管理者下达驱逐令，强行让他们退房。
张女士觉得这很不合理，他们回到日本之后本来就生活贫困，甚至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去卖过血，难道祖母去世，他们就不算是日本人的后裔了吗？
想必他们这些遗孤二代、三代，随着老一辈的去世，他们更成了无根浮萍。身体上是中国人，但在精神世界里，他们怎么也挥之不去日本后代的阴影。
● 归日遗孤交流会上，有人写了“友好和平”
战争是残酷的，而战争最残酷的地方不只是给大地留些弹痕和刨坑。炮灰落在战争亲历者和他们的子孙后代的身上，这对他们人生的影响，对命运的翻弄，才是战争最真实的一面。
在侵华战争的遗孤身上，除了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残忍之外，收留和养育遗孤的中国百姓就像战争中坚强仁慈的天使一样，拯救了成千上万的生命。
● 参考资料
[1]「強制退去」を命じられる、中国残留孤児2世らの悲鳴 
[2] 28歳｢中国残留孤児3世｣が日本で直面した現実 
[3] 中国残留孤児の女性 差別や言葉の壁、肉親も見つからず…重ねた苦難を語り伝える 国交正常化５０年に思うこと
[4] 特集：戦後60年のいまと未来を考える 
[5] 张石丨中国将军的日本儿子,开明书店,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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