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作家以及岛屿
——《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
或许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言说战争,我们才能体察和平可贵。
或许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反思战争,人类才不会如此擅长遗忘。
电影是言说与反思的媒介之一,影史上已有太多的经典战争片,尤其是关乎二战的影片,诸如《赎罪》、《辛德勒的名单》、《拯救大兵瑞恩》、《穿条纹睡衣的男孩》、《血战钢锯岭》、《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不胜枚举。这些电影无一例外都以其深刻的人性反思与人文深度获得了观众的钟爱,在各大影榜上占据高位。改编自美国作家玛丽.安.谢弗同名小说的《根西岛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在这些经典之作面前多少显得有些过于“清新”,其刻画重点并不在战争,而是战后的创伤与生活,或者说这部电影的时态并不是进行时,而是完成时。
影片是从1941年开始的,此时位于英吉利海峡的根西岛正被德军占领,一群夜旅人漫步在星空下,蔚蓝渐变的天际是他们欢歌笑语的静谧背景,此情此景像极了北岛的诗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喝醉了的邮局局长埃本大声嚷嚷,很快,招来了德国搜查军官,截断了电影开场的绮丽清新,在宵禁之后还欢歌漫步的几人显然没有听从德国的禁令,此时的他们不仅面临受罚的危险还站上了濒死的悬崖。面对夜巡德军的质问,聪明的伊丽莎白首先想到为他们辩解的原因:读书与读书会。前者是出现在此的原因,后者是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原因。德国军官继续审问读书会的名字,伊丽莎白才说出根西文学,喝醉的埃本便立马接上了土豆皮馅饼,于是一个读书会的名字诞生,一个读书会也将错就错地诞生,一部以奇怪读书会名字命名的电影也正式拉开了帷幕。这是一个为了保命而诞生的名字,根西岛的他们不得不让这个奇怪称号成为现实,荒诞的命名背后折射的是被战争辐射的荒诞现实。
战争年代亦是匮乏年代,尤其是物质的匮乏。“土豆”作为战时百姓的日常吃食物资,不仅成为了德军残酷剥削的后果标识,而且整合了战争、创伤、生活这些互相干涉又断裂分离的逻辑。以一种最为普通常见的蔬菜与一盘难以下咽的新菜式贯通了影片的几组意义指向,将根西岛的几位可爱之人聚集在一起缔结出更为明晰的光亮,并且此光还将吸引远在伦敦的女作家。
解释完片名由来,镜头很快跳到伦敦的电车上,战争刚刚结束,人们的生活像是回到了正轨,女作家朱丽叶.阿什顿和她英俊的出版商西德尼在商讨下一步职业规划,电车铃声泠泠响起,打断了刚才的谈话,两人走入书店,宣传新书,此前全球仅28本的销量以及令现场观众发笑的略显轻佻的书籍内容让我们明白这并不是一位严肃作家,她的写作事业虽然正逐步从低迷的颓势中走出来,但是她还并不具备深入人心的力量。此时的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她知道自己不想继续用艾泽.比克斯塔夫的笔名和身份来进行后续的写作,她知道窗几明净并闪烁着水晶灯光芒的公寓并不是自己期待的家,但是,现在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此时的她有善解人意的男闺蜜,有每天送上鲜花的外交官男友,有洋酒华灯的舞会人群,一封来信让她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是的,这封信来自根西岛。
信件在原著小说中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符号道具,小说全篇都以信件往来的形式交代了朱丽叶.阿什顿的生活状态和写作情况。在影片中,写信的人物、内容、次数被极大地缩减,仅仅将此当作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契机,台版译名《真爱收信中》便是最佳例证。根西岛的道西.亚当斯从二手的《伊利亚随笔精选》知晓了朱丽叶的姓名和地址,出于对随笔作者查尔斯.兰姆的喜爱,道西询问朱丽叶是否知道查尔斯的其他作品以及邮购地址,这是根西岛匮乏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欣喜与光芒,以此为契机,两人开始往来寄信、赠送书籍、分享阅读。或许书籍的确拥有某种神秘的归巢本能,可以自己去到理想读者面前,并将读者们联结在一起,这是属于书籍的神启,也是战后年代的爱情神话。
酒会上一只橙色气球离群高飞,身着灿金华服的朱丽叶注目凝视,似乎气球漂泊无依的境遇打动了她,勾起了心中的愁云。积蓄已久的战争创伤化为了朱丽叶此时的疑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从一座漫长的黑色隧道出来一头栽进嘉年华会?”战后的狂欢像是对战时伤痕的一种代偿,她无法凭借酒会的光彩魅力来平复内心的伤痛,这些璀璨夺目的光影于她而言皆是虚无,缺乏现实的能指意义。于是去根西岛具备了现实前提。在与道西的书信往来中她对根西岛以及岛上的人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饥饿将岛上的人聚集起来,而阅读让他们产生更深的关联。在德国驻守剥夺自由的情况下获得了阅读的自由,他们拥有查尔斯兰姆的随笔 、简.奥斯汀的《诺觉桑寺》、安东尼特洛勒普之作、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 叶芝的诗歌,这是他们的精神围墙,在被占领期间无数次地为书籍的力量所振奋。读书会成为了人性的避难所,这是根西岛难得的、私有的自由感受。“周遭的世界逐渐变得越来越黑暗,但是只需要一盏蜡烛就可以看见新世界逐渐展开。”道西在信中如此写道,朱丽叶感同身受,书籍拯救了根西岛上的他们,也拯救了她,所以她必须依循书籍的感召前去与这群爱书之人相见,于她而言这也将是一段能够书写严肃题材的经验探索。
朱丽叶起身前往根西岛,至此伦敦都市与根西岛两条线索合流,两个信件往来之人的命运轨迹也将被缝合。空间的转换往往意味着心境的转换,岛屿的风光与人情留住了朱丽叶,她对这里的生活节奏愈发适应,原定仅一个周末的短途旅行时间越拖越长,她在这里不仅寻觅到了伊丽莎白消失的真相,也找到了自己写作的真心。这段旅途于她而言不仅是战后创伤的疗愈之行,也是一位作家的修行之旅,在阅读的至真至诚中她逐渐洞悉写作的真谛,她不是要记录生活也不是要书写轶事,而是要用自己的心灵来表达生活,通过阅读净化自我,通过书写完成自我。
对根西岛日益加深的了解如同胶水一般将朱丽叶黏在了岛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返归的时间。于是已经向她求婚的外交官男友马克前来岛上寻人,此时的朱丽叶已经与达西拥有了难以割舍的默契与情愫,随着马克的到来,影片前段舒缓安宁的节奏被打乱,开始冲突开始纠缠。英俊多金的外交官还是淳朴善良的岛上猪农,对朱丽叶来说这是个问题。前者在《敢死队3》饰演托伦,一身肌肉、荷尔蒙爆棚;后者演过《权力的游戏》中的雇佣兵团长达里奥,他能够获得美貌扬名维斯特洛大陆的龙妈之垂青,自然也能吸引伦敦的女作家。可见在这场三人情感角逐中,帅气并非是女作家衡量感情归宿的唯一砝码,重要的是两位帅哥身后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以及价值指向。前者如宴会华服,意味着纽约的第五大道、中央公园,繁华盛景华灯不灭;后者如日常秋衣,意味着粗茶淡饭,平凡简单海岛耕牧。更为重要的是,在后者道西这里,有朱丽叶心爱的书籍与文学,他们尽情讨论文学,将文学化为生活的一部分,这是她所追求的属于内心的安宁。明晰了这一点,朱丽叶的问题便不再是问题,她会选择贴身贴心的朴素秋衣,她会与根西岛上的阅读爱好者组成一个共同体,她会继续书写严肃的文学,她会以真诚的态度度过余生。
朱丽叶的选择——根西岛还意味着远离伦敦、纽约都市中朱红洒金的辉煌繁华,回归到梭罗以降的瓦尔登湖式的田园牧歌体验,重视精神追求,不执著于物欲享乐。在这样的意义上根西岛成为了远离世俗远离人群的乌托邦,和美的乡间与湛蓝的海面成为战后世界的寓言皈依,在这里社会性、历史性、空间性具备了重新平衡的可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们以逃避的姿态无声地反抗着战争及战后的现实,他们主动脱离了生命所不能承受的历史之重,过往的历史烟云消散在根西岛的海风中,历史的车轮在安宁中静默启动,战争沉重的遗嘱交付给未来,这是对过去的规避清算亦是对未来的彷徨期许。
在影片中伊丽莎白是理想人性的现实化身,她美丽、幽默、善良、正直、无私,似乎所有歌颂人类美好品格的词语都可以堆砌在她身上。扮演者杰西卡(Jessica Brown Findlay)此前扮演过《唐顿庄园》中的三小姐、《名姝》中夏洛特,都是勇敢、独立,富有反抗精神的魅力女性,由她来演绎理想化的伊丽莎白可谓是再合适不过。在物资极度匮乏时她将众人召集起来分享被藏下来的最后一头猪,多汁鲜嫩的烤猪肉将众人聚拢、联结,这是他们共享的第一个秘密。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不被德国搜查军队发现,他们杜撰了“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俱乐部”这样一个奇怪的称号,这个称号与组织的核心是伊丽莎白。她不畏身份与国族的对立毅然同善良的德国军官相爱并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即便遭受身边人的误解也九死不悔。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完美动人的伊丽莎白为了救助别人,冒死潜入医院偷药,被岛上的混蛋埃迪.米尔斯举报,被德军抓走,后在集中营中为保护另一个小女孩不被殴打而丧命。伊丽莎白在死亡的前一刻依然保持了人性中的善良与正义,她短暂的人生充溢着高尚的光芒。在岛上寻找伊丽莎白故事的过程中,朱丽叶似乎也获得了另一重审视人生、理解人世的视角,在这样的意义上,伊丽莎白像是《神曲》中引领但丁的导师维吉尔,她不仅引导这远道而来的女作家发掘文学、人生的真意,还以自己灵魂的余晖照亮了根西岛。
非常遗憾的是影片借伊丽莎白的情感线索本已呈现出民族、身份、文化、阶级、创伤等关乎战争的矛盾纠缠,但是并未深入,反而将刻画重点转移到女作家的情感选择上,似乎三角恋才是电影叙事永不过时的法则。或许这是这部影片质量上最大的硬伤,从文学俱乐部切入战争,观众期待在这样的巧思之后看到文学力量与战争能量的碰撞,在碰撞中挖掘人性的深度、唤起心灵的共鸣,可是并没有,导演似乎只满足于让美丽的女主在战火之后找到一个幸福的人生归宿,这不是不对,只是辜负了影片开头所精心勾勒的巧思。就像是观众本已做好准备同影片一起潜入战争海洋,在海水翻腾冲击中感知人性、时代、历史了,却发现只是到小河边洗了次手。电影并没有深入伊丽莎白与德国士兵克里斯汀.海曼的情感伦理困境,于伊丽莎白而言,她面临的首要道德问题是:“如果大多数人或我的整个周围环境已经预先判断了某个事件,我如何还能分辨是非?我是谁,有什么资格去判断?”[1] 她只是将背负侵略屠杀嫌疑的克里斯汀带入了大家的生活,以“我爱他”完成了自我判断,并以此回应他人的判断,在战争的惨烈面前这样的回应无疑是薄弱的。对克里斯汀而言,他所面临的困境是他身为德军士兵必然与身后的纳粹共同体同呼吸共命运,他何以轻易地规避了集体的罪责与反思成为一个不一样的另类?他并未解除自己与共同体的关联,由是支撑他与伊丽莎白恋情的伦理基础摇摇欲坠。并不是爱不能够解释世间万物,而是在残酷惨烈的战争硝烟中用爱这样一个万能公式显得轻佻幼稚。正是因为实现爱需要我们不断超克自身,爱才灿烂迷人。一个爱字无法洗刷身为战争参与者的罪恶,恰是如此,《朗读者》中的汉娜才会在出狱那天的黎明自杀,因为学会了阅读,她从愚昧蜕变为觉醒,明白了自己作为纳粹党卫军看守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唯有自杀才能完成救赎。同样的关于战争、种族、伦理、创伤,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导演的《广岛之恋》以其深邃与动人开了现代主义电影的先河,这部以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为底本所展开的新浪潮左岸派代表影片借助法国、日本两组拍摄完成了胶片上广岛原子弹与情欲的双重爆炸,爆炸后的硝烟中弥漫的是战胜国与战败国共同的伤痛,也是两性情爱纠缠与二战创伤混合的伤痕诗篇。开场时两具叠合的肉体,覆满尘灰的肩膀交缠,借助黑白影像隐隐传达出男女与战争的同构,其中的背离与互证开掘出了无限的省思空间。但是根西岛的故事与伊丽莎白的人生止步于不被接受,放弃了讨论战争对人的分离与戕害,放弃了言说夹杂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的伦理,放弃了单独个体与集体历史的悖与顺、无奈与茫然,放弃了本应留给观众的内心撕扯与反思。或许这是一部温情的电影所选择的与历史、战争温情和解的方式,既然春天的到来无法覆盖冬天的伤痕,那就越过冬天。
影片最后,唯有众人朗读的旁白声与黑色的画面,这是对观影听觉的绝对强调与对视觉的清空,或者这是战后社会焦虑感与阅读充实感融合之后的聚光与散光,借此完成了对影片主旨的再次申明,一片黑暗中,至少我们还有阅读。正如法国著名导演布列松(Robert Bresson)所言:“在你所见之物中能瞬间看到应见之物。”[2] 在终极的黑暗中,我们依然可见人性与阅读之光闪烁不息,这是一部小清新的战争电影所能传达给观众的最真挚的祝福与期待。
作者:赵晨 苏州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
1(美)汉娜.阿伦特:《反抗“平庸之恶”:<责任与判断>中文修订版》,陈联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50页。 
2(法)罗贝尔.布列松:《电影书写札记》,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1(2020.4重印),第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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