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1972年的苏州
颜绯
一 《中国》中的苏州
2004年11月25日,北京电影学院的标放座无虚席,在放映正片之前,策展人带来了远在意大利的问候,导演说:“《中国》能在北京放映,给了我巨大的满足,让我感到了彻底的安心”。那一年,我正在电影学院读研究生,参与了这一次近四个小时的放映,2007年7月30日,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多年中风后,与世长辞。
此部电影《中国》名气大,父辈们都记得当年这部电影所引起的震荡,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诸如这些标题文章:《恶毒的用心 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中国人民不可侮》等,事实上很少人看过这部电影。2004年的这一次学术放映,也是迄今为止仅有和中国观众的见面机会。
苏州影像在整部电影中位于一半左右,分为当时的娄葑公社南园大队,河道运输,小桥流水,粮油店,复兴回民小面店,拙政园以及西园寺这几个部分组成。
南园大队段落上接河南省农村,前景人们在劳动,背景有个人划过画面,他撑着船,但导演有意识地不去表现他手中的交通工具,电影的解说词以导演声音娓娓道来:我们继续往南到了长江流域,这个公社位于苏州的郊区。从画面中可以看到村民们正在田地中辛苦劳动,摄影运动肩扛动态,在特写渠水过后,一群农人唱着号子由远而近。号子的声音持续了近一分钟,男人和女人的节奏感不一样,在画面当中引起了不同的韵律感。
他们把货物,有部分是黄瓜,大蒜,一萝筐一箩筐地挑到了船上,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中国70年代是怎么样的运输状态。船只川流不息,我们看到一位老人说:慢一点,和他非常专注的脸,然后摄影机在船上掠过人们,水流慢慢变宽,从沟渠进入到宽阔的河流,导演的解说词为:中国的生存依赖是这些河流和渠道,国家的集中管理或者是集体化,就是出自建设和维修这些水渠和水坝网络的需要,他们是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中国史学家们认为,皇帝忽略水利的时候,就是王朝灭亡的时候。
摄影机专注于拍摄河道两边的美丽景色,也同样注意节奏感,人们好奇地看着摄影机,一些细节,比如荡着秋千的小男孩,船只上各种人的脸庞。那时人们平时听的不会是评弹,而是京剧样板戏《海港》。摄影机跟随货物船来到了集市,来到了城市,来到了苏州古城东南的葑门附近。
电影伴随着蔬菜的生产到蔬菜的运输,最后到市场这一条线来展开对于苏州旅途的描述,地理空间从苏州的郊区也来到了古城里,导演饱含深情地说着,我们来苏州是出于偶然,但却发现了一个美丽的城市的河流纵横交错,很久以前她的原貌就是这样的。
二 苏州的原貌是这样的吗?
1972年苏州的影像存留在了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内,我从批判的文章中摘录到了以下的部分:明明睁眼就可以看到宽阔的马路,林荫的大街他不拍偏要乱窜乱闯去拍摄小街小巷,明明多次看到好多处新建的大桥,他不拍却偏偏去拍那古老破旧的小桥,明明看到一排排整齐宽敞的工人住宅,他不拍全篇去拍那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河边小屋,明明看到运河里穿梭航行的客轮和船队,他不拍却偏偏要偷拍装运肥料的几条小船,它把一个美丽如画的江南水城,一个新兴的生产城市,苏州湾区城破旧不堪的旧城市,恶毒的说成是“同她的古老面貌差异很小”。
安东尼奥尼作为当时最为骄傲的电影大师,之前曾经拍摄过三部曲,《红色沙漠》以及《放大》,其中《放大》对于影像的真实做出了及其深刻地思考。我也曾经也在2014年的维也纳电影节期间参观了维也纳博物馆《放大》的特展,这个展览对于电影相关摄影作品,艺术家进行了梳理,也是导演与DON MCCULLIN的合作,构筑这个庞大的体系。
1973年1月,《中国》首映式在意大利举行,产生巨大轰动,受到西方的追捧。然而,令安东尼奥尼没有料到的是,《中国》遭到了来自中国的猛烈批判。批判安东尼奥尼的活动持续了将近一年,来自全国各个方面的文章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中国人民不可侮》,达12万字。据《新世纪周刊》报道,1979年1月25日,外交部向中共中央提交了一个报告,当年2月19日,国务院转发了外交部的报告,《中国》风波才算宣告结束。
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的篇章《影像世界》中借用《中国》,来展开“关于摄影意义——包括作为大肆渲染现实的一种方法”的思考。她引用了一个关于美化的现代概念:美不是任何东西中固有的,而是需要被发现的。被另一种观看方式发现——一个关于意义更宽泛的概念。
“我们觉得中国人幼稚,既没有看出那扇有裂缝的剥落门的美,无序中蕴含的别致,奇特的角度和意味深长细节的魅力以及背影的深意。“但在1972年的《中国》电影中,导演的构思并不能按照他所想要拍摄的一年,只能给他22天,他在电影中也很诚实地说着:我们只能跟随导游的路线。
苏珊桑塔格所说:安东尼奥的影像确实要比中国人自己发布的影像有更多的意义,中国人不希望照片有太多意义或太有趣,他们不希望从一个不寻常的角度看世界和发现新题材。为了写此篇文章,我特地请来了阮湧三老师一起看这段《中国》苏州的片段,因为,安东尼奥尼拍摄此段落的时候,我并没有出生,以下很多的细节是由他来补充。
人们不可避免地观看镜头,就是被评论口诛笔伐的“偷拍”,确实表现了一种生活的状态。我借用影像考古的方式,比较珍视电影所表现出来的生产方式,比如,南园大队的担货人所担很长的黄瓜以及大蒜头,可能是给酱园做酱黄瓜和糖醋蒜头的原材料,他们把这些原材料挑上船只,挑到城边专用的集散码头,进入市集,这一段,我们可以看到农民采摘蔬菜的田地到城里市场的产销过程,同时在南园大队菜地,运河你来我往的船只,见到了一张张不同的脸,有两张脸值得重点分析。
一张是苏州片段的开始,在画面的左边,有一个带着深色塑料盔帽的男性,这个类似于钢盔的帽子,应是越南战争的纪念品,安东尼奥尼所拍摄的1972年,文化大革命进入中后期,抗美援越进入尾声,这位男性个子高挑,有着典型江南人的面容,他看了一眼镜头,继续手中的农活,如果是军人,他经历了越战,转业农村劳动?如果是军人的家属,他带着这顶帽子,至少代表着一种荣光。
而另一张脸来自于运河的船只上,在安东尼奥尼的(运河)镜头中,看到的是一些艰苦环境中的人们,船上的条件也很艰苦,突然出现了一位带着眼镜的女性,这位女性穿着当时最为普遍的灰色外套,齐耳短发,她直视着前方,和前面出现的运河人家的脸呈现出如此不同的质感,她应是一名知识分子,极有可能是上山下乡的知青。
电影中有着一大段复兴回民小面店的镜头,在解说词中导演特地强调了意大利宽面,店里食客们吃面条,基本没有光面,都有浇头,由于是回民饭店,食格中有着大盆的牛肉切片。事实上,安东尼奥尼在意大利的电影中,很少拍摄活色生香吃饭的镜头,他镜头下的食客不带烟火气,带着中产阶层的气质,毕竟和罗西里尼拍摄视点不同,这个段落被评论批判得很厉害,但非常有价值的是,你看到厨师们穿着一件“延安区饮食店”字样的工作服,在文革期间,苏州几个区都更改了名字,比如延安区就是金阊区,但是导演解说词说这是苏州最好的饭店,不知道当初这个解说词是如何写就的,因为文革期间,太监弄的松鹤楼和其他上规格饮食店依旧在运行,只不过也改了名字,观前街改为东方红大街,所有门面全刷上红漆。“稻香村”改为“东方红”,“采芝斋”改为“红旗”,“叶受和”改为“向阳”,“黄天源”改为“苏州”,“广州食品”改为“前进”,“松鹤楼”也叫东方红……另外,我们在镜头中还能确切地辨识出临顿路和濂溪坊交叉路口的马津桥,当时这里是苏州城里比较热闹的所在,也算是主要街道。导演并没有刻意地去猎奇和揭丑,他只是用镜头纪录着本地导游带他看到的一切。拓宽干将路后,现在这段路面已面貌全非,导演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历史影像。
《中国》和他本人的批判,安东尼奥尼反应“非常沮丧”。他在晚年说,当时中国某些官员对片子的评价过于苛刻,言辞有些激烈,他不可理解。晚年的安东尼奥尼深受中风的苦恼,他还是拍摄了《云上的日子》以及《爱神》,更多的精力转为绘画。
“我去了中国,这首先是因为我想了解这个在政治社会结构和历史上都以全新面貌展现自己的国家。”1973年1月,在罗马举行的《中国》首映式上,安东尼奥尼这样表述。
2021年末圣诞夜前夕,寒流即将来到,我去了片中地名尚存的枣市街,泰伯桥下,苏州河水静静流淌,小码头依旧健在,两岸的建筑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是依旧从影像和现实中能感受得到苏州脉搏的跳动,而历史的灰尘也正如影像中西园罗汉佛像上的灰尘,依然微小而真实地诉说着故事。
作者:颜绯,导演周燕笔名,从事影像创作以及写作,科幻影像教学,目前工作生活于苏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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