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任何角落拍电影,只要是关于人的,全世界都能看懂。”
——今天是导演侯孝贤的75岁生日
导演侯孝贤
录音、文字整理:cine-hjh

主持人:
侯导,请问您是如何走上拍电影的道路的?

侯孝贤:(开头遗漏)..换影片我就会去看,没钱怎么办,所以就拉,找叔叔伯伯姐姐,那后来就是也跟一个伙伴做假票,你进去看检票,然后出来抓撕下来的部分,然后回去粘,通常虚线的图章都会不合,但是你知道撕票的人每天撕他都不会看的,所以看的非常多。再后来年龄更大一点的时候,可能就是初中、高中吧,爬墙、剪铁丝网,反正他怎么封,咱们怎么进去。看电影一直看下来,然后就只是纯粹为了好看,想看,但是呢,有个例外就是看小说。
我感觉文字跟影像是同样的,你以为影像很直接,其实不是,好的影像是它在你打开后会透露起塔讯息,影藏的讯息,其实跟文字是一样的,表明?但是它隐藏的深度,从表面形式呈现出来,所以这两个是异曲同工。所以,我是看了非常多的小说,非常多的电影,自然而然就走上了这条路了。
高中呢,其实我的经历也特别...高中没毕业,而且被留校察看,我也不理,我用同等学历考,考不上,我服兵役去。服兵役两年回来,我又跑到台北,一边打工,那时候有美国那种,像IBM啊...那时候不是IBM,我们那家叫通用电子公司,很多电子公司,做零件的,很多学生在打工,我就在那里面做,一个月后因为到初级技术员,一个月一千多块,然后呢,同时准备考试,考上国立艺专(指国立台湾艺术大学),我那时候填的第一志愿就是国立艺专影剧科,国立艺专影剧科那时是在台湾大学联考里面最低分的一个,我选它当第一志愿,只填了三个,都是跟电影戏剧相关的。然后就一边工作一边看书,然后就上了,因为服完兵役突然可以降低录取标准20%,加上我那志愿是别人的最后的一个志愿,所以我就上了。
上了以后就开始进入这个行业,学如何拍电影,那时候戏剧跟电影是在一起的,然后我一年级的时候就跑到图书馆去了,艺专的图书馆,我就借了一本书,书名叫《Film of Director》,中文名是《电影导演》,我就打开序,英文的,查字典,查半天,只有一页多一点,看完它最后一句说“当你把真本书都弄透彻了,你还是不能当导演!”我就合起来就还了,我就不看了。后来就在这个学校混啊,留校察看,后来...反正一堆事啦,后来很自然就毕业了。
因为我服过兵役,就直接进职场了,就当了几年的场记,场记只当了两部,后来就是编剧兼副导,所以我的第一个剧本写的是元曲的(没听清),第二个就是《定婚店》,其实就是月下老人,后来在唐传奇中有收录的,这是我的第二个剧本,同时兼副导演。那我的导演都是摄影师,所以我还要负责现场的调度,所以你看我的机会多好啊,从此,很快,剧本、副导,一直做,很自然地就做到了导演。做下来以后,我会回想,我感觉,假使以前我没有这些经历的话,可能我现在就是念大学,高中的时候就会选择要做什么,诸多考虑,或者是家长压力,或者是种种,或者报联考可能分发到你现在的职务,所以你们可能都会变成老师嘛,你们是师范学校嘛,我姐姐和我哥哥也都是师范毕业的,两个都是老师。做老师,能不能变?绝对可以变。就看你们怎么变,意思就是说,假使你们从小喜欢看书,看电影,你就有机会变。对不起我不是组织,讲太多了,到此先暂停。
香港制片人文隽(左)、台湾导演侯孝贤(中)与内地导演田壮壮(右)
主持人:没有没有,正讲到关键时刻呢。是这样的,刚才我听说您在进入电影行业的时候也是一个挺叛逆的热门,但是到后来您的导演生涯中练就了一个绝技,据说是能够看一场剧本,就知道剪出来就是几分几秒,是这样吗?
侯孝贤:这谁说的?因为第一,这是浪费你的脑力,focus的焦点就放在那上头,所以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这不可能的,你每天去看一个剧本然后分析它,这个差不多多长,几分几秒,你脑袋坏了!应该在现场,你直接面对的是你拍戏的现场,你这个场景弄好了,你这场戏是什么。我通常的拍法就是演员看过剧本,我绝对不排戏,绝对不排,因为我很怕排戏的时候,演员一直熟练,一直排、排,他们认为这样是最好,其实不一定。你们认为熟练最好的状态之下,可能他没有能量,我的方式是你知道对白,大概,你们要背不背没关系,你们了解意思就可以。我安排好情境,这个情境就是非常清楚的,有时间,地点,空间嘛,空间是有的,已经弄出来了,不然就是时间,是中午,还是上午10点,假使在戏里面,是有妈妈在,她10点在干嘛,很清楚,我规定好,她买菜回来在摘菜啊,准备做午餐,这时候假使念书的小朋友突然回来了,这时候是10点,他突然回来了, 就是有事情嘛,小孩在学校一定发生了事情,或者有人来通报。这个就是很清楚,它就在日常生活里面你会找到戏剧点,一个有戏剧性的时间,所以基本上我的安排绝对是类似这种,然后演员进去。我最喜欢说的就是,我假使拍到中午,设定是中午,吃饭,我们是在现场把饭菜都做好直接送进来,热腾腾的,然后演员就进去开始演,一边吃一边演,你心情很好,吃的很好,心情不好,吃一口,两口,在那边想一想,可能掉个眼泪之类的,就是情境完全让他没有任何负担,不然以前饭菜不知道做了多久,放了多久,也不知道放哪,有没有苍蝇飞过都不知道,来了以后都冷了,你这样让他怎么夹呢?怎么吃呢?都是在做假动作。你叫他真吃,那情绪就出来了,这个其实就是最简单的,但是是最有用的。我后来整个拍片就是这个原则,没有什么特别,你再复杂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这样,你可以调节的。所以,你的空间好了,时间的确定非常重要,然后让演员了解,然后你试戏,试多了他们很熟练,以为那地方有戏剧性,就来个转身,或一个眼神,我感觉那是不自然的,那没意思。所以大概拍片就是这样。
你们假使毕业想走这一行,你们可以认真思考我讲的这段话。没那么难,拍电影,简单的很!
主持人:我觉得侯导感觉像是讲的是最平常的道理,但往往最平常中就拥有了最高之道。所以说你讲的很平常,我们揣测起来真的需要时间,然后需要一步步的实践和努力。今天讲了很多您的想法和拍电影的手法,但关于您的经历我们还没听够,之间您有个电影,叫《南国,再见南国》,是个黑帮题材,我感觉您小时候这方面应该挺了解的。所以能不能大概跟我们聊聊您年轻时候叛逆的故事,还有台湾黑帮的一些事?
侯孝贤:等一下被人家偷录下来,报告上去,我就被抓了(玩笑话)。其实没有,没那么严重,基本上就是喜欢玩,然后我家住在县政府宿舍,高雄的县政府,凤山,那是县政府的宿舍,我父亲因为是合作社主任,所以有宿舍,日本宿舍。那其他的,有警察宿舍等,都住在一个区,那个巷子一出去就是一个城隍庙,最古老的城隍庙,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城隍庙,城隍庙里的建筑,树木,当地的人,都是好几代的,你一进去那环境里,他们自然有一批年轻人,年龄跟我相差不多的,然后他们是一代,他们的哥哥是一代,叔叔啊伯伯啊他们又是这样,那是传下来的,这个地方等于是他们一直居住在这里的,像社区一样。你就会彼此之间常玩在一起。万一有别的外人进来,跟这里有冲突,他们自然就会团结在一起,或者是你在外地被欺负了,凤山很大啊,在别的地方被欺负了啊,我们就会一起去找回来,其实就是这样,没什么特别。但是在我那个年代,因为我们那个城隍庙旁边有个打铁店,到我们那一辈我们就打了很多铁器,那其实是很危险的,但会打那铁器是因为跟别的人有冲突。因为我小学,那时候应该是初中吧,个子很小,就约在凤山的一个丰原,那时候很黑,然后他们从那边来,那里有座桥,从那边过来,乌漆墨黑,根本没什么店面,我们一直找,找不到,后来他们就派我跟我另外一个朋友,小学同学,个子也小,过桥去探,当刺猴?没看到人,回来,他们躲在桥下,回来刚讲完,他们就上来了,黑暗中一拥过来,我们是没拿那重要的东西,因为个子小嘛,他们就看到黑夜里的火光,刀剑相碰的火光,然后一路打一路退,因为你这样突击就退,退到路边,街上有灯光,然后我们这些小孩退到后面就捡砖头先砸,然后他们再劈。我告诉你,会不会有人受伤?小伤,会不会死亡?不会,这种明的打一点都不会,不可能,所以看起来好像很恐怖,其实没有,真正的是,譬如结怨结久了,他要来刺杀,他就会偷偷来,这种事在凤山发生过好几次,我们城隍庙其中的一个在庙口,小巷子的外面就碰到了,他一看就认出来跑掉了,所以,其实我们同人就是这样。你说我《南国》会不会拍,当然会嘛,必然的嘛,那种拍法就跟那一样,一般好像帮派里面是那种穿的很拽,很炫的衣服,不是,就是一群在那聚集,没事不然就去赌,赌那个钱也不大,是妈妈们在赌的,四色牌也赌,什么都赌。所以自然就像一个社区里的一群孩子,但是因为常常因为碰到外面的关系,加上有铁工厂,才会慢慢...但是从我离开以后开始变化了,因为时间到了,为什么?毒品开始进来了,...吗啡(没听请)还有...(英文名)之类的药,类咳嗽糖浆那种。那还好,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但其实我很怪,我涉及这些,包括毒品什么的,我其实没有。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有尺寸,我后来回想,我最严重的就是把士官长俱乐部的整个大门给砸烂了,玻璃屋砸烂了,最终也就是这样子而已。然后呢,带着刀在路上,我们三个,我,状元(闽南语,音译),萧凤(闽南语,音译)啊,三个在街上巡,对方是另外一个角头的,哪里碰到哪里算(打),找到几天也没有,因为警察风声很快,警察来围了,我们就跑。后来就跑到《风柜来的人》那个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有朋友在那边。所以基本上,没有真正地进入到你一个没有办法脱身的状态,我就离开了,原因就是我看了很多小说,看了很多小说,我有很多向往,这种向往说不上来。我看小说,武侠小说看透透,老的武侠小说在看,一直在找,看到最后没得看,然后就开始看文艺小说,看到没得看的,就到初中学校图书馆借,看《猿人泰山》,《鲁滨逊漂流记》,《基督山恩仇录》,这种习惯一直养成,在高中,一直到大学,大学开始看存在主义,那时候我们正流行存在主义,每天看就神经兮兮的,“我思故我在”啊,这要干嘛呢?每天躺在草地,然后后来想这不是这样,应该不是这样,我还是要做,所以我在上课的时候特别认真,我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教整个班同学场记,方向要清楚。因为以前拍片要有假想线嘛,学电影就知道了,怎么做场记,要记什么,要干嘛要干嘛,我太太就是我教的啊,我太太那时候她刚去当场记,她比我还快,拍到是闽南话,我太太是山西人,她听不懂,因为从小在那混,我什么话都会嘛,我是广东人,然后我叫她录音,去买个录音机来,后来我帮她整理对白。因为你现场开口有嘴型,那个字一定要对,哪怕中间有个停顿你都要有个停顿,那配音的时候,那配音员一下能对上。我有另外一个同学我介绍他去当场记,他是把剧本的对白都抄下来了,以为这样就对了,错了,因为现场讲会有差别的,演员最后在对的时候对不上,所以基本上我训练她,成了以后,她那时候还没怀孕吧,没办法上工,我就代工,我就光听那导演讲这里要怎么怕怎么拍,拍完就要走了,我就跟他说导演,还有个镜头没拍,第一次代场记,他说对哦,漏了。因为他讲的时候我已经记下来了,并不是手记而是记在了脑子里。然后从此,就一直做,副导兼编剧,这样子也过了差不多十年,才开始当上导演。所以现在很多学电影一出来就想当导演,我感觉不是,你自己准备好没准备好,你自己最清楚,我们不能被架着上。好像大家都认为你很棒,做过什么,可以,但不一定,所以这个根底要打,技术层面很快,假使文学底子和生活世俗的这方面经验很充沛,你就可以做的很好。到后来我在金马奖当主席的时候,越南裔的赵德胤,住在台北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拍市场里的打斗,然后我说你要怎么拍,他说等他们收摊后再布置,我说你怎么布置,布置不来的,我们不是好莱坞,好莱坞的话绝对布置的像真的一样,你有没有那个钱,然后你那个菜要重卖吗?我说你只要当他们在卖菜的时候拍追打,利用那个场地拍,几个机位,你们先演练好,你以为他们(菜市场)会怎样?最多看你一眼,买菜的照买的,卖菜的照卖,他们只会躲一下,没事的。他就用这种方式拍,后来会越南也是这样拍,这种真实性是你模仿不到的。
主持人:走到现在,侯导已经是台湾电影圈的带头人,跟你很好的朋友,杨德昌导演,吴念真老师,焦雄屏编剧,陈国富监制等等,您今天能跟我们聊聊跟他们交往的一些趣事呢?
侯孝贤:其实刚刚在讲的整个过程中你可以认识人,你对人可以特别了解。杨德昌呢,他是台湾清华大学念物理的,还是什么?我忘了,然后他就去美国念理工了,毕业后就在美国做事了,然后呢,他喜欢看电影,开始想着电影,忘不了,有一天,是谁问他,说假使毕业后你还会想电影吗?你什么时候不会想?他说一直都会想,他就放下他的职业回台湾了,他的那个职业那正是发展的时候,他没离开,搞不好他现在就是郭台铭啊,可是他爱电影,他看电影非常深,那时候已经非常厉害了,眼光。把所有东西放下一切,我不知道他那时候结婚了没有,好像有小孩还是没有,这些我们都不问的。她妈妈气死了,回来他哥哥也气死了,他回来,我们那时候刚开始冒头嘛,大家都活跃在一起,一堆人。他家是一个老式的日式的房子,有一个大黑板,写了一堆要拍的,每天在那讨论来讨论去,然后就很快,他冒头非常快,其实他的能力非常强,而且他是用英文思考的,他不是像我们用中文的,用英文思考有什么好处?逻辑性比较强。我们中文的思维是一颗颗的,一颗是具象的,英文是抽象的,是拼起来的,是声音,每个字的拼接,相关字都会用到,所以是有逻辑的,在这方面他比我们强多了,那我们是直观,直接,具象,所以我拍片的方式跟他们都不一样,他的分镜,细腻到一个程度。以前我跟他最要好,因为我跟他同年,他比我小一些。那你说陈国富,那时候也会在一起,我是在电视上看到他,他在电视上出现,他是高工,一个高级工商学校之类毕业的,连大学都没有,他英文是自修,英文已经很厉害,年轻的时候自己评论电影,所以他是个大脑袋,我说他脑袋特别好,处理事情特别快,那时候常常在一起。焦雄屏呢,是从美国奥斯汀念电影评论回来,因为她比较直,所以写了一堆(影评),被人家骂(片商),写人家不好,人家怎么上片。没事就找我,我是他的“门神”,没事就出面,不然就是她打电话过来说某某人怎样,然后我就直接打电话去骂,其实她胆子非常小的,焦雄屏胆子是非常非常小的,我不骗你的,但是,她的气度心很大。可惜,非常可惜,她对电影还是不了解,毕竟是念理论的,她想掌握,你想掌握,你想联合导演合作,你还可以,可惜久了,人家就受不了了。电影圈最流行一句话,“你是导演,我是导演”,嘴巴不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后来她得罪太多人了,没办法,没人要和她合作,学生也不跟她合作,连她的学生也不想和她合作,所以她最近在干嘛,我也搞不清楚,因为最后我也跟她闹翻了。
所以这就是我,我就是另类,懂吗?一个人,就是我,没有同类。
主持人:所以听了您的另类的故事我觉得大家可能也会知道为什么今天您能带着另类的《聂隐娘》来,因为其实聂隐娘本身也是一个另类的人。
侯孝贤:因为聂隐娘,她是一个怪人,你看原小说,原小说还好啦,但是原小说中师父叫她杀第二个人的时候,也就是我在电影里面用的,师父就问她为何太晚了(杀人),为什么那么晚?她说见大僚,大僚就是形容军将僚佐这种有权力的人,大僚小儿可爱,有个小孩很可爱,她不忍心下手,那师父说以后遇此事,先断其所爱,然后杀之。先把小孩杀了,那聂隐娘点点头,但是后来她就走她的路了,越来就越远了,所以基本上就是这样。整个电影就是这样开始的。
主持人:因为这次《 聂隐娘》是您从影30多年来第一次走进内地大屏幕,大家也知道你想拍武侠片已经很长时间了,最后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题材进行拍摄?
侯孝贤:拍武侠片那是很久以前就想了,因为可能还没拍片就想了,也看了非常多,然后又看了那么多武侠小说,你知道,男孩子,喜欢嘛,动作之类的。但是实际我考虑过,有些我是做不到的,因为以台湾目前的技术是不可能的,譬如说吊威亚,都没有好的技术团队,前一阵子,我拍这片子几乎同时的那组,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儿子从美国学电影回来,他是每一组都混,我安排他去Boom面,拿一个boom嘛,因为最好,它是一个旁观者,在看你们这群人在干嘛。然后就看到吊威亚那边,Boom!然后送医院,还好没怎样,就是那组,唯一的一组,我后来补一个戏,就是聂隐娘躲在梁上,补一个镜头,我原来的那组已经回内地了,他们是内地人,就再找他们,那也只有找他们,只是把她保护在梁上,她也不需要跳下或干嘛,所以还好。所以你就知道,有些这些技术问题,你没有常年拍摄类型的片子,技术变成没法累积。所以在台湾拍,要拍这种片是很不容易的。
主持人:那导演您觉得对武侠片中的“侠”字是如何理解的?
侯孝贤:“侠”嘛,简单就是仗义不平,像李白的诗一样。(主持人打断,那您身上是不是也有很多侠气,“侠”的气质,大侠的气质),没有,我会打抱不平,但是其实我很清楚,我也很能判断整个情境,不管是现实的,因为我几乎没碰过事情,你刚才讲黑帮,我们在台湾嘉义的一个地方拍,地方流氓就来了,但我们找的也就是流氓啦,我说除了林强、高捷这些都是假的,他们不是真的(黑帮)之外,有些是真的,是当地的,找他们来支援,因为我们有个演员跟他们熟,然后就找来了,有天我们拍戏,有当地的另外两个来了,不罗嗦,就问你们负责人是谁,制片是谁,那我们那个高个儿就说制片不在,你等一下他马上来,好,等着,后来就打电话去了,一个车隔一阵子就开来了,结果后座打开,现金没有,你挑一样嘛,刀跟枪,叫两个流氓挑一样,抵现金,那两个吓跑了。这种事在我的现场发生,台湾这种事其实到处都有,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流氓,基本上就是地头,那地头也是很凶狠,出了人命以后就开始流窜,流窜后就变成大流氓,就变成警察追捕的十大要犯,基本上很多就是这样。当然也有帮派的地友,什么地方都有,几个帮派可能都有比我还熟的。
主持人:其实这次的《聂隐娘》它有武侠的侠气,然后这次带着电影来到内地,今天跟北师大同学聊的这么开心,您也说过这么一句话,让内地的观众走进电影院去认识你,所以你希望内地的大学生们从《聂隐娘》中看到些什么?
侯孝贤:其实,你们看了就知道了,对吧?然后每个人看都会有不同的解读,这是一定的,你假使大家都一致,那是另外一种电影,所以你们会有志同道合的,讲的很激烈的,基本上就是这样,因为每个人角度不同,但对我来讲,电影最在意的,我做的还是什么人会发什么什么事,这个演员,这个角色,他会发生什么事,这是经验累积来的,它不是天注定,或是什么的。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有源头的,绝对是这样,所以你清楚的话,你经过磨练和挖掘,你逃脱不了的。所以这是我拍片最重要的一个判准,为什么这样子我是通过的,有时候我拍不到,我不会,我换一个方式拍,假使最后整个出来,我拍完没钱,花光了,只好认了,你只好开始 剪接,剪接我感觉这地方没到位或是感觉不对,我就剪掉了。他们说会不会接不起来,没有接不起来的,你再接不起来,你就中间给它fade out算了,给它变黑,再变亮...
侯孝贤、张震和舒淇在戛纳电影节
主持人:都说您是抒情诗人,诗人是怎样都能写出诗来。您也说过在创作中,创作是要背向观众,做自己。但现在很多年轻人他们接触到的信息是越来越多元化,五花八门,那您觉得您的作品跟青年观众沟通的桥梁是什么?
侯孝贤:我说的“背对”观众是你在想事,一天到晚盯着观众干嘛,如果你在想,哎呦,他们这群可能喜欢我这个剧情是这样,他们那边可能不行,上次票房不是很好,可能这次应该是这样。那你是在干嘛?你是在调整这些东西吗?这样子迎合吗?迎合怎么会有你自己独特的东西。我说“背对”观众,你的创作才开始,你不能一直想着观众,你是背对他们,你才能认真面对自己,你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那为什么不会跟他们有驳斥呢?那有时候是复杂度或什么有点差别,但是你关注的是什么?不是木头诶,不是大厅诶,是人诶。你要拍的是人,你对人彻底理解就会拍得到,拍得到他们就会理解。所以你不能老想着我这次十个亿,我下次要再做个十个亿,然后把这个元素抓来,那个元素抓来,然后哪个明星可以这样弄弄弄,那你的作品可能可以成功一次,两次,绝对不会长久,而且你自己慢慢就没了,因为你不是在创作,你是在帮观众找一些凑合给他们看的,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主持人:我觉得侯导您的作品就是您的最真最真的真情,不管什么年龄层都能感受的到,所以谢谢侯导。因为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然后大学要毕业了,谈恋爱了,各方面都是问题,面对人生的祈起伏点都是问题,那您能给大家分享一下,在人生真正低谷的时候,彷徨的时候,怎样去面对?
侯孝贤:这好像是很多年轻人要面对,你们的时代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时代只要肯做就有的活,而且你只要认真做就会做起来,但是都被霸占了,电子业起来,就是我们那个时代,我没加入那一行。那其实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忘词了)技艺是你人在世界上存在最重要的东西,意思是这样,大概是这意思,这不是我说的,卡尔维诺说的吧。你们查查看吧。为什么?因为技艺是切确的,你跟这个现实的事务接轨的,技术艺术啊,我们说念书,你们要进入这个行业,你假使有一个特殊的技艺,这个技艺包括你会画画,你会干嘛,你会干嘛,这些其实是最好的一个起点,而且你会越走越深,深到一个程度之后什么都是通的,而且你可以做的很大。假使是只做,找个职业吧,职业当然也算个技艺啦,假使是一些文书流程社么的,你也可以成为很好,你对人际的判断,对人的判断,有你的聪慧之处,这东西它是很大的,无形的,它不是光限于某个局限的。但你一定要有个焦点,这个焦点你要去找,你为什么会有这个焦点,跟你的成长整个过程有关联,你会找到你的特长,你要发现你的特长。那为什么技艺最容易呢?从小是木匠的话,你做一辈子,越做越厉害,而且这个技艺会通到别的技艺,你的眼光也会非常厉害,这是一定的。就像我做电影做到现在,看人,看事,看各种造型艺术,我都有我的判断,我有我的感觉,很强烈的感觉,所以找事找不到,也没关系,你自己可以操练的,看你喜欢什么。因为现在是网络世界,我也不懂,没办法,我从开始就不用,到现在也不用,就一个老手机,什么上网根本不知道,讯息全在那上面,我要用就告诉我助手,你帮我查一下啥,他就查,以前还是翻书找资料,现在不需要,只是如此。但是我的专注还是在于现实面,我的电影,我感觉其实每个人的起步都是必须面对的,所以走一个,哪怕有时候是这样,找找找,找半天,好了就去吧,去之后记住,认真做,它会回报给你的,你那时候就会开始慢慢感觉更高级的东西,你就会往那边去了。或是你感觉认真做了,哪怕你心里一直不喜欢,你也要做到底,你至少懂得怎样跟人家沟通,怎样跟人家横向联结,纵向联结,公司的营运,整个的操作是怎样的。就像政府的机构是科层的,所以都是通的,全世界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我感觉假使你对你的第一个行业你就开始认真对待,它一定会回报给你的,你越走就会越清楚。
今天是毕业典礼吗?有种错觉,一直在讲毕业后的事。
主持人:是这样的,我觉得刚才在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就有很多朋友把他们的问题提交过来,我在这里代他们问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您影片中的女性角色(演员),比较喜欢哪一个或哪一种?
侯孝贤:其实发展到现在,我以前喜欢一个年轻的,她是非演员,我是在万国戏院看到她的,她那时候还是高三,念商职,我看了我就傻了,我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导演了,犹豫了半天不敢上前,然后她就走了,舍不得我就跟,跟跟跟,跟上天桥,一直到过天桥,然后下,我就跟跟着下。没办法,还是舍不得,就掏出我的身份证,跑到她面前说我是某某某,给她看,因为我那时候小有名气嘛,拍电影的,希望跟她要个电话,她留给我了,就是辛树芬,就是拍《悲情城市》的。那时候其实前面拍的是《恋恋风尘》,你们看过就知道了,对吧?然后她就嫁人了,嫁到美国,为什么?是她小学同学,这个同学在小学六年级时候,他们家移民到巴西,他们一直保持通信,通信那么久,通信五六年,拍完《恋恋风尘》后她跑去美国嫁给他,就是辛树芬。我是后来拍《悲情城市》后才硬邀她回来,拍完后她就再也没回来了。
电影《恋恋风尘》剧照
第二个问题,在《聂隐娘》中的场景和服装中,甚至是演员的演绎,都极大程度地还原了唐朝的历史,在这种极高的艺术性和真实性上有违国人一贯对武侠理解,您认为会不会受到主流电影消费者的认可?
侯孝贤:哎呀,你别想,你只能做。他们愿意来,我欢迎,假使还没办法懂得欣赏,我迟早会让你们懂的,反正我会一直拍。因为刚提到唐朝,唐朝你通常research就是研究那个背景,你可以看很多资料,《资治通鉴》是官方的,新唐书、旧唐书都有,还有各种讨论,藩镇制度的。其实内地有个非常有名的,现在在台湾的中研院,我本来想片子拍好后请他看的,但后来想太麻烦他老人家了,他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然后中研院也研究过藩镇,所有节度,因为是军政合体的嘛...全部研究过,研究过以后你才能做,你才不会疏漏,虽然在电影院里根本都不会呈现,但只有一个要向就是你不要犯错。然后你说其他的,搭那个景,你使用的丝绸,你知道的,在唐朝是非常发达的,所以我们去印度、韩国手工做了,你看里面那些布幔,纱帐,全部都是丝的,在那种微微的烛光的光线之下,闪闪发亮,非常漂亮,《海上花》那时候就已经做过了。所以你把这些全部做好,你根据资料,根据所有可以查的,深入了以后你就变成新的,跟原来的一样不一样,没关系,这就是创作,你已经出来了一个,跟别人都不一样,绝对跟唐朝,你说会一样?我才不相信,如果有时光隧道,我也回去呆一个月。假使有时光隧道,大家都去那边看,又何必去看你的电影。我的意思就是任何事物,认真做,一直认真地不放松,它就变成新的,变成大家可以接受的,而且变成一个你的创作,这很简单,而不是说我一定要像,你要像什么呢?你要怎么去像呢?你说画画,画很多都看过,人的活动,可以记载的,文字其实不多,里面有生活上的细节吗?也不多,只说13岁是及笄之年,就是少女成年,15岁是男的成人礼,就可以结婚了,三品的官,他可以一妻一妾,还可以十二个小妾,哇,那时候当男人真好。这些资料你都可以查,但实际的生活,样貌你也可以看很多文字去揣摩,这些所有的过程为什么要?你才能创作出一个自己认为这样子是对的,你主观认为对的,它就有生命力,它基本上就是存在的我感觉。
现场提问:您怎样看待《聂隐娘》在戛纳获得导演奖,如何看待欧洲的三大电影节和他们的评奖制度?
侯孝贤:非常清楚的。因为我当过评审,我也很清楚评审的结构,假使颁奖礼的时候全部评审坐在那,我第一次拍舒淇《千禧曼波》的时候,为什么领奖呢?《千禧曼波》跟蔡明亮的一个片子(《那你那几点》)同中时进戛纳电影节竞赛,那我们两个共同得了杜笃之的录音奖,(音效技术大奖),为什么得那个奖项呢?因为杨德昌是那个评审之一。我跟你讲,我当过几次评审,我假使坚持,我不骗你,我只要认为这个片子好,这就是它。是有人要坚持的。然后我叫舒淇上去领奖的,舒淇的风采太好了,所以我派她上去领奖。领奖之前我跟她说你看,那些评审都坐在那里,有的比你还年轻,演员,一堆,所以你这个片子送到这边,通常得到譬如说最大的,金狮奖啊,或者是坎城的金棕榈啊,金熊啊,最大奖那几乎是所有评审基本同意的,要占三分之二以上同意的才有办法。这个意思是什么?各个眼光都要顾到它才有办法得到。所以它并不是以专业某一部分是最好的(来评判),它反而是符合大众观看的。导演奖是谁在提?当然是导演嘛,科恩兄弟啊,潘神的迷宫的男导演啊,还有那个年轻导演,第一个长片在坎城得奖的那个年轻人啊(多兰),虽然是演员,讲到导演,他们比演员懂嘛,所以就是这四个决定的。你不要以为评审是像我们这样投票或干嘛,他们需要辩论的,我当过评审,有时候我气到拍桌子,不管你说什么,这个片子一定要得,他们说是纪录片,我说你们脑子坏了,你只要坚持,它就会得。各个专业评各个专业,这样才有说服力。所以,看开!你了解后就很清楚,没有,我是说其他啦,大家闷什么呢?拍什么你最清楚,不清楚,下次弄清楚一点嘛。
《千禧曼波之蔷薇的名字》剧照
现场有观众大喊:导演,下一部片子要拍什么呀?
侯孝贤(打趣地说):下一部拍,您看得懂的!您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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