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才是最会拍“性”的导演
文 / 谢钦
前段时间,某综艺节目让郝杰导演成功破圈,成为节目的一大亮点,因为前作的高口碑和获奖记录以及导演本身的个性,郝杰导演从艺术电影圈被推到了大众面前。这部综艺节目展示了导演从找演员、拉投资、拍摄短片到宣发的各个环节,
最具话题性的是,影评人和观众对于作品的两级评价,郝杰导演得到了最高的专业评分和最低的票房成绩,这一现象其实很能说明当下电影市场环境与青年导演创作的问题。
从中我们看到不同圈层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困难,专业创作者、影迷圈和普通观众的之间有着难以弥合的距离。观众几乎不接受甚至不屑于影评人的开分指导,就像其中的选手易小星说的“影评人就是专门和观众做对的”,票房和专业评价形成对立,虽然只有600人的观影规模,也让我们管窥到目前的国内电影行业,从创作、到评价机制、到市场的某种分裂,文化精英话语权的消失,电影的评价体系和标准难以建立,在创作者那也形成了到底是要尊重观众,还是要尊重艺术本身的不同认知和选择,综艺的逻辑是一池水越浑越好,但抛开综艺,回到电影行业本身,这些问题是需要被理清的。
就郝杰导演的这部短片《冯海的梦》来讲,其实是一个部艺术短片,在这个层面就很好理解为什么影评人和观众的分歧如此之大,低票房也是预料和情理之中,我们的市场从没有建立起艺术片的空间,没有培养艺术片的观众,过于扁平和单一标准,没有建立起多元化的观影习惯,拿艺术片和类型片放在一起评价是不公正的。
这部短片可以清晰的看到导演的选择,是电影艺术本身而非市场,创作者对于电影语言的追求是大于故事的,这不但跟其他参赛者的目标不同,其实也跟导演自己以往的作品有着很大的改变。我们需要回到2010年导演的处女作《光棍儿》和2013年的《美姐》,这两部电影分别获得了第6届和第7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
关于个人的、“性”的史诗
继《活着》之后,在国产片中已经很难看到个人史诗了,“史诗”这个词形容郝杰导演的影片《光棍儿》和《美姐》显得过于矫情,因为他的影像力度是大于修辞的。
在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中,性冲动作为原始动力始终影响甚至左右着人的行为,性压抑激发了艺术创造,人类千年来璀璨的文明是由于性的匮乏、压抑和不满所推进的,在郝杰导演的两部长片中“性”作为主题,深刻的论证了这一观点。
处女座《光棍儿》讲述了在中国偏远贫穷的农村,张家口市万全县顾家沟的一群老光棍儿的群像。性作为核心问题被直白的呈现出来。中国农村老年男性的性苦闷如何发泄,女性如何结构在其中,片中涉及到了出轨,卖淫、贩卖人口,同性恋等问题。全片都由当地村民本色出演。正如导演所说这些非职业演员就是在演自己,农村人没有焦虑,在精神上比城市人过的好,七八十还可以探讨性问题。影片中的人物谈性是没有包袱的,显得理直气壮,反倒让观影的城里人意识到自身层层的遮羞布。
《光棍儿》剧照
第二部长篇《美姐》是典型的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式的关于性的叙事。美姐作为性启蒙开启了主角铁蛋对于世界的认知,美姐的三个女儿在不同的阶段都与铁蛋的命运产生了交集,导演用“美姐”一人分饰三角,其用意也非常明确的指向“美姐”这一“性”的化身与符号是如何影响和塑造男性命运的。
包括此次的短片《冯海的梦》也是因“性”而起的一个悲剧故事,4:3的画幅,黑白影调,去对白,反叙事,导演几乎放弃了故事,用环境、用光影、用动物,用纯粹的视听影像建构影片,人物的处理围绕性展开,最后给出了一个颇为意外的结局。导演强调他要表现的是人的不自知,这样追求电影本体而忽略故事的影片与普通观众必然是有距离的。
电影中如何表达“性”对于所有导演都是巨大的考验,艺术创作中难以绕开这一人类最为普遍的情感和需求,但是在国产片的环境中,没有电影分级,性作为公共领域中较为敏感禁忌的话题,如何在影像中处理和呈现就很能衡量一个创作者的功力。娄烨以坦然直白的方式呈现浪漫的、悲伤的或残酷的肉体关系,在李安的《色戒》中完全是性别政治的议题,在为数不多的以性为主题的作品中,郝杰导演的处理方式是独具个人特色的,他以极其干净的画面直奔主题。这也使他的作品极具迷惑性。
在郝杰导演为数不多的电影序列中,完全没有肉体相搏的画面,但丝毫没有削弱主题的表达,各种各样的视听处理反而加强了性的张力。《光棍儿》中主要通过对白和叙事完成,《美姐》中有大量的戏曲唱段和隐喻的画面,《冯海的梦》借助光影、动物,完成了去身体化的“性”的表达。这部短片相对前两部长篇有着更好的影像质量,更讲究的视听设计,我们看到了很多大师的身影,有布列松有黑泽明,但这些精致的影像却弱化了郝杰导演自身的风格,正像节目中某位评委所说“郝杰应该不只于此”。在此我们不对这部短片展开分析,而是再看看郝杰导演非常优秀的两部前作。
《美姐》海报
始终是人,人的欲望,人的悲哀
在《光棍儿》中导演没有从道德层面去批判或者同情他的人物,主角光混老杨跟村长老婆长年私通,嫖妓、买媳妇、在城里被骗、被打,也骗人打人,底层互害,相互算计,同时也能看到这群人之间的互助和友爱,是前现代文明乡村生活的缩影。影片中所有的人物,导演都有如立传一般的给予了尊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行为逻辑,其中有不堪、有丑陋也有无奈有宿命,而对于他们的评判是可以交给观众的。
《光棍儿》剧照
导演将较为戏剧性的事件做为背景,让我们始终看到的是人的反应,这种反应是生活逻辑的,是复杂人性的,而不是非黑即白。
这样的创作理念延续到了《美姐》中,文革、改革开放这样的大事件作为背景板藏在人物后面,虽然这些大事件裹挟着人物的命运,但导演并没有放大戏剧性,没有交代铁蛋父亲为什么眼瞎,在这样的土地上,个体的创伤似乎不值一提,人们过于习惯苦难,忘性也大,铁蛋的幸运是还有戏曲可以让他逃避或者释放。
《美姐》的一大主题是关于二人台这个剧种的叙事,从戏到人,又从人到戏。主角铁蛋的扮演者冯四是“二人台”戏曲剧种传承者之一,影片中也多次呈现二人台剧团在各地演出的场面。冯四为了演这个角色,没有要任何片酬,甚至推掉了很多演出而减少了收入,可见影片的主题之一是以推广传统剧种为目标的。片中几个戏曲段落也很好的展现了这一剧种的魅力。台上台下的铁蛋,在他人生的几个关键时刻都是用唱而并非说来完成,在与大丫头恋爱时,在阻止外来者提亲时,在失恋后走向职业舞台时,都是以唱段来完成叙事,也说明“唱”已经融入到铁蛋的生命之中。
《美姐》剧照
但作者并没有完全将影片的核心放在传统文化的批判和继承上,这也是《美姐》超越同类题材作品的原因之一。电影要讲述的始终是人,人的欲望,人的悲哀。
二人台的演员,从团长到演员,没有所谓艺术的包袱,当二人台的演出被对面的流行歌曲打击的时候,并没有展示出这些即将被时代抛弃的艺人们的困惑和《百鸟朝凤》中那种文人式的焦虑,而是快速改变,适应新的潮流,在台上照样起劲,没有抱怨。在这样的不自觉的、来自于最底层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面前,谈论艺术几乎是娇情做作了。也只有跟他们一样扎根在土地里的创作者,才能投以这样的对生命的理解和目光,用影像予以回馈。
《美姐》剧照
《美姐》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无法忽视的,2个时代的4位女性,她们造就了一个男人,和他的生命轨迹。美姐,犹如片名,是一切的起点,是男性意识的启蒙,她和她的后继者,3个女儿,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塑造着男性主体极其命运。在与大丫头的恋爱失败后,铁蛋成为了流浪艺人,继而成为了二人台的剧团演员;二丫头作为补偿,成为了妻子的身份,也是传统婚姻家庭的牺牲者,维系着传统家庭伦理的运转;3丫头作为唯一具有主体性的女性,开始想要把握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本片虽然是男性叙事,却没有完全客体化女性,并且表达了对于女性的理解与尊重,美姐的选择,对女儿们命运的掌控,是时代所绑架的,她决定了2个女儿的命运,但到了3丫头这里,传统失效了,新时代的女性开始以跟传统家庭决裂为代价要求自我的解放。演员的一人分饰3角更加强化了宿命感,但3丫头的在造型上、肢体上、语言上的变化强烈的指认着新时代的到来,虽然爱情失败了,人物蓬勃的生命力让我们看到变化和希望。
《美姐》剧照
在铁蛋与3丫头相处的段落中,不断的呈现出女性的勇敢和男性被道德伦理绑架后的懦弱的对比,尤其是最后铁蛋误以为3丫头被团长灌酒欺负,踹门而入的场景,当真相大白后他又从门洞里钻出去,这一钻入钻出的动作尽显狼狈,创作者在此也完成了对男性的批判。
就是作为代替品的哑巴二丫头,作者也给了她人生的高光时刻,让她穿上一袭红裙在逆光中翩翩起舞,这是全片最为唯美的时刻,在这部写实的影片中显得尤为突兀,也是这一幕能看到作者如何对待他的人物,在中国农村千百万二丫头这样的女性,她们是无声的,她们面目不清,没有名字,没有语言就匆匆过完这一生,这里的镜头成为她们唯一的机会。
唯一令人感到不满的是故事的结尾,回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叙事,回归家庭,有无奈,有宿命,有荷尔蒙衰退后的悲凉,也有某种退一步的沾沾自喜,但是对于女性是不公平的。
《美姐》剧照
最干净的、张力十足的关于性的表达
在文学性的层面之外郝杰导演同时具备挑战电影本体的野心。在短片《冯海的梦》的创作中导演很明确的表达过这一点,对于视听语言的理解和风格化的处理在前两部长篇中就始见端倪。
相对于镜头语言较为平实的《光棍儿》,在导演的第二部作品《美姐》中,增加了很多视听的处理和设计,在铁蛋和大丫头野合的段落中,镜头对于身体的模拟,镜头的呈现和运动,都具有语言上的原创性,是令人惊喜的关于做爱的视觉表达。
《美姐》剧照
全片中有多处这样的手法高妙的视听语言设计,并且运用的丝毫没有炫技之嫌。这样的视听构建和人物、故事、环境的匹配在近年来的国产片中实属少见。
在视听的建构之下,郝杰导演最个人化的,最生猛的劲儿并没有丢掉,他的镜头有时会忽然袭击观众,那种速度和力度是能轻易击溃对方的。在《光棍儿》中,会冷不丁出现两个老头疑似性行为的画面,但由于剧情的结实又非常的自然、合理。在《美姐》中给了反串的艺人虎虎不少的篇幅,虎虎第一次出现在舞台上,大量的近景和特写镜头有意强调了“他”娇柔妩媚的女性气质,当观众也被迷惑的同时,便可以理解台下村里男青年的起哄和猥亵的行为,舞台制造的梦幻感,在女性资源匮乏的环境中,对于男性的刺激过于强大。而影片后期忽然出现铁蛋和虎虎相拥而眠的画面即自洽又给予观众足够的震惊。《美姐》《光棍儿》中有太多性张力十足的镜头语言,但画面从未洒狗血似的拍摄性与暴力。
郝杰
好的电影总是在足够的真实中提供足够的震惊感,《光棍儿》和《美姐》是近十年来国产片中非常稀缺的类型和作品。是作者在个体独特的生命阶段的凝练和释放。所以看到《冯海的梦》作为影迷是能不满足于那样的精致的,当然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作者始终如一的保持他的风格,只有市场的健全,类型题材的多元,给于艺术电影更多的空间,以及给予这样优秀的青年导演更多的机会和保护,才能推动创作,这是我们所期待的。
作者简介:
谢钦,高校教师、写作人,长期关注电影、摄影等影像艺术,文章发表于《澎湃新闻》《电影文学》《中国摄影》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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