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698 篇文章
题图:作者亲手给新房客收拾的家。
作者:番茄,资深诺友,法律出身的文艺中年。工作10年+后,跑去美国法学院当学生,旅途偶遇人生伴侣,定居纽约哈德逊河谷。热爱生活,也被生活善待的终身学习者。本文来自: 我是番茄派。
经过一个多月打包和蚂蚁搬家,我们从住了四年多的公寓完全搬了出来。离开时我进行了全面大扫除,收拾、归置、整理,准备好给新来的房客,给人家住总归要尽量弄得温馨体面一些。
因为一边还带着一岁多的小娃,我前后分几天、分步骤完成,脑力活动累心,体力活累人,真是。最后一天打扫时,我忽然想起二十来年前大学期间,曾去家政公司做钟点工搞卫生的故事。
当时因为父亲去世,母亲几年前已从企业内退(非正式退休,无法享受退休待遇),她内退的微薄收入加上我享受的抚恤金,也仅够吃饱穿暖,我不得不靠自己完成大学学业,于是除了拼命读书考试拿各种奖学金来挣钱,还在课余特别是寒暑假打了很多份工,比如大学生最常做的家教、业务员,还有用世俗眼光来看不那么“体面”的工作,比如钟点工、临时保姆、送餐员。
毕业时,居然攒了六千块——这可是二十年前,对学生来说不算是一笔小数目,毕业时一次性交齐了拖了几年的学费,非常有成就感。
那段校外做小工的日子,虽然没有多“体面”,但从未觉得低人一等,多年过去想起来,记得的是一些陌生人的善意,那些我的雇主不仅给了我多一倍的工钱,还给了我莫大的尊重。
要知道那个年代,大学还被当作象牙塔,出来做家政服务的大学生并不常有。当我第一次去家政公司应聘时,工作人员甚至怀疑我谎称自己是大学生博关注,毕竟相比其她来应聘的农村妇女来说,文凭是个稀罕东西,做钟点工在那时也不认为是什么“体面”工作。
可我就是凭借着“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不丢人”的信念,既没有对自己的身份隐瞒,也没有在意他们异样的眼光和背后的闲言碎语。那家家政公司的老板不仅没有收过我中介费,在我因要备考研究生而结束打工时还请我吃了顿饭,并嘱咐我有困难可以去找他。
▲ Photo by Karolina on Pixabay
这么多年过去,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份工。
一份是给邮政局一户人家送病号饭。户主大姐不仅迁就我的上课时间安排送饭时间,并在结算时给我双倍工资,临别时还送了我一套邮局内部发售的邮票纪念册,我现在还保留着。
一份是去省政府大院一位阿姨家做保洁,打扫房间和擦窗户为当时的春节做准备,我做了三小时,她付了五小时工资。
还有一份是给位年轻的单身姑娘做临时保姆,她刚流产,临时找人洗衣做饭。南昌冬天很冷,没有暖气更不要提有热自来水,手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搓洗衣服,也是人生第一次,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长了冻疮。姑娘话不多,待我挺客气,除了第一次留了内裤给我洗,后面她再也没有让我洗过。
那次工资我给经常闹腿抽筋的母亲买了钙片,谎称钱是我做家教挣来的,因为我知道母亲会说这样的工作不“体面”。她那时被父亲单位关照安排打扫单元楼,我放学了去给她帮忙,她都不愿意,说这样的活不“体面”,我一个大学生扫地叫熟人看了笑话。
当了几十年幼儿教师的她,如果不是为了贴补家用,肯定不会去做这样不“体面”的活儿,她每次都是趁着住户去上班了才去打扫,避免碰到自己教过孩子的家长而抹不开面子。也许她那一辈人还是认为,“体统”、“面子”是在社会安身立命的根本,“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种打工的体力活自然上不了台面的。
因此过往这些打小工的经历,我始终没有告诉过母亲,在她有生之年都不知道当年她的女儿曾经做过她眼里不“体面”的工。我那时身边的亲友、同学也不知道。
不是我怕说出来有多么不体面,怕被耻笑,相反,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人生里最充实也最引以为豪的经历,是那些经历,让我感受到普通人的善意,让我在未来的生活里更懂得珍惜和感恩,也懂得去尊重那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而我始终自知,自己所受一点点磨砺比起太多身经磨难的人,不值一提。
▲ Photo by Drew Colins on Unsplash
如果说做学生时是为生活所迫、不够“体面”不足为奇,即使参加工作后,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也似乎“体面”不到哪里去。
大学毕业我进了一家大型国企省分支机构,在那时的南昌也算是一份“体面”的体制内工作。进去后听老员工说,如果不是我专业对口,以前都是要走后门才留得下来。我自然是没有后门可以走的。
那个年代国有单位福利确实好,端午中秋春节这样的大节日更是大包小包的福利不会少。那时我就会总像个搬运工一样,每次踩着我的小单车,吭哧吭哧往家里运,有时候不方便用自行车,就拎着东西坐公交。
有朋友看到,“笑话”我年纪轻轻就整得像个小妇人。我倒是以“小妇人”为荣,还写了篇“我是超市小赢家”的博客自嘲。他们不知道,我心里那般感激,那时有份稳定的工作、能给相依为命的母亲一份安稳的生活。
当然相比其他同事要么有家人或要么有男友或先生服务,我出出进进的形象有些相形见绌——挤公车时全方位护着、偶尔还得捡掉出来的东西,骑车时后座带着米、前篮放着厨房用具、车龙头还挂着菜,走路时喘着大气儿抱着一个大箱子,实在找不到半点据说我这般年纪或者所谓“城市小白领”女孩该有的优雅。
那段日子,我因为在当地户外论坛上写了一些游记帖子,有些小名气,有网友留言认为我只知道阳春白雪甚至有些理想到不食烟火,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当时工作业余时间不怎么精进功名,几乎都浪费在很多所谓“无用”的东西上。
我热爱阳春白雪的文学、画展、话剧、音乐等,去学法语这样据说很有范儿的语言,也好摆弄自我陶醉的文字,可我从来没有自恃清高,是深知自己身为普通人的角色,在平淡生活里寻找诗和远方。有的普通人,在普通生活里还能有精神贵族的担当是我最向往的明媚。
当初有位网友在我的博客留言:“你的文章里通篇都是你多彩的旅途生涯,而很少看到你谈到亲情、责任、感恩、付出和自我的审视,你的朋友里面都是些听上去很体面的人,不是国外的就是高等教育的或是很好的背景的、艺术家什么的,难免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没有回复,倒是对“体面”这个词有了兴趣,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过得是否“体面”是个问题。
不知这位网友评判“体面”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说在国外、接受过高等教育或什么艺术家就是体面,我要笑出声了。
那时在南昌生活时确实有朋友是画家,对方人到中年才开始学画并兼职创作小有名气,也有曾在歌舞团当顶梁柱、后皈依佛法归隐山林的歌手,他们没有多大的声望,可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一颗不比任何知名大画家、歌手不体面的心,他们有的是有些做艺术的人不一定有的真诚和善良。
我至今不忘当年他们在我母亲生病时特意来我家探望;不忘朋友发来短信说“小番茄,看到你高兴,我几乎想落泪”(是啊,那时候,我还是“小番茄”);不忘朋友用他修的佛法对那时年轻气盛且浮躁的我旁敲侧击……这样的情谊无关乎他们的职业或身份,只是纯粹出于善良和真诚。
▲ Photo by Joseph Pearson on Unsplash
我自问从不以教育背景、出身和职业去评判一个人的体面,并以此作为来往友人的标准。我一直庆幸“谈笑有鸿儒,往来亦有白丁”。
那些鸿儒当过我成长道路上的明灯,比如曾在几个国家工作多年后外派并常驻非洲的 W 老师、有两个博士学位是我人生 mentor(导师)的印度叔叔……
在那些白丁朋友身上,常常给我关于生命最真实的感动,比如在重庆工作时的小保安带刚到那里生活的我去地道烧烤,在我临别时说“Y 小姐,你是个好人”;在宁波工作时打扫卫生的小赵带饭会给我做一份我喜欢吃的辣椒炒肉……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我生活过的城市,让我记起的常常是这样的“普通人”。和很多人一样,我喜欢与善良的人为友,和工作、生活是否“体面”无关,一个心地宽广仁厚的人,让我觉得安全。
工作八年后,我选择离开体制内并离开了生养了我二十多年的南昌,跳槽去了沿海一家外企,收入自然上涨,出行也负担得起所谓的星极酒店。
可我还是一个人“穷游”走世界,那些到过的世界五大洲数个国家的旅程里,住的大多数是青旅,自然比不上其他同事朋友们的出行“体面”,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独行,因为大多人是去享受假期的,人家谁愿意向我这样去体验“穷游”。
国内职场的那些年,多年过去想起还是心怀感激。不是因为曾经在外人看来有多体面,而是那份工作让我有能力去做成了一些我想做的事,让我有能力支撑起那个只有母亲和我的单薄的家,并在母亲病重后获得充分治疗支撑到她体面地走到人生的尽头,更在母亲过世后,让我有足够积蓄支撑自己可以暂时离开职场、追寻自己年少时的留学梦。
2015 年,人到中年的我来美国法学院念书。因为美国签证政策,要想有额外收入只能校内打工,承蒙一位中国老师关照,我接了一份图书馆的活,和美国的本科生小朋友一起打工,平日里的省吃俭用也谈不上多“体面”。
第一年,全年包括所有吃穿住行,我居然只用了四千多美金,别人完全不相信,不过我可没有亏待自己的健康,只是没有任何非必要的开销。比如,把教会捐赠的旧家具铺上一块好看的花布就省去了买家具的钱;法学院再忙、下自习再晚,也会准备好第二天的午餐而从不吃食堂或自己下馆子。
▲ 作者在法学院读书时的家
就是这么烧去大把积蓄且没有后援,原本应该衣食有忧、过得也没有多“体面”的这两年,却是我人生里难得的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法学院读书期间,我在旅途中遇到了我先生。毕业后,嫁为人妇,后又成为人母,当了所谓的“全职妈妈” ——这个在某些社会评价里似乎也不怎么“体面”的身份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生活。要知道,成为这个身份之前,我似乎有更“体面”的身份,法国 MBA 和美国法律硕士的教育背景,国内十五年国企外企大厂的职场经历,这些在我成为全职妈妈后,都渐行渐远了。可是,so what (那又怎样)真正重要的是,不管社会怎么评价“全职妈妈”这个身份,我自己从未因为现在的这个身份否定过自己的价值。
在去年一边带娃一边兼职的一份工作里,我作为中方的联络人,对接美方大厂一位经验丰富的运营,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在合作结束时她对我说:“Iris,我相信不管你做什么,以你的态度和方式都可以把事情做好。”我们还相约布鲁克林,她给我当向导。
成为全职妈妈两年以来,我更加明白了所谓“全职”的含义,不是一个“称谓”,而更在于是否真的把“育儿”当作一份全职工作来对待。“全职”工作就意味着和其他所有工作一样,有 job qualifications(资质),有 skills requirements(技能),更需要有 commitments(贡献),可是真正做起这份工作才发现,相比一般的职场工作,真正“全职”当妈需要的不只是勇气、力量,还需要很多认知和技能,更多的是对抗日常琐碎的耐心,特别孩子年幼时期。
▲ Photo by 🇸🇮 Janko Ferlič on Unsplash
受美国细胞生物学家 Bruce Lipton 博士“The Biology of Belief”理论的影响,我相信孩子就像刚出厂的计算机,希望她一开始能下载我认可的系统,而不是我不熟悉甚至不一定认可的他人操作系统,尤其是在美国,有中美文化差异因素还有幼儿早期语言对孩子的影响。所以在孩子认知系统建立的前三年,亲自养育和陪伴是我的主动选择,我从来没有觉得那是“牺牲”。
孩子的出生,更是为我打开了认知世界的另一扇大门,让我的知识迭代进入一个新的层次:
过去两年,我在诺言社区记录了几万字成为母亲后视角下发现的别人的故事和自己养育的故事,一方面为女儿留下了儿时记忆的素材,另一方面也在自我梳理中实现了自我成长;
我阅读了几十本育儿书,还上了两门综合性很强的高质量育儿课程,说是育儿课,其实是自我构建和自我探索课程,还有诺言社区的课程,这两年的课程比起以前所有和文凭有关的课程,更大程度帮助了我把自己的能量推动到一个新的自我觉知高度;
此外,我还带着小番茄寻访了华德福学校、蒙特梭利学校和世界上第一所 Buddha school(禅学学校),让我近距离观察了这些有口皆碑的儿童教育的相通之处,更大大丰富了我对儿童教育的认知。
与其说我全职是为孩子付出,不如说是孩子的出生给了我一个自我成长的机会。
作为那个依然想念职场、有个人职业理想的不安分妈妈,我现在能做的是为未来储备而努力。我也可以坦然地说,这两年我没有蹉跎,更不敢懈怠。当有一天孩子准备好了自主去更大世界去历练时,我希望自己是准备好了的。
这两年里我每一份付出都是在为娃早日自主而发力,在为自己重返职场而积累。同时也因为倍加珍惜和孩子最开始几年的朝夕相处,才有了更多对生命的感激和领悟。
这些,都是一个普通“全职妈妈”的价值感,让我可以更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这个“全职妈妈”的身份标签,不管在别人眼里是否“体面”,我怀着一颗好奇心和感恩的心,在育儿路上探索育己。
这几年的美国生活,让我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真实的普通美国人。在很多人身上,我也看到了真诚、善良、勤恳、忠诚等这些普世价值的闪光,所以才开始提笔记录他们的故事,并被一诺姐鼓励和支持,陆续发到奴隶社会,收到了很多读者的反馈,让我感动且备受鼓励。
回过头看,无论是中国人的,还是美国人的故事,那些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不一定是那些标签光鲜光环耀眼的人,而是像你我一样认真生活的普通人。而对于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我也从不觉得有多么不体面,甚至能感受到他们中有些人的心比有些看上去光鲜的人要体面一百倍一千倍,在我眼里,他们是生活里的英雄。
谁才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最体面的人——每一个认真生活的普通人,因为他们很珍贵。
比起做个体面的人,我更想做一个珍贵的普通人。
今晚八点一刻,一诺将与此念创始人毛思翩直播连线,一起聊聊“女性该如何突破困境?”敬请预约关注。

一诺新书《力量从哪里来》在京东和当当均有销售,书里一诺谈到了女性、儿童和社会公平的议题。
已经收到书的朋友们,读后感可以直接发送到奴隶社会邮箱 [email protected],期待看到更多女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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