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665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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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山的雨花石,诺友,两岁男孩的妈妈。曾在云南支教两年,后北漂上漂,现定居浙江。从事一线教学近 10 年,倡导陶行知的"生活即教育"理念。文艺爱好者,喜欢旅行和写作,个人公众号:远山高树。
(一)戏台上的妈妈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那会儿,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关于那个时候的记忆,似乎是雾蒙蒙的一大片,偶尔一阵风吹过,我仿佛看到了一片幽深的森林,离我最近的地方,是几棵纹理清晰的大树,还有更多树影在后面缭绕的湿气中若隐若现。很快大雾又起,可是我知道雾里面并非空无,更多的树仍隐匿其中,在等待我找到掀开它面纱的方法。
我记得的那件事,是关于看戏的。但这段记忆是否真实,我也一直耿耿于怀。
那是在我外婆家。下午一觉醒来,堂屋黑蒙蒙的,大门外还有点昏昏的光线,天快黑了。屋内静悄悄,大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循着亮光走出去,想找妈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一幢楼房,连同我,不知道被谁遗忘在这里。
我站在门口,喊了几声。终于有路人经过。我认识他,是外婆家隔壁的三舅,平时对我总是和蔼地笑着。他挑着遮住他大半个身长的花生禾,歪着脖子走路,脚步匆匆。
“三舅,三舅,我妈妈呢?他们人呢?”我急切地喊。
“怎么你一个人在家啊?他们是不是都去稻场看戏了?现在应该还没开始吧?”他急匆匆地带笑答着,就匆匆走了,我还看得见他脸上黑黑的汗渍印,粗粗长长,一道道巴在他脸上。
我觉得有点委屈。怎么去找那个稻场呢?我知道是有一个,但是不知道路怎么走啊。可是也没有大人,只好寻来门口的小板凳坐着,呆呆等着。以前外婆经常窝在小板凳那里晒太阳。
天又黑了一点,妈妈和几个大人喧闹着走过来。“妈妈~”我扑进她的怀里,旁边的人都笑了。妈妈笑着一把抱起我,“你已经醒了啊?”我抬头看妈妈的脸,
她的眼睛亮亮的,笑容如黑暗中的启明星。
她摸着我的头,我顿时感觉一点都不生她的气了。“走,我们准备去稻场看戏了,今天晚上有热闹看!”他们很高兴,似乎有莫大的喜事要发生。外婆黑咕隆咚的家里也拉起了一盏灯。


接下来就到了稻场了。那个时候,稻场是农村常见的空场地。打稻子、晒麦子、打油菜籽等很多农活都在稻场上进行。平时路过外婆家的稻场,经常见到的是几头硕大的黑牛,让人畏惧。
他们永远潮红着双眼,怒目圆睁,狠狠盯着我,鼻子里哼着不服之气,一见到我就不安地晃着脚步,似乎想挣脱缰绳,追过来就会把我踩在脚下;还有几只刨土找食的鸡,永远无忧无虑,跟这几头黑牛无怨无仇地相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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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场靠里面还有一个小稻场,比大稻场高大半米左右,要小很多,三角形似的,左边是房子,右边是堆积如山的柴垛。从大稻场到小稻场,我是爬不上去的,但是我哥和我表哥他们经常能够一跃而上,上蹿下跳表演绝世神功,此时的我总是他们的拖油瓶。
今天的稻场完全不一样。牛和鸡都没有了,有很多的人黑压压挤在大稻场上,围着小稻场的一边。小稻场上面有盏明晃晃的电灯,刺眼,不能直视 —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很亮的一盏灯!上面搭了彩条的塑料棚子,用木头支撑着。
重点是,小稻场的右边还有几个人,有拿铜锣,有拿二胡,有拿快板,还有拿木鱼之类的。周围的人群热烈而激动,大家的黑黝黝的瘦骨嶙峋的脸上,大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今晚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神采!
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那么兴奋。为什么我能看到那么多脸和眼睛呢?因为不知道是谁把我架在了脖子上!我看着人头攒动,人头的后面是已黑暗成一大片的夜幕,令人不敢注视。
我感觉凉风吹到脖颈,于是转动身体大喊“妈妈~妈妈~”那人跟我说:“来来来,坐好小心掉下来了,乖啊,你妈妈待会儿就出来了,你等着看戏哈!”我妈妈为什么待会就出来了?从哪里出来?看戏是什么?我都听不太懂。
台上的乐器演奏了十几分钟,可能只有几分钟,我并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总之迟迟不见我的妈妈。终于,台上有女人裹着头巾登场了,开始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接着有一个身段曼妙的穿浅色戏服、甩着长袖的年轻女子出来唱了。被我骑着的那个人急着咕哝:“你妈妈出来了,看到你妈妈没?”我四处仔细张望,根本没有看到。
▲ 图片来自网络
那女子唱了一段之后,大家纷纷喊:“好,好,唱得好!”接连鼓掌,并且往台上放物品,丢东西,有的人还抛洒着硬币。我看到,那年轻女子往后边退边唱,再上前的时候,她手里提了个篮子,边慢慢唱,边慢慢蹲下去,起来又蹲下去,好像是捡起了别人丢上台的东西。后来我看她退到后台去了。
接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台上乐器的风格大变,弦弦切切喧杂热闹。有人一出场就连续好几个后空翻。台下人群又连连大声叫道:“好!好!翻的好!”我也惊呆了 — 这个人好厉害!比我妈妈还厉害!我一直以为我有世界上最厉害的妈妈,这可怎么办?我要告诉她我所看到的景象!
但是紧接着,那个后空翻的女子站到前台来,定在一处咿咿呀呀比划着手势唱。我突然才发现,她居然就是我的妈妈!她眉眼和脸上都画着厚厚的妆,我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
我欣喜若狂,大声叫喊着:“妈妈,我在这里!我要下去,我要去找我妈妈!她在上面!”真心害怕妈妈待会又消失不见。拗不过我,那个驼着我的人,挣扎着挤到靠台前的位置,几双大手一起护着我把我放到台上。我来不及站稳马上就要扑过去抱,结果被旁边一双大手拦腰截下。
我挣扎着拍打着回头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四爷爷。四爷爷怎么会在这里?四爷爷在拉二胡,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声又似小声地说:“你别过去,你妈妈还在唱戏,我抱一下你,你待会儿去找她,好不好?”
我根本逃不了,看妈妈已经走到台子的中间去了,只好乖乖待着。接着看到,我的妈妈转着、唱着,慢慢走向我这边方向,于是我赶紧叫喊着,挣脱了那双大手,跑过去抱住了妈妈的小腿!
妈妈动不了,几次想抽出腿,却被我拖得死死的。她频频回头,急急摆手,眼神跟我示意:过去过去,快过去,等一下!但我不撒手。台下似乎笑声东倒西歪更加热闹,我听到有人在说:“你们看看这个小娃,抱着不撒手,哈哈哈……”可是我不管,这是我的妈妈,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怎么会撒手呢!
▲ Photo by Anna Hecker on Unsplash
我心满意足地死死抱着妈妈的腿,贴着脸;又笑着仰头,看着妈妈回过脸对着观众,手里比着动作,接着唱了几句,然后……就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我又被谁给抱到旁边去了,一顿挣扎又是徒劳,只好泄气地接受!听着耳旁乐声震天,看着台上各种腿,还有台下越来越模糊的脸,沉沉陷入睡眠……
再醒来的时候,还是我一个人。黑魆魆。静悄悄的。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线熹微的阳光。天亮了,我坐了起来,第一件事是 — 找妈妈去!结果手碰到床单湿湿凉凉,我发现自己又尿床了。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尿床,真的搞不懂。苦恼了一小会儿,喊人没人应,只好自己床头翻衣服换上,又想毁灭犯错痕迹免得遭外婆家亲戚笑话。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 要赶紧找到妈妈!我一定要抱着她,好好夸夸我的好妈妈,昨晚太厉害啦!
于是,
我心满意足,从舅妈家黑洞洞的房间里的大床上爬了下去,打开门,走进堂屋;再快步走到大门外,左右寻找,满怀热切。只见门外阳光明媚。场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二)追赶
天还没有亮,奶奶凄厉的声音就在耳边轰炸。
我睡眼惺忪,还没坐起来,就听见奶奶在床边看着我,一声接一声急急地喊:“三三!三三!快起来啊,你们妈妈要走了啊你晓不晓得,你怎么还在睡?她要丢下你们去外地唱戏啊,我滴个天王老爷啊!太自私了!搞得家里整天不安生啊!你们快点去追上她啊!不然你们没人要了晓不晓得!我命怎么这么苦啊……”这样的话,在我后来的人生里也听到不止一次两次了,小时候我常常怀疑奶奶是不是被装上了发条,被安装上了不好的东西。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奶奶诉说的具体是什么意思,只隐约感觉情况不太好了。看见姐姐哥哥已经在穿衣服了,他们也跟着奶奶在急急地催我快点。他们帮我扣上扣子穿上鞋。我迷迷糊糊起了床,出了门,看到天上还有星星。空气冰凉。我寻找着月亮,也许月亮才刚刚离去吧,我想。
接下来就是一直在走山路,哥哥在最前面,姐姐有时牵着我,奶奶在后面。一路上都是在重复那些句话,连带着唉声叹气,喋喋不休。
爬呀爬,绕呀绕,翻过了好几座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大汗淋漓,我几次几乎要走不动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妈妈
以前明明是天快黑时妈妈就回家做饭的。但似乎是好久不见了。


太阳已经明晃晃地升起。我们去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见到了从来没见过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卖包子的蒸笼热气腾腾,买卖药材的称着药材。很多人坐在路边石头上等待着。
▲ Photo by Thom Milkovic on Unsplash
我们站在路口,奶奶交代,我们要等一辆大巴车,妈妈就在里面。她还特意三番五次交代,待会儿看到大巴车,我们三个一定要一起大声喊妈妈,一定要喊最大声,这样才能把妈妈留下。当时的我,不懂什么叫离别。一心想着,待会儿我一定要表现得很好,要喊得比哥哥姐姐都大声。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骚动起来。本来坐在路边的或担着行李的人,现在都朝一个地方奔涌而去。远远的就有喇叭声“叭~叭~叭”不停,一辆庞然的大车,碾开人群缓慢开了过来。
“快喊啊,赶快喊啊!”奶奶推搡着我们。“妈妈~妈妈~”于是我们站直直一排,在街旁大声喊了起来,一个个喊得拉长了脖子。我也一声声喊得拉长了脖子,仰面看到了蓝天。但是车没有停下来,开过了我们,就要走了。奶奶和哥哥姐姐急了,急急往路上跑,去追。可是到处都堵着,前面有人在挤着上车,有人在送人,有人在使劲塞东西,有人连东西带人卡在后门,引起众怒骂声连连。
“等一下!师傅,等一下!我的几个伢在路边!”嘈杂声中,我突然听见妈妈歇斯底里的喊声,赶紧循声去找。后来看见在高高的车的前门,妈妈跳下车,冲破道道人墙,双手像是在河里游泳一样,奋力划动,想横渡过来。她一步步拨开人群,朝我们挤了过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我的妈妈脸上是被阳光洗过的笑,年轻而美丽。她跪过来一把把哥哥姐姐和我拥住。她跟姐姐和哥哥急急说着些什么,特别是跟姐姐,一直在交代事情。奶奶在一旁鼻子出气咬牙切齿:“你真要把伢丢家里,我是管不了的哈!我管不了的!你太没有良心了,说走就走!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狠心当亲娘的!我是管不了的,我跟你说!”她简直要扯着妈妈吵起架来。
我有点厌烦,也有点难过,因为妈妈居然还没来跟我说话!她是不是把我给忘了?我拉着她的衣角,看着弯着腰的她眼圈红红的,嘴巴不停动着。我想提醒她旁边还有一个我,又不好意思打扰,我因她还没跟我说话而内心酸涩。
▲ Photo by Rebecca Asryan on Unsplash
“嘀嘀~叭叭~”那边的大巴车不耐烦地响着喇叭,刺耳极了。
“你到底走还是不走?搞快点!我们要出发咯!”一个男人探头出来,声音粗鲁震天吼喊着。形势紧急。
“就好咯,要走啊,就好咯!等一下!”妈妈急急回过头应着,又很快回头双手捧了我的脸,又很快抱住了我的头,我看不到她的脸,只听见她说:“你要好好听哥哥姐姐的话,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我使劲侧脸,看到姐姐和哥哥在旁边呜呜哇哇地哭,他们扯着妈妈的衣服和手臂说:“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应该哭起来……但是我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妈妈抱我抱得太紧了,被妈妈抱着我感觉很安心,想着一直被妈妈抱着就好了。接着妈妈放开了我,挣脱了哥哥姐姐和奶奶的手,又艰难挤进了人群,爬上了轰鸣着的大巴车的前门。手举着抓着什么,身子斜吊在车门前,转过来。车震动得要前进了!
“你们一定要乖乖听话,一定要听话哈!小艳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晓不晓得?听见了没有?听见没有?!”妈妈隔着人潮对着我们喊着,满是期许 — 她希望听到我们肯定的回答。可姐姐和哥哥还在哭,没人回答她。
我不知道怎么办,突然耳边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嗓子震动在大声地喊:“妈妈!晓得了!晓得了!妈妈~”妈妈着急的神色没有了,我想她没事了。她脸别了过去,袖子摸着眼睛,接着对着我笑了一下。天哪,妈妈的笑容太好看了!那笑容弧度很大,嘴一咧,脸庞就形成两个大大的酒窝,露出灿白整齐的牙。
▲ 电影《你好,李焕英》剧照
温柔的光芒笼罩我,满世界的花在盛放,我的世界瞬间被点亮。妈妈的笑容太好看了,烙印在我的心底,让我开心又心情复杂。“妈妈!妈妈!”我蹦跳了起来,人群中使劲儿踮脚抬头,迫切地想让她看到我也没事,让她也看到我的笑脸。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我没有。
车门关了。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人群被迫落后,车子发动起来,嘈杂中扬尘而去。
阳光依旧灿烂,混乱的人群恢复了些许秩序。街上人来人往,奶奶还在喋喋不休。我站在街道上,觉得身上冰凉,周遭的人群一下子离我很远。小小的我,环顾四周,广阔的空间,寂静无比,陌生恍惚。
这分明只是几分钟之内发生的事,一帧一帧回放时,却好似历经了很久。回想起来,街道也不过两三米宽,但却挤满了让妈妈艰难翻越的人墙。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的家。一回家,在姐姐的组织下,我们翻箱倒柜寻找练习本,找稿纸写信给妈妈。姐姐说要各自写各自的,于是他们找了小凳子坐下。本来已经不哭了的他们,现在又抽抽搭搭地哭着,吸着鼻子和鼻涕。我拿起半截铅笔,趴在桌沿。咬着笔头,我感觉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姐姐,开头第一句写什么呀?”我很为难。连总惹妈妈生气的哥哥好像也变懂事了,也开始在写了,而我一个字也没有。
“你就写‘亲爱的妈妈’,然后说你想说的话!”姐姐已经黑压压写了好几行,似乎不想被我再打扰。
于是我提笔写下:亲爱的妈妈,我想你。可是我不会写“想”字。姐姐让我翻书,自己找想用的字。我翻半天找到了,歪歪扭扭写下。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我接着写,千言万语就只能化成了这一句。本来是想问问妈妈:妈妈,你怎么走了?你要去哪里呀?我们今天都去找你了等等。可是,我觉得妈妈似乎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我觉得我似乎能理解她,也必须支持她。所以换了一种问法。我突然难过得有点想哭了。
那时我约摸五岁半,在上学前班,刚认得一些字,只会写几个字。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悲伤。
▲ Photo by Melissa Askew on Unsplash
后来很多年之间,我都无法忘怀那天清晨的星星,寂静的山路,拥挤的人群,也无法忘记妈妈上车转身的那个笑容,还有我写的那几个字,以及车门关上离去的那一瞬间。
我一直在想,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所知道的是:这世上没有一位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除非逼不得已。
等到慢慢长大之后,我更是常常去设想我的母亲,想她当年在做着怎样艰难的抉择,内心有多少的不舍。妈妈是干什么去了呢?是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还是有难言苦衷迫不得已?她到底为了她到的孩子和家庭,放弃了些什么?她经受了生活多少的辛苦?
岁月那么漫长,无法消解一个母亲的爱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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