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658 篇文章
题图:Adrienne 与 Ostroy 在巴黎。
作者:喻书琴,出生湖北,原居北京,现住洛杉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学士、文艺学硕士、家庭辅导硕士;做过报社记者、图书编辑、小说翻译、业余社工;喜欢观察、倾听、写作、拍摄;近年来致力于人物深度访谈和纪实写作。本文来自:喻书琴工作室(ID:levifish2)。
作者按:
这是一部安静的,内敛的,治愈的,叙事温柔的独立纪录片,不过,中文媒体没有报道,豆瓣也没有评论,但我被安德林妮明媚的笑容所感动,也被奥斯特罗伊深沉的纪念所感动,所以,我查阅了英语世界相关资料,并观看了影片,推荐给读者,抛砖引玉,作为一种微小的纪念。
01
她再也看不到了
2021 年 12 月,剧作家安迪·奥斯特罗伊出品了一部时长 100 分钟的 HBO 新纪录片《安德林妮》,来纪念 15 年前惨遭杀害的爱妻安德林妮·夏莉。
她是一名演员、作家、导演,一位致力于从表演到剧作再到电影的女性艺术家。
她被杀那一年,才 40 岁,正是创造力最丰沛的年纪。
▲ Adrienne Shelly
安德林妮于 1966 年出生,在长岛长大,天生就对表演充满热情,很早就在学校公演的戏剧中崭露头角,并在大学里学习电影制作,并且提前一年选择退学,开始在好莱坞闯荡。
她有一双深邃而清澈的大眼睛,总是笑盈盈的,面部表情很丰富,思想也特立独行,很快就被独立电影制片人哈尔·哈特利选为《难以置信的真相》(1989年)和《信任》(1990年)的主角。
不过,经历过“在黑暗中漫长的探索”之后,她日益对好莱坞猖獗的性别歧视感到厌倦。
90 年代后期,她开始进行职业生涯转型,从幕前走到幕后,协助成立了一个戏剧公司,并开始写自己的剧本、拍自己的电影。
1999 年,她自编自导的《我带你到那里》获得美国喜剧艺术节电影发现评委奖。
2001 年,她通过一个约会网站认识了剧作家奥斯特罗伊;2003 年,他们的女儿苏菲出生。她非常喜爱这个姗姗来迟的独生女儿。
▲ Adrienne与女儿亲吻
与此同时,她进入创作的黄金高峰期,自编自导了一部独立电影《女侍》,刚要在圣丹斯电影节亮相。
如果,没有这场飞来横祸,她会欣慰地看到,她呕心沥血创作的这部独立电影《女侍》将获得 4 项电影奖,并催生了同名的百老汇音乐剧——也是第一部由全女性主创团队参与的音乐剧。该剧于 2016 年 4 月 24 日正式开演,2020 年 1 月 5 日闭幕,经过 33 次预演和 1544 场演出,获得好评无数。
然而,世事无常,她再也看不到了……
02
凶手只有 19 岁
2006 年 10 月 31 日,万圣节,家庭聚会。安德林妮人生中的最后一夜。
他们 3 岁的女儿苏菲穿着银灰色的公主裙在客厅里手舞足蹈,安德林妮微笑着说:“苏菲最喜欢的歌曲是 Twist And Shout。”
奥斯特罗伊说:“历史上每一个可怕的日子之前,都有一个快乐的日子,这个万圣节是属于我们的。那天晚上,我作为最幸运的人去睡觉,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却活在最糟糕的噩梦中。”
第二天,11 月 1 日早晨 9 点 30 分,奥斯特罗伊把安德林妮送到纽约阿宾顿广场的西村公寓,再开车去自己的办公室。“我只是看着她走进大楼,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 
Adrienne 在遇害的 Abingdon 广场附近

奥斯特罗伊在工作中忙碌了一天后,发现无法通过任何通讯设备联系到妻子,他回忆道:“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寻常现象。我有一种直觉,一定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傍晚时分,他开车来到安德林妮的大楼。对讲机无人回应,他走到公寓里,发现门没有锁。“门突然打开了。这时,真正的恐慌开始了。那是可以感觉到的。房间里静悄悄的,CNN 电视却在播放,这很不可思议。”
当他穿过阴森可怕的房间去寻找他的妻子时,感受到一种黑暗的力量:“那间屋子里好像有邪灵。真的,这就是我的感觉。我觉得房间里有一个怪物。”
然后,他在浴室里发现了妻子的尸体,几乎撕心裂肺。
在新闻报道里,警方推测是自杀,奥斯特罗伊立即拒绝了这个假设,她那么喜欢自己的女儿,那么热爱自己的事业,怎么可能自杀?
▲ 2006年媒体死亡报道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抗议引起了警方对浴室更仔细的重新检查,结果发现她尸体旁边的马桶上有一个石膏粉的运动鞋印。这枚鞋印与大楼里的另一组工人的鞋印相匹配。
在安德林妮死亡的那一天,一个名叫迭戈·皮尔科的 19 岁建筑工人正在楼下施工。皮尔科是来自厄瓜多尔的难民,为了偷渡到美国,仍然欠着 13500 美元的债务。
▲ 19 岁的凶手皮尔科
19 岁的皮尔科很快伏罪,承认因为盗窃被安德林妮当场撞见,而选择杀人灭口,最后,皮尔科被判了 25 年有期徒刑。
03
黑暗中疗伤:女性电影人基金会
一个家庭正在经历难以想象的悲剧。
妻子去世时,女儿小苏菲才不到 3 岁。如何向这么小的孩子解释失丧?如何驾驭深不可测的悲伤?
奥斯特罗伊不得不告诉蹒跚学步的女儿:“妈妈死了。她的身体停止了工作。她再也不会回家了。”
“妈妈死了?小苏菲问,然后她就默默地盯着窗外,就是这样。”回忆到这里,奥斯特罗伊已经是泪流满面。
▲ Adrienne 与女儿在海边
此后多年,父女俩一直会探讨死亡这个沉重话题。他记录了这些深入的对话,并以动画的方式呈现出来。小苏菲会问:“妈妈去了哪里?”“那个男子如何杀死妈妈的?”“睡觉的时候妈妈会不会看着我?”……
奥斯特罗伊说,在妻子去世后,他带着她的骨灰瓶,走上一座小山,望着远处车水马龙的城市,他将骨灰轻轻撒了下来:“我感觉她没走,就在我身旁看着……”
他经历了一些“非常黑暗的时刻”,他会爬进安德林妮的衣柜,用她的衣服裹住自己哭泣,“只是为了能感觉与她更接近。”
▲ Adrienne 的丈夫 Ostroy
但他知道,为了他们的女儿,他必须坚持下去。“我只是看着苏菲,向她承诺,她会快乐和健康地成长,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会好起来的。”
尽管奥斯特罗伊在纪录片中说他的生活“将永远与悲伤有关”,但他并没有终日沉溺于悲伤之中。他问自己:“我在想,安德林妮会想要什么?安德林妮想帮助谁?很明显:像她一样的其他电影人。”
不久,他就以妻子之名创立了一个非营利组织:安德林妮基金会。其使命很简单:支持女性电影制作人。
“安德林妮知道,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成为一个女人,并克服不可逾越的挑战有多么多么难,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基金会如此重要。”
该基金会向女性电影制作人颁发奖学金、补助金和津贴。其资助对象之一辛西娅·韦德在 2008 年因《保险被拒》获得了奥斯卡纪录短片奖,该片正是由基金会资助。
该基金会还将早期的短片资助给了赵婷,后来她成为历史上第二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女性。
奥斯特罗伊表示:“苦难发生了,生活是不公平的,但我试图穿越苦难来创造价值,把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可怕的负面因素变成积极因素。”
04
与凶手面对面
奥斯特罗伊多年来一直纠结于杀妻凶手皮尔科的犯罪心理。
2017 年,他写信给皮尔科,问能否和他见个面,对方给他发了一封道歉信作为答复,为给这个家庭造成如此大的创伤深表羞愧。
2019 年,奥斯特罗伊正式去纽约的卡茨基尔监狱与皮尔科见面,这时,皮尔科已经 30 出头了。
奥斯特罗伊缓缓地注视着皮尔科的眼睛。
“13 年前,安德林妮死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死了,我来这里,不是想攻击你,而是想和你分享我这 13 年来的感受。”
皮尔科的眼圈也红了,歉疚地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如果能够回到从前,我希望能改变这一切……”
▲ Pillco与 Ostroy会面
然后,他通过翻译人员,回忆了自己的作案过程:
“我不是一个有攻击性人格的人……我需要钱,还清 13500 美金的债务,我一直在偷窃,那天,我在楼里游荡,潜入安德林妮的办公室,翻看她的钱包,结果她突然出现了。”
“她追着我跑,当她开始对我大喊大叫时,我听到她说的唯一一个词是警察。当她想要去打电话时,我从后面抓住她,捂住她的嘴,告诉她不要报警。”
“我失去了理智,我用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不要发出声音。我把手拿开了,我让她走。但我看到她的嘴唇是蓝色的,所以我才明白:我杀了她。”
“我将她拖到浴室,用床单制作了一个绳套,然后将她挂在浴帘栏杆上,以便使其看起来像自杀现场……”
奥斯特罗伊一直安静聆听,这相当于重新揭开生命中最创痛的伤口,他尽量克制自己悲愤的感情。
然后,他在凶手面前,一一摊开妻子安德林妮的照片,女儿苏菲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照片。
“我想让你知道,你夺走了一个妻子——她是我深深爱着的人……”
“你也夺走了一个母亲——安德林妮错过了很多,从苏菲第二年的生日,到最近的生日,她都错过了。她还错过了女儿第一次骑自行车的时刻,女儿开学第一天的时刻,女儿踢足球的时刻……这些都是你夺走的时刻……”
监狱中,头发已是灰白的奥斯特罗伊忍住啜泣,手指颤抖,无语凝噎地捂住脸庞。
最后,在被领回牢房之前,皮尔科用西班牙语咕哝了一句:“我很抱歉。”
05
我本应与她一起慢慢变老
奥斯特罗伊说,从妻子死的那天起,他就决心要继续寻找她的“足迹”。因为她在时间中冻结了,这令他悲伤。
他在 2018 年就开始筹备拍摄这部纪录片。所幸,他保留了大量的家庭录像,此外还有许多安德林妮出演的电影片段都可以作为纪录片素材。
“这真的只是一个心愿,让她重获新生,向世界展示她不仅仅是一个被谋杀的牺牲品。她是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热情洋溢的朋友。”
“这样,在我们的脑海中就不会只出现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呼喊警察的受害者形象,而是看到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一个姐妹。我们能理解在过去 14 年中安德林妮错过的所有时刻、苏菲错过的所有时刻、我错过的所有时刻……”
“作为一个演员、作家、电影制作人,一个创造力洋溢,还有很多梦想未竟的女子,我希望让人们爱上她,悲伤并哀悼她的离去,继承她的遗愿,也希望给女儿一个礼物,这也是我能给女儿的最好礼物。”
Adrienne 在纽约 Abingdon 公园的墓碑
悲伤是持续的、流动的、非线性的;记忆也是如此。
奥斯特罗伊会带着女儿去外婆的老房子,重温安德林妮从前的照片和日记等物件:“你现在和她那时的年纪差不多。你妈妈喜欢约翰·列侬……”
苏菲喜欢朗读妈妈年轻时写的的日记:“这种方式很有趣,我会更多了解妈妈的为人……”
▲ Ostroy 和女儿翻看老照片
苏菲很坦率地说:“我会有些嫉妒,别的女孩有妈妈,我却没有……但我很少哭泣。我不喜欢对外表达感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然而,在妈妈 13 周年的纪念日,当奥斯特罗伊突然问道:如果妈妈突然回来了,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样?
这名 16 岁的少女还是忍不住背过脸去,哭了……
▲ 红磨坊前 15 岁的 Sophie 模仿妈妈 Adrienne
奥斯特罗伊这样回忆爱妻:“安德林妮是我认识的最善良、最温暖、最慷慨、最富有爱心的人。她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聪明才华,有着充满感染力的微笑,散发着内在和外在的美。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本应与之一起慢慢变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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