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十时许，我失去了嗅觉。当时邻居群里有人说楼道里有浓烈的烟味，几乎每一层的邻居都叫了起来，说是自己也闻见了。我打开门出去，只感觉空气冰凉。
这时候我突然有种预感，转身抓了瓶香水喷了一下，没有香味，只有很微弱的木头味。我打开一瓶威士忌，没有任何酒味，只有一丝甜香。我按照网上的说法，打开一听咖啡粉，没有咖啡味，只有淡淡的尘土味道。我跑到餐桌，打开一听干巴菌韭菜花，平常这东西的味道极为浓烈，然而我却什么都闻不见，只有一点点水腥气。

然后我用舌头把它们都品尝了一遍，香水依然是苦的，威士忌依然是辣的，咖啡粉依然是酸涩的，干巴菌韭菜花依然是酸辣的，但是所有的味道都和我隔着一层，因为我的鼻子不再工作，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空气墙，把味道隔绝在我的大脑之外。我感觉眉心到鼻尖的三角区都是木的，有什么东西从中抽离掉了，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我的鼻子聋了。

看不见叫做盲，听不见叫聋，说不出叫哑，闻不见叫什么？这是我的第二个想法，我失去了嗅觉，那么应该怎么准确地形容这种状态才对？一种说法称鼻子阻塞，不辨香臭叫“齆”，weng，第四声。我看了一下拼写，觉得很绝望，等我学会怎么写估计我都已经痊愈了：

但这个字的主要意思是表示鼻子不通气，阻塞的样子。很多地方的方言说人感冒之后，讲话weng声weng气的，其实并不是方言而是古文，是齆声齆气，是鼻子齆。
第二种说法称鼻子失去嗅觉，不辨香臭叫“痈”。但是在今天，痈的意思早就已经转变成了毒疮肿块的意思。可能是古代时的确那么用过，但是并没有流行起来。但用在这里也算贴切，因为我看医生解释说，人之所以在罹患新冠病毒之后会失去嗅觉，并不是因为病毒攻击嗅觉神经造成损伤，而是嗅觉细胞附近的组织发炎肿胀，压迫了嗅觉神经，暂时让神经失去了能力。这么说起来的话，痈字也没有大错。
我个人把这种状态称之为“鼻子聋了”。因为对于我而言，嗅觉更类似我的听觉。在我状态正常的时候，我能嗅出各种各样细微的味道，它们在我鼻腔里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管弦乐。在一块熟成牛排上，我能闻见油脂的香气，闻见脂肪腐败的微臭，闻见牛肉自身的酸味，还有骨头的焦味和骨髓的甜，发酵之后的特殊香味，以及肉类暖烘烘的味道。它们各自有各自的声部，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分出了很多层次，又随着温度和距离的变化而一再盘旋往复，不断声调降调---
现在这些味道戛然而止，我的鼻尖陷入了一片寂静，所以我认为我的鼻子聋了，空气里只剩下沉默。
在抗原阳性之后第十天，我突然毫无预兆地失去了我的嗅觉。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可以豁免失去味觉和嗅觉的后遗症，但现在看来，所有的症状大概我都要经历过一遍，一个都不能少。在确认我失去嗅觉的一瞬间，我认为自己终于理解了阳痿患者的感受。就是说东西还在，看起来也一切正常，不疼不痒不肿不麻，它只是不再工作了。我的鼻子作为一种装饰而存在，但它失去了自己的功能，我的一种感官对我“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世界随即失去了一角。

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体验。以前看佛教的书籍，说是嗅觉不是一种真实存在，而是鼻根受到了外缘的扰动，由于鼻根本身有觉知的能力，因此产生出来的一种感受，由此产生了许多好恶取舍。当时我说这算是什么理论？气味就是气味，闻见就是闻见，什么叫鼻根扰动？现在我懂了，我的鼻根还在，但是它的觉知能力消失了，于是对于我而言，气味也就消失了，哪怕我还记得香水、威士忌、咖啡、韭菜花的香味，但外缘和鼻根的结合消失了，我也就无法感知气味，世界就此失去了味道。
看专家说，大概要2个月才能恢复嗅觉。但是看朋友们说，好像三四天之后嗅觉就开始恢复。方法各有不同，有些人靠闻咖啡，有些人靠闻精油，有些人靠闻泡菜，也没有任何解释，总之就是等到了某一天，突然一下子人就开始恢复了一点嗅觉，然后嗅觉就逐渐回来。中间也有悲剧，我的邻居就报告说因为失去了嗅觉和味觉，无法分辨食物的生熟咸淡，在家炒扁豆没有炒熟，吃完引发强烈腹泻。建国以来炒四季豆中毒的事情屡见不鲜，炒扁豆中毒我还是首次听闻。谢谢你啊，奥密克戎。
我个人对丧失嗅觉这件事倒也不急，反正我是看明白了，各种症状一个都不能少。消失了一个症状并不值得庆贺，因为下一个新症状马上要来。你说上午才高高兴兴宣布咳嗽好了，没过几分钟嗅觉失灵，那我是应该高兴呢，还是是悲伤呢？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我是愿意多咳两天呢，还是提前两天失去嗅觉？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但我现在美食家的头衔是暂时肯定废掉了。不能闻见气味，所有食物的味道要减掉最起码75%。现在是失去嗅觉，我觉得倒也还好。千万别过一个礼拜我嗅觉才恢复，立即又剥夺了我的味觉，这是想让我饿多久？

在网上看到一种形容我这种嗅觉丧失的说法，比什么齆，什么痈都生动多了，也恶毒多了，它管我这种人叫做“闻盲”。
标题：《苦恼长鼻猴》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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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悲伤长鼻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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