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时候和一位老师闲聊,我们从孟晚舟事件聊到美国的霸权,老师突然感慨了一句:“永久和平是无数哲学家梦中都在追寻的理想。”
那时我只知道“永久和平”是康德提出的概念,实话实说他这本书我没读过,我对这个概念的了解,也只限于以前旁听博士生课时听过的其他师兄的讨论。
上个月我从朋友那儿找来一本Karen A. Mingst和Ivan M. Arregyuin-Toft写的《国际关系精要(Essential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翻阅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大段关于永久和平的章节。国际关系学者看永久和平,跟哲学家看永久和平,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这两天正好有时间,我想着不如梳理一下“永久和平(perpetual peace)”的来龙去脉。这东西往深了挖可以讲得很复杂,但我准备在尽可能保证准确性的前提下,往浅了讲。
需要说一下的是,要讲“永久和平”,就不能不提美国的“无尽战争(endless war)”别看这两个词在意思上构成了强烈对比,其实它们在内涵上存在着某种不为大众所知的联结,非常有意思。
在我看来,
了解这两个概念,不管是对我们进一步认识美国,还是对我们为未来可能出现的变局做准备,都会很有帮助。
我会从“永久和平”开始,最后会转进到“无尽战争”。
很多人误以为“永久和平”这个概念是康德提出来的,其实不是,它的创造者是18世纪法国的科学院院士圣皮埃尔神父。1700年西班牙因为王位继承爆发内战,进而演变成欧洲混战,最后法国得胜。1713年英法签订《乌特勒支和约》,圣皮埃尔神父一边为和约的签订工作,一边匿名发表了论文《永久和平计划》。应该说,
这是个诞生于历史而非哲学的概念

1795年,“永久和平”被康德写进《永久和平:一份哲学草稿》,也就是上面说的《永久和平论》,从而广为人知。

康德
康德的具体主张我们就不细说了,里头有不少东西属于美好的想象,比如“各国完全废除常备军”什么的。这里我想挑出来讲的,是他这套理论跟“当代民主和平理论”的关系。
我们来看看Mingst和Arregyuin-Toft的《国际关系精要》里是怎么写的。在书的第三章,Mingst和Arregyuin-Toft从国际关系学科的角度,介绍了康德的理论。康德认为,世界的无政府状态可以靠共和国联盟这种特殊的各国共同合作的形式克服,而各国之所以愿意达成永久和平,不是出于崇高的道德使命感,而是源于“恶魔般的理性”自利的需求按照康德的意思,一旦这种联盟得以建立,各国人民会习惯于和平而逐渐讨厌战争,如果哪个政府想发起战争,人民会阻止政府进入战争。
如果把康德的这套理论简化成一句话,大概可以说成是:共和制天然呼唤永久和平,因为人民反对战争。这里面两个条件,一是要建立和平联盟,二是要认可世界公民的权利。是的,你没看错,今天被人玩坏的“世界公民”这个概念,也是从康德这里来的。
在康德提出的几个哲学概念的基础上,“当代民主和平理论”被发展了出来。这套理论最突出的特征是,它成了美国等西方国家对外发动战争以及武力推广民主制的理论依据
听起来可能很奇怪,永久和平论怎么成为发动战争的依据了?别急,请听我慢慢说。
首先要承认,康德理论的价值不只停留在理论层面,在实践层面也是有丰硕成果的,这也是许多永久和平论支持者喜欢提的一点,即联合国这一类机构的诞生和发展背后,有康德理论的影子。

然而有影子不代表康德说的都对,尤其是当代民主和平理论其实跟康德的原始理论之间,存在诸多的不同。

首当其冲的不同就在于康德设想的联盟,成员国都是实施共和制的国家,而当代民主和平理论把联盟的基本单位改成了民主制国家。
民主和共和是很多人容易搞混淆的一对概念,我曾经在《美国,一个失败的国度》里讲《联邦论》时说过一点。在康德以及美国国父生活的那个年代,民主这个词基本上还是亚里士多德传下来的古典含义,是个不太好的词,跟暴民、非理性挂钩,让人恐惧,相对而言共和则体面和让人放心得多,因为保留了贵族元素嘛,“贵族们”有很大的话语权,这也是美国国父们在《联邦论》里反复强调我们美国是共和制而非民主制的原因。
但是后来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比如党争啊、为了拉选票而扩大投票权范围啊、教育的普及啊、跟苏联竞争啊等等,美国重新发明了“民主”概念。这个故事我在《请回答1988:民主的危机
》的第七部分写过,这里也不重复了。

总而言之,就是从康德的理论到当代民主和平理论,中间存在着一层主体的替换。

上面第一点不同稍微有点复杂,第二点不同就容易理解得多了。在康德笔下,“世界公民”这个概念并不妨碍各个国家自利,甚至康德认为各个国家首先是出于自身利益,才能维持彼此和平的状态。
可现在“世界公民”这个词,更多的被意识形态宣传家变成了一种忽悠第三世界国家公民无视本国利益的洗脑工具。
容易理解的原因,是我们这几年见到过大量的实例。中南屋干过啥,相信不用多做介绍了吧。
当康德的永久和平演化成了当代民主和平论里的永久和平,一个美丽的神话被编织了出来:民主国家之间不会互相攻击。
Mingst和Arregyuin-Toft在《国际关系精要》里是这么介绍的——我手头没有中文版,下文是我根据英文版翻译的:

“所谓的民主和平的研究者试图解释一个经验主义的迷局:尽管总的来说,民主国家和专制国家一样好战,但民主国家从不互相攻击(attack each other)。问题是:为什么这样?不同的自由主义解释给出不同的答案。一种意见是,民主程序抑制好斗之心,民主国家的领导人能听到各种意见,这些意见会限制决策者,从而降低战争风险。另一种意见是,跨国机构和国际机构通过密集的网络将民主国家绑定在一起,遏制了战争行为。”

非常有趣,美国等西方国家的许多学者、许多教科书,都是按照上面这个思路在教学生。直接就跳进了问“为什么”的阶段,而从来不去问“是不是”。
民主国家真的从来不互相攻击吗?
假使我们采纳当代美国人对民主的定义——我们也不能不采纳,因为如果不采纳,就只能开除美国的“民主籍”了——那么第二次英美战争算不算实行选举制度的两个民主国家之间的内战?

Mingst和Arregyuin-Toft在介绍观点时,相对是比较严谨的,用的是“民主国家从不互相攻击攻击”,
是“攻击”,而非“战争”一词
。一般来说,直接军事人员的死亡数不到1000的,都不叫“战争”,只能称作“武装冲突”。很显然“攻击”比“战争”的范围更广。这样的一个后果是,反例也更好找。

众所周知,美国军方和CIA推翻的民主政府,不是一个两个,1953年的伊朗、1954年的危地马拉、1961年的刚果(著名的卢蒙巴总理遇害)、1965年的多米尼加、1973年的智利、1990年到今天的海地等等,都是史书有载的例子。
问题来了:CIA的颠覆行动,算“攻击”吗?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有一个被证实了的CIA高级探员约翰·斯托克维尔(John Stockwell),反水写了好几本畅销书,讲述他在非洲和南美洲通过贿赂、暗杀、操纵等手段推翻各种民选政府、扶持美国代理人的故事。他的书和演讲今天还可以找到,跟CIA官网上的一些解密文件对照着一起看,感觉更奇妙。
据斯托克维尔说,对那些被美国盯上的民主政府,一般两种处理方法,一是先动用舆论武器开除对方的“民主籍”,然后发动颠覆活动;二是连开除“民主籍”都懒得做,直接上手颠覆。

所以民主国家从不互相攻击?民主国家被国际机构绑定在了一起然后一同走向和平?看起来事实并非如此。
问题不在于民主不民主——这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差别在于是帝国主义,还是第三世界。
靠着“民主国家从不互相攻击”这套鬼话,帝国主义找到了不断挑起战争并维持战争的理由,在中东轰炸二十年,收获“无尽战争”之名。这事他们干得不仅得心应手,而且理直气壮,还是引用《国际关系精要》里的介绍:

“政策含义是清楚的:用民主政府取代独裁者,可以降低国家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对整个系统内的所有国家都有好处。”
所以,为什么美国有脸面用武力“推广民主”,哪怕“误杀”几十万平民、造成数百万难民流离失所也在所不惜,为什么即使造成了巨大的人道灾难,美国的决策者仍能厚颜无耻地坚称自己是正义的,原因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假托学术之名、实则混杂了帝国野心和宗教狂热的谎言。这个谎言被帝国主义拿来自欺欺人,以及欺世盗名。
需要说明的是,这套说辞属于自由主义学派的研究成果,美国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学者也不相信“永久和平”,他们谈起“无尽战争”的时候,也会说那是为了石油、为了美元、为了在地缘上遏制伊朗、俄罗斯和中国。但
现实主义的坦诚毕竟不如自由主义的花言巧语冠冕堂皇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历届政府不管采取何种外交政策,在对外宣传的口径上,统一还是“推广民主”的自由主义那一套。

这么一说,奇葩的味道是不是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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