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传统思想文化最严重缺失的基因

文:李慎之  编:瑞秋的春天
陈寅恪先生是举世公认的二十世纪中国伟大的史学家,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还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即使某些极其钦佩陈先生的学者在称扬他在学术上的成就的同时,还要特别指出陈先生“并不是一个思想家”。
然而在临近世纪末的时候,我们却要看到陈先生乃是中国本世纪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思想的光芒将照耀中国人进入二十一世纪,也许直到永远。
陈寅恪在1929年所作王国维纪念碑铭中首先提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今天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共同追求的学术精神与价值取向,而且一定会成为现代化以后的全中国人民的人生理想。
可以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非中国传统文化中原有的,甚至其语言都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原有的(中国古文中的“独立”与“自由”与现代语言中的“独立”与“自由”意义迥不相侔)。
首先引进“自由”这个词儿的是严复。他在日本学习西方变法维新而变成强国以后,在甲午(1894年)海战中打败中国海军、朝野震动之际,于1895年提出,西方之所以强、中国之所以弱,原因就在于国民之“自由不自由异耳”。
二十年之后,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自由”在全国知识界得到广泛的讨论,也得到广泛的拥护,然而以干脆的语言标举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个原则的,则不能不首推陈寅恪先生。
王国维纪念碑铭一共不过二百五十三个字,而“独立”之词凡三见,“自由”之词凡四见,其中甚至套用美国独立时的英雄帕特里克·亨利的话说“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结句则为:“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在王国维先生投水自沉后两周年写的纪念碑铭
历来有一种说法,认为陈寅恪是一个“文化遗民”,胡适即主此说。其实,光就王国维纪念碑铭看,陈寅恪竭力引进自由、独立的精神,而且竭力要使之接上中国文化的传统,就可以否定此说。
何况,陈寅恪到晚年着书表彰陈端生、柳如是,主要的就是表彰她们的自由独立精神。更何况,陈端生与柳如是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处于底层的妇女,而且一为罪妇,一为妓女,更是底层之底层。而号称“世家子弟”的陈寅恪晚年却还要专门“着书唯剩颂红妆”,十分同情陈端生反抗“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赞美“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对柳如是,则甚至夸奖其“放诞多情”,称之为“罕见之独立女子”。
这岂是一个文化遗民,或者用现代的话来说,一个中国旧文化保守主义者所能说得出来的?
陈翁晚年失明后,历经十年炼狱,口述其旨,指明典籍,由助手笔录整理,完成巨著《柳如是别传》
请看近代最著名的儒学名臣曾国藩给他儿子的家训:“罗婿性情可虑,然此亦无可如何之事。尔当谆嘱三妹,柔顺恭谨,不可有片语违忤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地维之所赖以立,天柱之所赖以尊。故传曰:‘君,天也;父,天也;夫,天也。’仪礼记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尔当谆劝诸妹以能耐劳忍气为要。吾服官多年,亦常在耐劳忍气四字上做功夫。”曾国藩的做人标准与陈寅恪的做人标准相对比,反差真如黑夜和白天一样。
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到底是什幺?从清末以来就是一个说不清楚的问题。近二十年来更是聚讼纷纭。
实际上就是上面说的曾国藩那一段话。早在1927年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陈寅恪就高度概括地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
试问:自从中国人与外域接触并且开始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有所反思以来,有哪一个人对之有如此概括,如此明确的结论?
在陈寅恪发表这一言论之前的十年左右,五四先贤即已向传统文化展开全面进攻,反对所谓“名教纲常,君道臣节”。当时陈寅恪还在外国留学,因此算不得是“五四人物”,但是他后来发表的意见却更加言简意赅。文字虽然不多,却更加完备,更加饱满。在今人会用“精神”或“精义”的地方,他直接称之为“定义”。这是何等样的识力!
在这里,陈寅恪实际上已经近乎点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定义是叫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专制了。
▲青年时期的陈寅恪
对于这种中国传统文化的前途,陈寅恪也是看得十分清楚。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他说:
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重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国古来亦曾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为释迦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传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世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曾根本变迁,故犹能藉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今日,社会经济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撞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不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
应当说,陈寅恪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纲纪之说在感情上是有某种依恋的,而且对它的必将归于灭绝也是感到惋惜的;但是对事势之所必至,他又是洞若观火的。
整个二十世纪,中国已经有大量的传统文化现象衰败失落,甚至完全销沉歇绝。其中有许多是陈寅恪所极爱而深惜的,这也就是他所以被目为“文化遗民”的原因。尤其是国人一般认为外患日亟、国运日蹙的同治光绪年间,陈寅恪还咏叹之为“犹是开元全盛日”,最不易为人理解。其实,以义宁陈氏之清门雅望,他从小所接触的那些人物的雍容揖让、文采风流确确实实是中国传统文化最优美的精粹。
▲民国时期,地主与佃户们互相鞠躬拜年 | 图为老照片上色后效果
我比陈先生小三十三岁,德行才情不敢比拟陈先生于万一,然而想象当时的老辈仪型,流风余韵,迄今不能不感到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低徊留连,不能自己,何况陈先生是从小沉潜涵泳于其间的人物。
不过,恐怕陈先生万万没有料到是,在大量传统中国文化扫地以尽的时候,其中最黑暗、最反动的专制基因却历世长存,而且变本加厉,最后竟发展为最野蛮的形式而置陈先生于死地。
同样,陈氏一门忠义,三世忧国,而陈先生一定也没有料到,自己晚年看到的却是,许多人的爱国主义竟退化为依附于专制主义而极端粗鄙狂妄的民族主义。这到底仅仅是陈先生个人的不幸呢?还是整个中国的悲剧呢?
根据蔡仲德先生对王国维生平事迹的评密论证,王国维的一生可以以辛亥为界,分成前后期。
他前期致力于哲学、美学、文学,有开辟创新之功,在中国历史上破天荒地提出:“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来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乎其独立而已。”(《静安文集•论近年之学术界》)。
他还说:“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也,而非一时一地之真理也。……唯其为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兼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静安文集•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
照这样的言论,这样的治学态度,说王国维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完全恰当的。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考古学等方面均有深诣和创新,为中华民族文化宝库留下了广博精深的学术遗产。
但是,到了辛亥以后,王国维接受罗振玉的劝告,一变而为大清的纯臣,不但受溥仪之封为“南书房行走”、“恩赏五品衔”、“赏食五品俸”,而且在学术上也“尽弃前学,专治经史”,甚至著诗歌颂慈禧“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他以后还参与张勋复辟的密谋,书札暗通,间关奔走,不遗余力。这样,王国维的言行除了对民国而言,也许还可称为有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外,完全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纲常名教的奴隶,成了十足的卫道士,哪里还有自由、独立之可言。
当然,王国维的这些行事都发生在陈寅恪尚在美国留学之时。王陈在清华同事因为王在1927年自沉昆明湖而不及一年,因此陈寅恪可能所知不详,但是大体上还是应当有所了解的。事实上,陈寅恪除在王死后两年所作的纪念碑铭中说“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而外,在王死后不久就作的《挽王静安先生》、《王观堂先生挽词》二诗中也已表示他是了解王“一死从容殉大伦”的意思的。
因此,我们可以推测陈寅恪一再强调“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正是师早期王国维,“以西方思想输入中国”、“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之意,自我作古,替为奴性所主宰的人们立一个新的传统。
至于陈寅恪本人,据我的同学,陈寅恪晚年弟子刘适(现名石泉,为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告诉我,陈的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伯严效忠清朝,力主维新而终遭贬斥,维新事业付之东流,是陈心中永远的伤痛,他对清朝是完全没有孤臣孽子的心情的。
中国学人历来的一个价值标准就是要“学有宗旨”。陈寅恪在二十年代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来,终身未曾违背这一宗旨,真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最明显的就是五十年代初中国科学院决定增设两个历史研究所,派人南下广州,邀请陈寅恪先生出任第二历史研究所,亦即中古史研究所所长。当时早已失明的陈寅恪亲自口授了一封复信,其中说:
“我认为研究学术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
这正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它决定了陈寅恪不可能北上。而在以后留在中山大学的岁月中,他虽然只能凭超常的记忆论证了一番《再生缘》与陈端生、钱牧斋与柳如是,虽然由于政治环境与生理条件(目盲足膑),远远不能尽展其才而为中国新史学开宗立派,然而已以其著作,其言论,特别是其品格为中国文化添上了一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新统。其价值将愈后而愈显。
如果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传统中国思想所能抵达的最高峰,那么,从传统向现代文明转型,最应被铭记的警句,当属陈寅恪先生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这句话是陈寅恪一生的真实写照,更是传统中国思想与文化中缺失最严重的基因。
于普通人,这是文明意义下人的应当;于知识精英,这是发现真理,寻找光明的前置条件。
乱世烽火中,无数知识分子彷徨绝望、弃义变节。陈寅恪的超然与知行合一,让他成为无可争议的”为中国文化续命之人“。
今天,文明与文化的交错博弈,让我们同时面临个体的觉醒与集体的理性、精神的自治与行动的利他;既要警惕被强力奴役,又要避免人的自我异化,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无疑是破解所有问题的“元问题”。
为此,私产先生特别推荐“先知文房·黄铜镇尺”,铭刻陈寅恪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句话于黄铜之上,字体为陈寅恪书法,更显反思、警醒之意。
当然,一件值得铭刻传承的器物,除了合适的材质和铭刻的思想,凝聚其中的匠心巧思与工艺,亦不可少。为了更好的质感,我们寻找到工艺美术大师吴德寅先生,精心设计;以与昔年一击惊人的2008年奥运缶一脉相承的工艺,制作打磨;历经11道古法工序潜心雕琢,只为了与它承载的价值相匹配。
除了陈先生这句至理名言,还有苏格拉底的“我知我无知”和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黄铜镇尺(此两镇尺为鲁迅书法),文明史上最重要的文字,当刻于铜器之上被铭记。每个镇尺均为手工打造,独一无二,仅有少量现货,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抢先收藏(还可一并选购黄铜书签、文房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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