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归无计
万里西风瀚海沙
高尔泰,著名美学家、画家、作家,旅美学者。1935年生于江苏省高淳县(今南京市高淳区),现居美国拉斯维加斯,为内华大学访问学者。1957年代,他因《论美》一书而惨遭厄运,而他的父亲在砖窑改造时跌倒,再也没有爬起来。高尔泰在戈壁滩的农场目睹了无数的死亡,自己也差点饿死,幸而在兰州结识的干部将其调走作画才保住性命。1992年出国,在海外从事绘画、写作,并在多所大学访学。
读高尔泰的文字,常常惊讶于其文笔之好,灵气飞扬,五彩缤纷,那些晦涩的经历,在他笔下变成了一幕幕清晰如画的场景。
◎为什么命运受人摆布
1955年,我十九岁,被分配在西北兰州郊区的一个中学里教书,很忙很累,生活单调,不快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一些既不爱我,也不比我聪明或者善良的人们来摆布。为什么他们有可能摆布我们,而我们没有可能拒绝。久之形成了一种对于权力的憎恨。
◎一个坐着死去的人
我问他安兆俊在哪里,明水还是这里?他说在这里。要是在明水,死得更快。他说,那家伙迂得很,已经不行了,还要天天擦脸梳头。蘸一点儿杯子里喝的开水,就这么擦。
分饭的时候别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还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不管是什么汤汤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样。
别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门外边地上铺一块东西,背靠墙坐着看天。有时候还要唱点儿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什么。他就是这么坐着死的。
▲酒泉戈壁滩上的一处农场住所,高尔泰等知识分子曾居住过的地方
◎自愿挨骂的程所长
年时,我们招待所有几个没结婚的女服务员怀孕,每次都是程所长带他们到地区医院打胎。人人骂程是头牲口,程都认了。张政委听到反映,已经很晚了,大发雷霆,下令追查。
都以为程要被逮捕了,没想到他反而升了官,到兰州当甘肃省招待所所长去了。那些打了胎的姑娘,一个个也都从地方招待所调到地区革委会,当了行政干部。
原来事情不是程干的,是吴司令干下的。程自愿挨骂,是为了保护首长。事情不了了之,连个尴尬都没。
◎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新挖的排碱沟中,一泓积水映着天光,时而幽暗,时而晶亮,像一根颤动琴弦,刚劲而柔和。沿着它行进,我像一头孤狼。
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像琴弦上跳出几个音符,一阵叮叮咚咚,复又无迹可求。
拥有了自我,也就拥有了世界。这种与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自由吗?月冷龙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不能放弃选择信仰的权力
在绝对的孤独中,我有时也怀疑自己。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关于宇宙、生命、历史、科学、宗教和人类世界的现状,我都所知甚微,怎能这么自信?
但是我又想,正因为无知,所以需要学习,不能拜倒在某个终极真理的脚下,放弃自由探索和选择信仰的权力。何况以这个真理的名义,我们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剥夺得几乎一无所有。
把自己不当人这件事,我们已经习惯了
下面有人递条子,要我举个现代的例子。我说把自己不当人这件事,我们已经习惯了。光想着做齿轮,做螺丝钉,做被驯服的工具,就是没想着做个人。
比如大家知道的金训华,他因为在激流中抢救一根木头而牺牲,因此被封为英雄。戴着英雄的光环,活得连一根木头都不值,这就把自己变成了物,变成了非人。是木头为人而存在,不是人为木头而存在。
同样的,政治制度、话语系统等这些人的创造物,也都是为人而存在的。如果反过来,人和物颠倒,目的和手段颠倒,主体和客体颠倒,就是异化。
物的世界愈是增值,人的世界就愈是贬值。把颠倒了的东西再颠倒过来,就是异化的复归。我说把人当人,首先是把自己当人。
欲归无计,万里西风瀚海沙
小时候,我常坐在山坡上,望着天地交界处那一发似有似无的蓝色发呆。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越过那蓝色的边界,踏上未知与未来的起点。我想象那跨越将不是跨越,而是飞翔,直到有一天,不知不觉越过了它。
那年我十四岁,要到苏州美专上学。先坐轮船后坐火车,路上要走三天。初出远门,家里的一切都为我上路做准备。父亲筹钱,母亲打点行装:裁衣服、做鞋子、缝被子、熏鱼、晒虾、腌菜、泡蒜、炒米花、做芝麻糖、花生糖和各种蜜饯......
她边做边给我说各种事情:天冷了要自己知道多穿衣服,热了要知道脱;下雨天出门,要穿胶鞋,别穿布鞋,布鞋子泡了水,几天都晒不干,你就没鞋穿;睡觉要直着睡,别横着睡,把别人踢醒了,要骂你;别忘了剃头洗澡,衣服脏了就要换,换下来的衣服要马上洗,洗衣服要先抹上肥皂,泡一会儿再搓,要挨着搓,别东搓一把西搓一把......
我常常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知道还说了些什么。准备的东西,多得没法拿,母亲一股劲儿往包包里塞,塞得我背不动了,又往外拿,拿掉一些,掂掂分量,又拿掉一些。让我一次一次试背,总觉得东西太少包包太重。后来父亲对她说,行了,让他吃点苦锻炼锻炼也好。又对我说,只怪我们穷,有钱我送你去了。
上轮船的那天,父亲交给我一份备忘录,里面写着我在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和解决办法。出了轮船码头找不到去火车站的路怎么办,下了火车如果是半夜里怎么办......这样的十几条,都是讲过了的,我觉得都不是问题。
在码头上,他们拜托一个同船去当涂的熟人陈师傅照顾我,叫我要服他管。母亲给他说,这孩子海得很,别让他在船帮子上乱跑。又给我说,船上风大得很,别到舱外面去,窗子里一样看景。又对陈师傅说,这孩子爱看景,你就带着他坐在窗边吧。 
汽笛响了,跳板撤了,母亲隔着水喊:多写点信来,一到那边就写个信来。我也想大喊一声知道了,但好像泪水已涌上眼睛,一喊就会掉下来似的,只能点点头。船员来赶乘客进舱,下到里面,从舷窗再伸出头来望时,码头已经隔得很远,但还可以看到,父亲和母亲在向我挥手。不知不觉,泪水又涌上了眼睛。
船在马达声中抖动,河岸缓缓后退。不久,平时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都过去了。风物依旧,新世界不新,好像旧世界的延伸,只是没有了家。黄昏时分,船在石臼湖上航行。千里水天一色,上下是新月。回首来路,落日殷红。我靠着舷窗,想家想得厉害,计算起还有几个月放寒假来了。
在家里想出去,想不到一出门就想回家,更想不到,从此漂泊天涯,欲归无计,万里西风瀚海沙。
高尔泰的许多经历对我们来说业已成为泛黄的符号。可如果一个人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不应该忘记先辈所经受的苦难。在高尔泰看来,文学即是人学,把人当人看,可以说是文学的基本条件。他的文字,对当代的创作和批评而言无疑具有深刻的启发性。
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高尔泰“寻找文化家园”三书:《美是自由的象征》《回归,还是出发》《艺术的觉醒》。
在这套书中,高尔泰探讨了美的哲学意义、人的异化、人道主义、人的本质、文学的意义等关乎社会根本的普遍性问题。在他看来,寻找家园,就是寻找意义。他在创作中寻找家园,在美学中寻找自由。他的文字如同厚重的磐石,读来让人心中安定;又如锋利的凿子,在这个善于遗忘的时代,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高尔泰先生远在美国,先知书店有幸获得高尔泰先生的签章书签,数量有限,非常珍贵。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含签章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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