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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岁月如歌,长歌当哭。

活着,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把戏。
人生最精彩的事莫过于你哭着喊着要跳楼,但最后没人来拉你,你却红着脸不跳了。你被捆着、绑着抛入深渊了,但是,你自己又拼命爬了上来。你被众人仰过首,但转眼间又被万人唾弃了。这是生存的悖论:荒谬、不可思议、不堪回首以及令人不胜唏嘘!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但物是人非,传奇不再。由此,在闲言碎语之间,嬉笑怒骂,虽属无聊之举,值不得考证,但也算的上是过客闲人的一种审美游戏吧。
请读我的《往事如烟》杂感系列。
黄怒波
2022年5月6日
致父亲节
父亲节,一个让人与岁月撕扯的日子。就像一个人站在荒凉河岸的时刻,极目眺望对岸,期待着什么但也逃避着什么。那些高尚的,随着岁月的逝去都灰飞烟灭了。那些不可一世的,在朦胧的月色下都鬼魅般消失了。是的,你可以向任何人呼唤父亲,也可以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因为父亲,你获得了勇气;还是因为父亲,你对这个世界无所适从。只有当父亲这个名词被埋葬在万丈深渊之下时,他才具有传世的意义。
今天,藉父亲节之名,我献上我的组诗《枯骨的父亲》,以向那在漆黑的长夜中游荡的父亲的幽灵表示敬意。因为,他太了不起了,他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但也绝不愿苟活人世。
此外,藉父亲节之名,我还要给大家献上我根据艾特玛托夫名著《白轮船》创作的叙事童诗《白轮船》一首,请大家品味一个思念父亲的小男孩如何变成鱼去湖里游荡寻找父亲的滋味。美丽而又天才的艺术家王芊祎姑娘为我根据名著写作的十五首叙事童诗创作了插画,更凸显出名著中的精华和诗意。
还是藉父亲节之名,我向大家推荐一个关于父亲的神秘和伤感的故事,这个短篇小说的名字是《河的第三条岸》。说实话,我无法解释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小说。但我感受到了一种隐喻。那就是:远离我们而去的父亲的背影才是真正的伟大的父亲的象征。
无论如何,祝天下的人今天都能幸福地喊一声:快乐吧,父亲!
黄怒波
2022年6月19日
诗歌
黄怒波儿时与父母的合照
黄怒波父亲
黄怒波幼年全家福
黄怒波父亲在部队(后排左一)
父亲的平反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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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骨的父亲
(一)
我的父亲可不是一个好人
他怒目粗声挥舞着大巴掌
我两岁时他打哭了我抱我在炕上睡觉
他斜着眼倾听我是否睡着
我3岁时他被五花大绑捉走
他们说他是一个现行反革命
他是宁夏“双反”[1]的革命成果
他是人民的敌人被关在西湖农场
因为敌人太多  牢房太小父亲生了病
他偷藏了三个月的药一吞而净
他们把他埋在荒滩时他还睁开了眼睛
浓浓的眉毛  厚厚的嘴唇
因为是敌人  不配享有墓碑因而父亲像一条狗无名地腐烂
从此  他只是荒原中一堆白骨无色无味
后来  革命又胜利了他被宣布无罪赔偿了三千元人民币
可是  至今我并不知道如何解救他被五花大绑的灵魂
(二)
我对祖国的记忆是从饥饿与贫穷耻辱与低下开始
我对父亲的记忆却从他的逮捕大会结束
那些革命的人们捉来了许多反革命分子
他们以粗硬的麻绳紧绑住父亲的双臂及喉咙
我猜想父亲一定想喊我是共产党员我忠于毛主席
可惜我只有3岁不知道这是一种绝望的哀鸣
他们一定勒疼了父亲的心  他紧闭双眼
之后  他顺从地低下头像听话的士兵
因为他是西北野战军的团长肯定杀死过许多国民党兵
因为打败了老蒋他又支边建设祖国西北边疆
他在兰州运粮在宁夏铺路架桥
他做书记当领导激情于为党献计献策
他被逮捕了  自然是以革命的名义
人们喊口号打耳光不许我哭喊跺脚
他绝不睁眼看看脚下惊恐的我
他在战友的怒吼声中微微有些颤抖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哪里去
他蹲在卡车上转眼消逝于深深的黑暗中
(三)
父亲死了  变成一个游魂  因为他并没有坟墓
也许这是因为他打老蒋杀敌人的时候也很残酷
他肯定曾经把长长的刺刀尽力插入敌人的胸膛
那也许仅仅是另一个刚刚穿上军装的乡农
他在用一把药杀死自己的时候据说坚不出声
他翻滚打地  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胸口
管教人员把他像狗一样倒拖着走时他不曾踢腿
我猜想那是一种表示忠诚的表现
仅仅十几分钟他就消失于乱坟岗中
因为  那里早已由反革命份子挖好了无数的坑
在革命需要战斗的时候他曾战斗
在革命需要牺牲的时候他就牺牲
他以一种冰冷的方式消失于世界
他以一种残忍的程序留给我悲痛
从此  他像狗死去了  我呢  像狗一样开始生存
我决不杀死自己然而我也决没有获得过新生
对每一块墓碑我都会致以崇高的敬意
对每一根白骨我都会尊称为父亲
(四)
父亲自尽于人民20年后变成了三千元人民币
还好  还有一份为“黄俊甫同志平反”的国家证明
我分到了500元在北京大学喝了三天酒
我向同学说是我的父亲在阴间发了财卖了灵魂
可是我总是从酒杯中看到父亲的眼睛
它闪烁不定倒有些像泪光闪闪
在一个把一切都平反了的年代我变成了酒鬼
感谢父亲  我有钱喝酒有脸面见人
在贺兰山上我和兄姐们把父亲与母亲合坟
以纸条我们写上父亲的名字埋进了土里
还有  我们也把他的名字写在了母亲的墓碑上
鲜红的漆  大大的名字凝视着我们
我没有勇气为他戴上一顶军帽致以军礼
因为不知他是否在生他那些战友的气
如果他活着  我猜他会拔枪把他们统统枪毙
其实  他不知道后来的岁月更糟  更不值得提及
从此  我喜欢喝酒  喜欢吹牛  喜欢大声说话
面对女同学我常常说我父亲当年是团长

[1]20世纪60年代初期,宁夏史上曾发生史无前例的“反地方民族主义反党集团”运动和“反坏人坏事”运动。
这组诗是黄怒波于2012年10月5日晚作)
诗歌
叙事童诗《白轮船》插画——王芊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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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轮船
他是一个7岁的小男孩  爱听爷爷讲故事  也爱给他的书包讲故事
他住在吉尔吉斯伊塞克湖边的一片森林中  长着一对招风耳
细细的脖子和大大的圆脑袋在风中摇晃  小牛一样的睫毛总是忽闪忽闪
除了爷爷没有人心疼他  因为一生下来他的爸妈就离了婚
爸妈各奔东西了  后奶奶总是凶巴巴地说他是外人
姨夫是护林员  总是在醉酒后痛打他不生孩子的别盖伊姨妈
夏日的一天  爷爷终于给他买了一个书包  挂在他的细脖子上
他就飞快地奔跑和河边的石头朋友挨个打招呼
他拍拍赭色的花岗岩“骆驼”说 “你等一会  我办点事就来” 
又对半白半黑的花斑石“马鞍”说我要去山上去等“白轮船”
野牵牛花笑了  睁开眼睛  先是一只  然后又是一只  最后所有的一同张开
白色的  淡蓝色的  淡紫色的  各种颜色的都开始悄声细语
“快些跑  快些跑  大耳朵  大耳朵  今天你准能看见白轮船”
果然  他刚把爷爷的望远镜举到眼前就看见伊塞克湖面上的一缕青烟
“爸爸  爸爸  你在船上吗  我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你是船上的水手
今天  我有新书包了  也许从此姨夫不再打人奶奶不再骂我”
“呜呜”来了  就是它  成排的烟囱  白轮船又长  又威武  又漂亮
它不知从何处来  不知向何处而去  慢慢地  气派地只管走自己的路
湖水是湛蓝湛蓝的  就像孤独的小男孩的梦
他想的是  他变成了一条鱼  顺着波浪去找白轮船
他希望变成这样的鱼  身上一切全是鱼的鱼身子  鱼尾巴  鱼翅膀  鱼鳞
只有头还是自己的  眼睛也要像原来的  当然啦  还有带着一道道伤痕的鼻子
他在伊塞克湖的波浪里游着  过了一浪又是一浪  过了一浪又是一浪
终于来到了白轮船跟前  他说 “你好  白轮船  我来了”
然后  他大声高喊 “爸爸  你好  我是你儿子  我是来找你的”
爸爸撒下了渔网  从水里将他捞上去  他一下子就恢复了原形  然后……
然后  他就给爸爸讲爷爷讲给他的“小拇指”的故事
说从前有一个叫齐巴拉克的小拇指大的小男孩
贪嘴的狼一口将他吞到肚里后就倒了霉
狼说 “什么小虫儿  我一下子就把你吃掉”
齐巴拉克说 “狼  你别碰我  要不然我会叫你变成狗的”
“哈哈哈” 狼大声笑起来 “哪里见过狼变狗?我一下子就把你吃掉”
但是从这一天起  狼就打不成食儿了  因为齐巴拉克总是在它肚里喊叫
它去偷羊  齐巴拉克就喊“放羊的  到这里来  快打我  狠狠地打”
于是  到处有人撵它  到处有人笑它  它饿得只剩皮包骨头
于是  狼呜呜地哭起来  我哪里也不去了  还是到随便哪一家去当条狗好些
爸爸  爸爸  这个故事很好笑吗  爷爷还有些别的故事
爷爷说  我们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我是  你是  大家都是……
可是  白轮船要靠岸了  小男孩看见  爸爸的新妻子带着两个可爱的小孩在招手
该回家了  小男孩“扑嗵”一声又跳回湖里  又变成了鱼……
从山上跑下来  小男孩一头撞惊了姨夫的大灰马
他喝醉了酒从地上爬起来  大骂 “哼  该死的”
骂了人  他就爬在小河边去哭起来
他骂老天爷连一个亲儿子一滴亲骨血都不肯给他
小男孩走回家  看见他已经打完了老婆  又在大声骂爷爷
“老混蛋  你要天天骑马送你的小外孙上学了  谁给我干活”
爷爷喘着粗气  闭着眼睛  脸煞白煞白的
小男孩不敢惊动他  他明白爷爷现在没有心思讲故事
“咱们下次再讲他讲的” 小男孩对书包说 “现在我给你讲长角鹿妈妈的故事”
爷爷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轻轻地讲  让别人都听不到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是在很远很远的古代
有一个吉尔吉斯民族  住在一条又大又寒冷的艾涅塞河边
每天早晨老奶奶和小娃娃都会跳舞唱这样的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可是  有一天森林里出了一只怪鸟  每天从入夜到天亮  都在唱在哭
它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用人的声音凄惨地叫着 “大祸来了!大祸来了!”
果然  有一大帮敌人  拂晓时悄悄包围了正为头人举行葬礼的宿营地
没有一个人逃脱  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一切都被捣毁烧光
敌人欢呼 “现在这些土地森林和牲畜都是我们的了”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看见烟火从森林里跑回来被捉住了
邪恶的头领叫一个麻脸瘸婆婆去把孩子带到悬崖边推下去
站住悬崖边  孩子们嚎啕大哭时  一旁传来说话声
“等一等  大仁大智的女人  不要杀害无罪的孩子”
麻脸瘸婆婆回头看见一头母鹿在说话
那一双老大老大的眼睛朝她望着  露出责备和忧伤的神情
“人们把我的双生小鹿打死了  我想找这两孩子来养”
母鹿一身白色  头上的角美极了  扎煞开来  像秋天的树枝
“他们是人的孩子呀  长大了  会杀你的小鹿的” 麻脸瘸婆婆摇着头
“我将是他们的妈妈  难道说他们会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吗”
母鹿也摇着头说 “我的乳房都胀得疼了  我的奶就等着孩子们来吃呢”
“如果今后你这两个人类的孩子恩将仇报  那可要怪你自己”
麻脸瘸婆婆点了点头  说“你就领去吧  你要快点把他们带走”
于是  走了一年又一年  长角鹿妈妈终于将它这两个孩子带到了伊塞克
在两个孩子长大结婚要生下第一个孩子时  远处传来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长角鹿妈妈送来一只叫别色克的小孩摇篮  摇把上挂着一个叮当作响的银铃
长角鹿妈妈高兴地说“你们要有很多孩子  我要跟你们的孩子永远在一起”
这个头生的孩子就叫布古拜  后来  他的子孙就繁衍成了强大的布古族
那时候  伊塞克湖畔到处都奔跑着雪白的长角鹿
布古人见到鹿就下马让路  把心爱的姑娘比作美丽的白鹿……
直到有一天  有人杀死了一头长角鹿  把角安放在他那显赫的头人父亲的坟上
直到有一天  每个布古人都认为在先人坟上安放鹿角是义不容辞的
长角鹿妈妈很生气  带着仅剩的孩子登上最高的山顶远去了
长角鹿妈妈临走时伤心地说  它再也不回来了……
讲着  讲着  小男孩哭起来了  他对书包说  明天我要变成一条鱼
我想游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唱“有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  艾涅塞”
秋天终于来了  小男孩擦干眼泪  背起了书包
他一心迷恋着学校  最最害怕的是上课迟到
有一天  爷爷的马早上去河对岸驮干草回来晚了
他就在马背上大哭着走进了学校
终于  有一次因为急着接他  爷爷闯下了大祸
那是一个下午  姨夫正逼着爷爷把偷伐的木头运过河
木头卡在河里的石缝里  爷爷却急着要上岸
他说 “坏了  我该到学校去接小孩子了”
姨夫用靴子劈头盖脸打起爷爷  声嘶力竭地喊“给我去!回去!”
“坏蛋” 爷爷第一次骂人  一面吐着嘴里的血
他冲回家里骑上姨夫的大灰马飞奔而去
奶奶大哭 “坏了  他这是造反  肯定要付出代价”
马跳过河岸时  有三头鹿突然从树林中跑出来
一头公鹿  长长的角  一头母鹿  白白的身  一头小鹿  毛茸茸的头
看着鹿  看着爷爷的背影  姨夫大喊 “好啊  老混蛋  等着瞧吧!”
赶回家  他把别盖伊姨妈赶出了家门
“你不是我老婆  我不是你男人了  走吧” 姨夫又喝起了酒
爷爷回到家  姨夫冷笑说“我代表护林所把你解雇了  你滚吧”
爷爷一下变得老态龙钟又矮又小  听着女儿大声埋怨
小男孩顺着河岸跑开了  含着眼泪爬在了石头朋友“睡骆驼”的驼峰上
十分伤心地痛哭了很久  他抬起了头  因为他听见有人在叫
“巴……噢!巴……噢!” 河岸在回应 “啊……噢!啊……噢!”
他看见河对岸紧靠着水边三条鹿摆动着耳朵看着他
一头角最大最多的又低下头来慢慢地吸水  像是在照镜子
一头白色母鹿长着细而多枝的皇冠一样的角  活像长角鹿妈妈
它的眼睛大大的  十分明亮  好像在回忆在哪里见过自己
肥墩墩  没有长角的小鹿拿肩膀撞着母鹿
长角鹿妈妈却对着自己  望了又望  细心而安详
小男孩气喘吁吁跑回了家大喊 “爷爷!鹿来了!鹿呀!鹿就在这里!”
大公鹿伸长脖子  将长角仰靠在背上  像吹大喇叭一样叫了起来
“巴……噢!巴……噢!” 河岸回应 “啊……噢!啊……噢!”
爷爷呢  坐在角落  垂头丧气  什么也没有说
小男孩又轻轻走回了河岸  长角鹿妈妈已经走进了河滩树林
天冷了  雪山上吹来寒风  孩子打起了哆嗦  他浑身发冷
他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还在发烧时  姨夫把一把猎枪塞进爷爷手里
告诉他  去吧  打一头鹿来吃肉  你的女儿和外孙就可以留下来
第二天的晚上  院子里的铁锅香气喷鼻  柴火噼啪作响
小男孩也浑身发烫  被叫到铁锅旁  看着沸滚的肉块
“拿去,孩子,到炭火上烤一烤,才香哩!” 奶奶往他手里塞进了一块鹿腰子
“吃吧  孩子  吃了鹿腰子  你的病就好了”别盖伊姨妈笑嘻嘻地说
今晚  她打扮的很妖艳  身上发出叫人恶心的酒气
她双手抓住鹿角正让她的丈夫用斧头砍下长角鹿妈妈的头
“再硬的头  我也能砸个稀巴烂  再硬的角我也能劈断!”
姨夫把鹿角扔在爷爷身后大喊 “老东西  给你安在坟上  再不会有人说我不孝敬!”
爷爷一直埋着头往铁锅下不停地添着柴
柴火越来越旺  照着他身后鲜红鲜红的肉堆在白色的鹿皮上
“爷爷  你们为什么要伤害我的长角鹿妈妈呀” 小男孩哭喊
他的眼里的人和天地都是一片血红一片肉腥
“它不是你的长角鹿妈妈  它只是隔壁哈萨克斯坦林场跑来的动物”
奶奶也喝醉了  眯着眼笑着把一块肥肉塞进嘴里
“爷爷  爷爷  抬起头来呀” 小男孩脸色煞白了  手和嘴唇都在打哆嗦
爷爷终于抬起了头  醉脸通红  泪水流淌在乱糟糟的胡子上
“我要变鱼。你听我说,爷爷,我要游走了。要是爸爸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变鱼了”
孩子摇摇晃晃朝前走  走到河边  径直跨进水里……
“你好  白轮船  我来了!”
“你好  白轮船  我来了!”
“巴……噢!巴……噢!巴……噢!巴……噢!”
“啊……噢!啊……噢!啊……噢!啊……噢!”
(这首诗是黄怒波于2020年10月5日凌晨作)
小说
河的第三条岸
(巴西)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乔向东 译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据我认识的几个可以信赖的人说,他从小就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也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家,她天天都责备我们——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他对船要求很严格: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个人使用。母亲唠叨不停,牢骚满腹,丈夫突然间是想去做渔夫或猎人吗?父亲什么也没说。离开我们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条大河流经,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
我总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出高兴或别的什么神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东西。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从头到尾她只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出去,就呆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看着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怕母亲发怒,但又实在想跟着父亲。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了。我强烈地感到无畏和兴奋。“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
他只是看着我,为我祝福,然后做了个手势,要我回去。我假装照他的意思做了,但当他转过身去,我伏在灌木丛后,偷偷地观察他。父亲上了船,划远了。船的影子像一条鳄鱼,静静地从水上划过。
父亲没有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漂去漂来。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亲戚、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
母亲觉得羞辱,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结果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虽然没有人说出来过)我父亲疯了。也有人猜想父亲是在兑现曾向上帝或者圣徒许过的诺言,或者,他可能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也许是麻风病,为了家庭才出走,同时又渴望离家人近一些。
河上经过的行人和住在两岸附近的居民说,无论白天黑夜都没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他像一条弃船,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浮。母亲和别的亲戚们一致以为他藏在船上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光,那时他就会离开大河,到别的地方去(这样至少可以少丢一点脸),或者会感到后悔而回到家中。
他们可是大错特错了!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他离开家的头一夜,全家人在河滩上燃起火,对天祈祷,朝他呼喊。我感觉到深深的痛苦,想为他多做点什么。第二天,我带着一块玉米饼、一串香蕉和一些红糖来到河边,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我看见了那条小船,远远的,孤独的几乎察觉不到地漂浮着。父亲坐在船板上。他看见了我,却不向我划过来,也没做任何手势。我把食物远远地拿给他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个小石穴里(动物找不到,雨水和露水也湿不了),从此以后,我天天这样。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怀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母亲叫来她的兄弟,帮助做农活和买卖。还请来学校的教师给我们上课,因为我们已经耽误了很多时光了。有一天,应母亲的请求,一个牧师穿上法衣来到河滩,想驱走附在父亲身上的魔鬼。他对父亲大喊大叫,说他有责任停止这种不敬神的顽固行为。还有一次,母亲叫来两个士兵,想吓吓父亲,但一切都没有用。父亲从远处漂流而过,有时远得几乎看不见。他从不答理任何人,也没有人能靠近他。当新闻记者突然发起袭击,想给他拍照时,父亲就把小船划进沼泽地里去,他对地形了如指掌,而别人进去就迷路。在他这个方圆好几英里的迷宫里,上下左右都是浓密的树丛,他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不得不去习惯父亲在河水上漂浮这个念头。但事实上却不能,我们从来没有习惯过。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困苦:白天黑夜,风中雨里,酷暑严寒,却只有一顶旧帽和单薄的衣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 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从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岛或河岸一步。毫无疑问,他有时也把船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也许小岛的顶端,稍微睡一会。从没生过火,甚至没有划燃过一根火柴,他没有一丝光亮。仅仅拿走我放在石穴里的一点点食物——对我来说。那是不足维生的。他的身体怎么样?不停地摇桨要消耗他多少精力?每到河水泛滥时,裹在激流中那许多危险的东西——树枝、动物尸体等等——会不会突然撞坏他的小船?他又怎么能幸免于难?
他从不跟人说话。我们也从不谈论他,只在脑子里默默地想。我们从不能不想他。如果有片刻似乎没想他,那也只是暂时,而且马上又会意识到他可怕的处境而从中惊醒。
姐姐结婚了,母亲不想举办结婚宴会——那会是一件悲哀的事,因为我们每吃到精美可口的东西,就会想起父亲来。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寒夜,我们睡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就会想起父亲还在河上,孤零零的,没有庇护,只有一双手和一只瓢在尽力舀出小船里的积水。时不时有人说我越长越像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现在父亲的头发胡须肯定又长又乱,手指甲也一定很长了。我在脑海里描出他的模样来:瘦削,虚弱,黝黑,一头蓬乱的头发,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我偶尔也给他留下几件衣服。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我还是爱他,尊敬他,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因我做了一些好事而夸我,我总是说:“是爸爸教我这样做的。”
这不是确切的事实,但这是那种真诚的谎言。我说过,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他为什么留在附近?为什么他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到他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他的地方去?只有他知道。
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要让父亲看看外孙。那天天气好极了,我们全家来到河边。姐姐穿着白色的新婚纱裙,高高地举起婴儿,姐夫为他们撑着伞。我们呼喊,等待。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姐姐哭了,我们都哭了,大家彼此携扶着。
姐姐和丈夫一起远远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迁。母亲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儿一起生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我从未考虑过结婚。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父亲,孤独地在河上漂游的父亲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未告诉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固执地问过别人,他们都告诉我:听说父亲曾向造船的人解释过。但是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知道或记得一点什么。每当大雨持续不断时,就会冒出一些闲言来:说是父亲像诺亚一样聪慧,预见到一场新的大洪水,所以造了这条船。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别人这样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因这件事责备父亲。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
只有一件事让我很难过:我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父亲的出走,却把我也扯了进去。大河,总是不间断地更新自己。大河总是这样。我渐渐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踌躇不前。同时爱讲到疾病和焦虑的袭击,患了风湿病。他呢?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肯定遭受了更可怕的伤痛,他太老了。终有一天,他会精疲力竭,只好让小船翻掉,或者听任河水把小船冲走,直到船内积水过多而沉入滚滚不停的潜流之中。这件事沉沉地压在我心上,他在河上漂泊,我被永远地剥夺了宁静。我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感到罪过,痛苦是我心里裂开的一道伤口。也许我会知道——如果事情不同。我开始猜想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别想了!难道我疯了?不,在我们家里,这么多年来从没提到这个词。没有人说别人疯了,因为没有人疯,或者每个人都可能疯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跑到岸边,挥舞手帕,也许这样他会更容易看见我。我完全是强迫自己这样的,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
“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继续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更厉害了。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我突然浑身颤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祈求,祈求。
极度恐惧带来一种冰冷的感觉,我病倒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从此我还是一个男人吗?我不该这样,我本该沉默。但明白这一点又太迟了。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长了。当我死的时候,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
(《河的第三条岸》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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