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park
因奥密克戎引发的新一轮新冠疫情传播，让上海的动态清零仍在持续。
接连遭遇小区封控、物流瘫痪、物资紧缺之后，被困在家里的人们开始寻求自救之路，他们依靠着敏锐的触觉和强有力的组织能力，联系各地物资供应商，组织团购，并协调转运物资派送到居民家门口，努力维持着日常生活。
疫情之下，上海居民称他们为「团长」，顾名思义：组织「团购」的人。但在特殊时期，这一称呼似乎又多了一层「战斗」的意味，无论政府如何强调保障供应，但不得不承认，在此时此刻抢购物资，无疑就像一场战斗，而团长的能力和资源，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决定了其所在社区居民的生活水平。
不断有网友在社交媒体分享上海「团长」组织团购的故事，还有人为「团长」写出了精彩的影视剧本，表达对团长救助的肯定。然而，在这些或带着自豪或带着调侃所讲述的故事里，被公众所忽略的是，此时像美国漫威电影中一样扮演着超级英雄的「团长」们，所必须要面临的诸多困难处境。
近日，我们找到了多位「团长」和他们聊了聊，其中一位「团长」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既反映出这个群体所共享的经验和记忆，也传递出某种具有典型意义的感悟和思考，一个不具备「超能力」，也从未想过要当拯救者的人，本不该承担无限责任，当他们被推至台前，要如何处理超出日常经验的难题，而大家必须要面临的问题是，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英雄」，又该如何维持生活秩序？
以下是这位「团长」的讲述：
牛奶没有了
4月13日，这是我足不出户的第13天。
3月中旬，因新冠疫情爆发，上海宣布闭环管理，我们位于浦西的小区被封锁，当时还能网购物资，除了要居家工作，生活并未受到太多影响。到了3月28日，我所在的小区解封，同时上海市通知4月1日起，将相继分浦东浦西实行五天封闭管理，要求市民足不出户，也提醒大家不要去抢购物资，避免人挤人。
因为这份得来不易的自由，我选择好好享受阳光，去了徐汇滨江大道，而不是去超市排队。31日当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家周围逛了一圈，挑人少的地方买了一些肉蛋奶蔬，足够五天吃喝。
4月1日开始，小区里实行封闭管理，足不出户，不能下楼。一开始大家很平静，家里也有吃的，到了4月4号、5号，网上开始出现各种消息，浦东的朋友没有按照预期解封，物资也突然紧张起来，大家都在网上抢菜，我恨不得24小时盯着手机，但只要把菜加入到购物车里，就是一直加载的状态，我从来没能成功抢到菜，电商也不断停止配送，供给能力越来越低。
我想着忍一忍，困难时期，大家一起挺过去，结果到4月6日，家里的牛奶没有了。
我家有两个孩子，一个8岁一个才2岁，孩子为了喝一瓶牛奶打架，鸡蛋牛奶供应已经非常紧张，4月5日，居委会也帮我们组织过一次团购，但只有蔬果肉，牛奶鸡蛋买不到，只能靠自己。
我们有个业主群，有人共享了一个链接，是上海市消保委发布的官方推荐团购渠道，其中正好有牛奶供应商，我想着联系试试，但当天打电话的人实在太多，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联系上供应商。
排单的人告诉我，求购的人太多，他们太忙了，单人购买无法配送，至少要60箱才能起送，没有办法，我只能拉群叫人一起买，就这样当上了小区牛奶团的团长。
疫情以前，我是做外贸的，专门给外国人采购物资，受疫情影响，我在家带孩子，有时也做做英语培训。采购，我有一些经验，我也没想到我这份工作经历能帮助我自救。
刚开始在群里组织团购，有人不理解，说我是做生意，但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其实但凡我一个人能买到牛奶，谁会去团购呢？现在物流太忙了，缺人，必须达到起定量才能配送。我们小区550户有两千多人，我在群里发了链接后，一下就成团了159箱，我挨个收款，核对账单，还要核对房号、楼号，工作量超乎预想，但是我的孩子要喝牛奶，我要自救，没有办法。
群里炸开锅了
牛奶供应商接单后，对方说不能保证按时发货，因为订单量太多，派送员太少。这几天我联系到的几乎每个官方团购渠道都是这样，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等着。
幸运的是，协调沟通等了五天，牛奶终于可以派送，但只能卸货在小区门口。所以最关键的问题出现了，如何把货顺利从小区门口送到每个人手上。
小区人很多，居委会和物业只有几个人，居委会忙着测核酸，物业又担心物资运输任务太重，还怕聚集引发疫情传播，也不允许居民去门口运货。
于是，我提前招募了各楼栋负责人，让他们各自在一楼等着，同时联系了小区志愿者和物业一起卸货。两位邻居和我一起私下凑了点钱，多买了几箱牛奶分给保安，感谢他们帮我们把物资运到楼栋，我再协调每栋楼指定楼栋长负责分发到户。
小区运输牛奶
为了找楼栋长，我在群里说了一声，很多人主动报名，第一次团购的牛奶就是这样发下去的。
除了牛奶，大米也是刚需。4月7号，我根据上海消保委官网资料，又组织90户团了110袋大米，每袋20斤，58.8元一袋，没有溢价，但因为大米的生产加工厂在江苏，订单量剧增超过产能，上海封控后，江苏的车进入上海也面临层层阻碍，我7号下单，对方说要至少12号才能送货。
等待的过程中，业主群的一位管理员说，这几天大家买买买，听说小区单单大米就买了一吨多，搬运上门保安要累死，意思大概是不要再团购了，群里有不少人附和。这些话，我听了心里是很难受的，群里也炸开了锅，业主都觉得我们前面都很配合，说不出门就不出门，该核酸就核酸，群里和谐互助，结果现在让我们不要团购了，还有业主帮我说话，计算110袋大米分给小区里的每个人，每人能有多少斤，群里才安静了。
4月12日早上，居委会突然通知要发物资，我们小区从4月1日发了一点肉菜之外，已经有11天没有发过任何物资了。居委会说，这次物资有十斤米和两盒莲花清瘟胶囊，之前群里参加团购的一些人，觉得居委会发了米没有必要再买，开始申请退货；也有人体谅我说团长太辛苦了，既已成团了就不要退了。
4月12日，居委会发的第二批物资
群里意见不一，我很理解他们，近乎一百户的人吃饭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既然开团了我就要负责到底，但又不确定米是不是真能发下来，我只能在群里说，等东西到手了我们再做决定。
居委会工作人员退出群聊
12日，我们收到居委会发的大米之后，我想还是用民主的办法决定是否退掉我们辛苦团购的大米。当天，我在大米群里发起投票，投票超过半数，尽管有人劝阻，我最终还是选择把大米退了。
我挨个给群里参团的人退款，一边退款一边眼泪都流下来了，每次退款都给他们说一句抱歉，如果知道居委会能发大米，我是不会组织团购的。有邻居发微信安慰我，我只能说没事，接了这个活，就要负责到底。
我当团长没有挣一分钱，小区里一些组织团购的人大多也很靠谱，业主群里也有很多有才能的人，有位邻居是技术员，看到我开团之后，主动给我做了个表格，对于我这种文科生来说，我最开始不知道如何使用，是他教的我，表格出来，信息一目了然，大家都夸，减轻了像我这样的团长们的工作量。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团购都靠谱，群里有高价团购米油的，178块10斤米四升油，因为对物资短缺的恐慌，业主们也抢着下单，还有业主高价团购苹果收到后发现上面有很多黑洞，团购蔬菜包也翻车，事后有人气得在群里说要报警，但就算是这样，大家还是希望开团，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封。
为了避免团购出现问题，这几天，几个做事有责任心的业主组织了一个「自救保供联盟」，拉了群想办法帮大家团购，我们也达成共识，尽量团大品牌的生活必需品，之前还有人建议我们团咖啡，我都劝大家非常时期，忍一忍，不给基层工作人员增加工作量。
4月12日，我们这一片几个小区都发物资了，我们小区是十斤大米、一盒牛奶，一根火腿肠，三袋老坛酸菜面，现在消息在网上传得很快，业主们马上知道隔壁小区的物资要比我们小区的好太多。
这下业主们不乐意了，在业主群里质问居委会工作人员，说我们小区一直以来不吵不闹配合工作，有困难都是互助，不给居委会添麻烦，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业委会的管理人员受不了，他觉得自己被网暴了，说自己干不下去，发表了一通辞职说明，之后他退群了，居委会唯一在业主群的代表也没有了。
不想当团长了
这段时间以来，我当团长的压力是很大的，没想到仅仅解决吃口饭的问题，会引发这么多的事情和矛盾。小区里的住户也会经常催问货什么时候到，我既担心物流无法送达，也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团购群的信息，恨不得24小时盯着手机看。家里人不理解，觉得我当团长后，对家里事情的注意力也少了。
除了要做团购，我在家里还要盯着孩子上网课、做作业，在家封了这么多天，家里吃喝用度比较紧张，大家的情绪也压抑。
昨天，还有人在群里骂我老公，因为他在群里反映居委会发的抗原检测试剂有一些问题，群里有人说他是键盘侠，给社区工作人员添乱；也有一些业主站出来反驳，说疫情期间，是我和我老公把物资发给大家的。
我有时候也很委屈：提出现实诉求，和是否理解基层工作人员的辛苦矛盾吗？居委会工作人员、公司物业、保安都很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我有时候还是很无奈，21世纪了，我们还在为饿肚子发愁，我都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受。
4月13日，已经是足不出户的第13天。很多栋楼因为有确诊的阳性病人封楼了，我们也多次在群里询问小区里到底有多少阳性病人，什么时候可以解封，但居委会除了通知做核酸，都没有给出明确回复，大家更加焦虑和恐慌。
这几天，我的情绪崩溃了很多次，又不能把这种情绪表达的太明显，我要保护两个孩子，努力把家里的氛围弄得正常一点。我妈妈和我视频，我也只能哭一哭释放一下情绪，她也帮不了我。我的姐姐在闵行，那边是重灾区，我们都只能自救，现在对我来说，情绪的自救甚至比物资的自救更重要。
前几天，我找邻居哭了一场，我们在这次疫情中相识，这次疫情也让我深刻体会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我的邻居们真的很好。在我们没有牛奶的时候，楼下的邻居送来了六盒牛奶，隔壁邻居给我送了鸡蛋，还有邻居给我送了羊肉、葱，这个时候还能吃到羊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居民为小区内的老人捐赠的物资
因为不让串楼层，有时候我们就让互助的物资坐电梯，之前有隔壁楼的妈妈在群里求助，孩子没有尿不湿了，尿不湿不能坐电梯，我把尿不湿送到楼下，请保安师傅拿过去，那位妈妈在微信上找到我说要付钱，我说，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谈钱了。
小区的一些楼栋里还有人专门搞了一块地方以物换物，棒棒糖、可乐、薯片，必需品要开团，零食就靠互相换。
楼栋里各家匀出来互换的零食
现在我家里物资还有，不至于饿死，我经常会想，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群里还有很多人希望我继续当团长，但我真是不想当团长了，经历了这段时间身心俱疲，但是我也会想，如果我不当团长了，还有人能挺身而出当这个团长吗？
（感谢上海市民对本文的帮助，顺祝大家一切都好）
黑羊公社 - 团长走后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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