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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演员刘旸的人生是一道无尽的自我证明题。考上清华大学是妈妈给他定下的早恋必要条件;想要受人欢迎,刘旸在新东方做了10年老师;渴望掌声,又大龄转行做了喜剧演员。
今年刘旸35岁了,参加综艺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让他有一些名气,可这并没有舒缓他的紧张。他还想看看,这道题还能给人生什么样的答案。
想来一次大红大紫
为参加喜剧大赛,我专门去上了表演课。一节课上,我演《霸王别姬》里程蝶衣控诉段小楼的那场戏,情绪不到位,哭不出来。
表演老师李梅问我,你觉得你有才华吗?我说,多少有一点。她说:我觉得你没有,这个时代没有怀才不遇,有才华的人早被看见了。
我当时就崩溃了,眼泪止不住,情绪爆发,喊出角色的台词:“你天良丧尽狼心狗肺!”那场戏演完,我嗓子都废了。
后来梅姐向我解释,她是故意这么说,为了刺激我,让我进入那场戏痛苦的情绪。在此之前,表演工坊曾要求我们每人写一封信给自己,我在信里诘问自己:我到底有没有才华?为什么别人看不到?
一种又自卑又自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特别痛苦。
一个人有没有才华,很多时候表现在名气上。早年我在新东方做英语老师时,经常见到这样的例证。
有一年,新东方开展“梦想之旅”全国励志巡讲,我去的那场有12000人,内场4000人,看台8000人。和我搭档的老师非常有名,他首先登台演讲,大家听得很认真。接着轮到我,刚拿到话筒,看台上的人纷纷起身离场。
人群的脚步声、凳子收起来的声音,咣当咣当地响,盖过我讲话的声音。我站在台上,尴尬地假装试话筒。距离舞台最近的学生抬头看过来,我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这老师太惨了,他一定很难过。那一刻,我希望所有人能快点走光,我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的羞辱。
总遇到这样的事。2013年,我从杭州新东方调到北京新东方,领导人好,把自己的几个班让给我。我没上过120人的大班,领导以为我接得住,但他忽略了一点,我没他那么有名。我精心准备了一节课,进门发现,只来了20个学生。其他人知道换了老师都退课了,这20个人是刚得到消息没来得及退。我开口讲完第一句话:“这个班老师走了,今天我来带”,又一个学生拎包走了。
人们常说,是金子一定会发光。但没有用,你最好把人拉住,先让他们看见你。我想,有一天,一定要让学生为我而来。连被看见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证明自己?
如果可以,我想拥有一次大红大紫的体验。
离开新东方以后,我开始全职做脱口秀。有一回我开专场,巡演到西安的时候,1000人的剧场,台下只有400位观众。你能想象一个演员站在台上表演,需要努力盖掉自己回声的那种痛苦吗?
开个人专场,是成为职业演员的第一步,这样才能确定观众是不是为你来的。去年线下的演出,100人以上的场子,加上开放麦,我演了400多场。90%的演出效果很好,都能炸场。之前看过一个数据显示,如果一个演出效果不错,推荐率在15%左右,即100人看完后,有15个人会推荐自己的朋友来。就算北京人数减一半,按1300万人算,我要演65年,才能让他们都看一遍,这样的发展好慢。况且就在北京演,其他城市的人怎么知道我?
我在线下做了4年脱口秀,发现国内评判演员好不好的标准,在于你有没有上过综艺节目。或者说,只有先通过综艺的强曝光,才可能在线下被更多人看到。
受到国外演员启发,我在2019年开始经营自媒体,在网上传段子。起初,传到网上的段子都是不合适放进专场或是我不想重复讲的,吸引不来观众。后来,我把好段子放上去,甚至录了完整的专场,让全网免费看,效果很不错。
我很介意能否被看到,因为骨子里太害怕被边缘化了。
记得上初一时,我字写得特丑,数学老师对我态度不好,问他问题总是爱答不理。我很委屈,想抓住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这个机会就是期中考试,那次我数学考了满分,其他科目都是班级第一。从此以后,数学老师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
稍微回望下自己的过去,发现很多次都是这样,渴望得到一点点关注,不停地想证明自己。
把幽默作为方法
别人是否认可自己,对我来说,就是有没有鲜花和掌声。
我在浙大学的是工程热物理,为了好就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学了之后发现自己不适合干工科,比如算一道题,答案在几次方到几次方之间都对,我接受不了。我追求精确,需要明确的答案。大四实习,被拉到四川简阳一个工厂,每天拧螺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怎么办呢?我想到了出国,跨专业读个硕士吧。
为备考GRE,我报了新东方的培训班。我的老师叫陈琦,他讲题特别逗,方法很厉害。新东方老师太牛了,一点不夸张。有个老师上完一堂600人的大课,结束后学生都上来送花,那个老师就坐在花丛里笑。老师受到明星般的待遇,我从没见过。
那时我刚毕业,渴望证明自己的价值,心想成为新东方的老师该多牛啊。站在台上讲题,逗大家乐,还能挣到钱。
2010年,我入职新东方,教高考英语。新东方开始流行小班教学,一个班二、三十个学生,小班很难讲出气势,和学生没有距离感。我上完课,没有学生送花,也没有掌声。
我想成为像陈琦那样幽默的名师。一提到新东方老师,大家都会想到幽默,在这个行业里,你不幽默好像不太对。我开始琢磨各种能让我变幽默的方法。
我收集了许多网传的新东方老师语录,一条条翻看,研究幽默感的门道。“三步出梗”就是当时悟出来的,讲三句话,在第三句抖包袱,还要有预期违背。还有调侃别的老师。
给学生讲段子,得从题出发。比如一道阅读题,讲的是世界残疾人辅助设施大会,大会的宗旨是让更多人不要忽视残疾人。我跟学生说,“现实生活中许多盲道都在‘捉弄’盲人,走着走着前面就没了,这是盲人折返点么?”学生都乐,乐完后就记住了这道题。
对学生来说,愉悦的体验感很重要。我的目标不是让学生会做题,而是让他们喜欢上英语。在我学生时期,曾经有两个高考状元来学校分享,讲的都是如何刻苦学习,比如蹲在粪坑边读书。等我教学的时候发现,现在的小孩不再推崇吃苦,他们更在乎学习是否高效,过程是否轻松。
我把自己逼到极限。当时看了市面上几乎所有英语辅导书及网课,整理出杭州第一份十年高考英语题。每天去武林门校区参加教研,坐公共汽车回到紫金港校区,路上一个半小时都在刷题。
新东方考核老师有一个标准,学生春天跟你学完之后,秋天还想继续跟你学,他们管这个叫续班率。我的续班率不错,开会时领导表扬我,“即使他上课讲段子,也没影响续班率。” 最初吸引我来新东方的“幽默课堂”,随着新东方的转型,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前几年是有成就感的,直到发现自己一直在重复以前的东西,没有任何突破。我的学生在不断进步,只有我还停在原地,因为高考的方法就那么简单,老师再精进也取代不了学生自己的努力,每当这时候,我就很绝望。在教课之外,我还要承担一部分文职工作,通知大家开会、打印资料文件,无穷无尽的枯燥让我陷入痛苦。
心情憋屈的时候,我去线下看了一场脱口秀。走出剧场,内心生出一丝不服,那个演员还不如我教课有意思,我上去讲是不是也行?
2015年1月,在北京一个小胡同里,我第一次登上开放麦的舞台,讲了一些在新东方演讲时候的段子, 效果还挺好,有了信心。那种为一个目标努力的感觉又回来了。
当时做这行的人少,全国说单口喜剧的不超过二、三十人。我每周都去讲几次开放麦。2016年年底,石老板找到我,说要成立一个公司。单立人喜剧4个创始人,只有我是兼职。我计算过,当时全职干一年只能挣5万左右,养不活自己。
因为是兼职,总感觉对公司的贡献不大,矮人一头。我告诉自己,要干得比全职演员还牛,创作量和演出量都要跟上,每一场开放麦都参加。教课和演出无法兼顾的时候,我会推掉一些课。一个段子演几周后,我强迫自己必须要有新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想段子。
我做单口喜剧的目标从没变过,就是要写出世界上最厉害的专场。现在感觉自己刚入门,很多技巧还是生涩。今年我看Jim Jefferies和Jim Gaffigan的专场,他们讲了三四十年,仍然可以让你在最新的专场里看到很新的技巧。
脱口秀没有天花板,你永远有进步的空间,这点特别吸引我。
被边缘化的恐惧
我妈妈是语文老师,爸爸是化学老师,我读初一时,他们工作调动,全家从内蒙古搬到北京。那时候太穷了,学校给我们准备了一个小屋子,一进屋就是我的床,里屋是爸妈的床。我们在那儿住了三年。
爸妈对我要求很严格,觉得费这么大劲把我弄到北京,一定要出人头地。但我跟北京的孩子差距太大了。我初一转校,班里同学已经学了三年的英语,而我以前没在学校学过,只是六年级在妈妈组织的小黑班里偷偷学了一年,这才懂点英语。我妈很着急,她又没钱请特别贵的家教。
我只有玩命学。从初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考清华大学。除了每天打一个小时篮球,我没有任何课余活动。我去清华大学参观拍照,把照片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督促自己努力学习。高中我的化学很差,就认认真真把书抄两遍,上面的图都是标着尺子画的。
我妈经常跟我讲,不仅要比别人强,还要比昨天的自己强。哪怕我考了年级第一,她会说,这个第一名不长久,第二名正虎视眈眈,他们家的灯凌晨两三点还亮着。
我在学校里,无法融入学习好的同学,学习差的同学也不和我一起玩,两边不受待见。
当时班里有一个好学生,喜欢看世界名著。一次回家路上,他跟我讲看了一本《丧钟为谁而鸣》。我以为是一个问句,就问,丧钟为谁而鸣?他说书名就叫《丧钟为谁而鸣》。我问书里讲了什么?他说讲了丧钟为谁而鸣。我再也不想跟他玩了。
我想去找学习差的人,但他们也不带我。你玩过那个游戏么?瓶盖拿榔头砸平了,变成圆铁片,每人出10个放在手心上,从手心扔起来,用手背接住,然后手背再扔起来,抓多少算你的,最后看谁赢的多。我不喜欢这个游戏,因为我手太小了,抓不住。我想融入他们,得攒很多铁片。
我小时候,身体特别差。男孩很少跟我一起玩,踢球都让我守门。我只好跟女孩玩,我又不想跳皮筋,你一个男孩怎么混在女孩堆里?我就跟她们聊天,找好玩的话题,逗她们开心。
我总是很不自信。大家聚餐,我觉得我有义务逗他们开心,如果他们觉得这顿饭吃得很无聊,下次就不会叫我了,我一定是第一个被踢开的人。
我三岁时,妈妈就教我认字,看了很多故事书,我把故事记下来,分享给大家听。我爸也逗,送我的生日礼物是相声磁带,听孙敬修老爷爷讲故事,他讲小学生吃冰棍,拿显微镜一看,吓坏了,发现里面都是大虫子,大细菌说,以后再也不吃冰棍了。
我讲给别人听,都觉得我很幽默,这成了我唯一的优点。久而久之,我就有了很强的表达欲。
我曾经给一个女孩写情书,那个女孩主动给他们班的混混,混混们又把情书交给我妈,这就是坏学生挑衅老师的方式,那意思是你儿子都这样,你还管我们别管了。我妈受到了这种挑衅,回来教训我:考上清华了吗?考上清华再早恋。
我最终没有考上清华。高二时,我是学校年级第一,我们学校每年有10人左右考上清华北大,我的分数本来没啥问题。但高三那年,我谈了两个月恋爱,成绩下滑了。那年我的分数除了清华北大都能上,但我选择了复读。
这多出来的一年,不在我计划内,后来撑不住了,爸妈带我去杭州散心。我发现杭州风景好美,那就报浙大吧,当年浙大排名全国第三。
我想自己就算考上清华,那里聚集着全国各地最会学习的人,我去了可能真的会崩溃。
图 | 参加喜剧大赛创排
不完全打开
单口喜剧这行,有个很脆弱的地方,即便你是最牛的演员,只要有一次冷场,就容易被第一次看你表演的人认为你不好笑,他对你的第一印象就停留在这里了。必须要每一场都精彩,才会有回头客,所以要不断追求完美。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写段子了,不停陷入自我怀疑。那天,台下坐着二三十个观众,我需要讲20分钟,碰巧空调坏了,屋里特别热。我离观众特别近,看见他们开始玩手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底下还坐着我的同事,带了他的朋友来看。我一看他们那种鼓励我的眼神,更受不了了。恨不得立刻跳下台,重新改写我的段子。
后来,我去看周奇墨的演出,他也出现了冷场,但他一点不怕,执意按自己的节奏来。他那个段子来自真实的生活,反思自己高中时欺负同学的经历。他告诉我,表演时要享受慢下来的时间,现场虽然没笑声,但你仔细看,会看到大家在点头,他们还是在认真地看。
要想清楚一个核心问题,你是想在几十个人的开放麦炸场,还是去上千人的剧场炸场?要能承受打磨新段子过程中的冷场。
有一次,周奇墨跟我聊天,说我以前的很多段子都是上帝视角,观众很难产生情感共鸣,没有听下去的理由。比如我问,有没有发现共享单车的一些奇怪设计,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世界上第一个吃榴莲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观众心想,我为啥要听这么个玩意儿?
后来我知道了,创作还是从真实的生活出发,正视内心的情绪,就像周奇墨咀嚼自己内心真实的痛苦。但要真正打开内心,太难了。
我曾经受不了任何负评或冷场。有人问我是从哪里考到浙大的,另一个人回,从北京考过去的。我心里一激灵,他是瞧不起我吗?有人夸我段子好笑,说非专业演员也不错。我很沮丧,当时我已经做了八年,不但是专业的,还是职业的。我还做了一档播客,有人说我的笑声很尬,都是为了迎合嘉宾。从那以后,我每次聊天都很注意,有时候明明很好笑,我都要忍住不笑。
有一晚,一个老听众发微博骂我,我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很委屈,哭得很凶,脑袋里想的都是不干了。
我开始寻求心理咨询。咨询师问我,骂我的人占多少?为什么我看不到好的评价?我好像默认真实的自己不值得被喜欢,给自己套上了一层铠甲。
我跟咨询师讲了很多积压已久的痛苦。比如,从新东方离职后,发现一个我很尊敬的老师把我微信删了,我很惶恐,心想肯定是我哪里做错了,一直责怪自己。咨询师说,有很多种可能啊。有没有可能是误删?或者是他自己心情不好,想跟以前的人斩断联系?
我甚至跟咨询师聊到了高中时期的经历。一次英语课要求组队表演,我被安排跟一个很好看的女孩演情侣,她是我们班的风云人物。女孩知道后,显得很崩溃,当场拒绝了。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想,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丑?咨询师又说,有没有可能她是个害羞的人,跟谁演她都会拒绝?
心理咨询打开了我看问题的角度,我一下想清楚好多事,不想再钻牛角尖了。如果每件事都责怪自己,痛苦就无穷无尽。
跟咨询师聊了一年,我做出了两个专场。我把内心自卑、纠结的事都敞开了聊,咨询师常常被我逗乐,他笑过的点我全记下来,变成段子的素材。
他问我为什么会有容貌焦虑,我说以前追女孩的时候,被她闺蜜攻击,说我长得不好看,得去整容。大学期间我去咨询整容,医生说变成尖脸要削下巴,手术之后就磕不了瓜子了,我说我超喜欢磕瓜子。这很好笑,但是真事。
幽默是面对不完美人生的最好方式。我把这些事变成段子,观众笑了,我心底的石头也放下了。
但我同时请求咨询师,治疗能让我不再那么难受就行了,千万不要消除我的焦虑感。焦虑是我进步的动力,不焦虑我就知足了,这辈子也就止步了。
我如果不用做事填满日程,焦虑就会填满我的日程。好像必须留出很多余量,我才会有安全感。如果别人有一两个专场,我就得做到七个才有安全感。
现在整个社会对脱口秀的评价是失衡的,好像演员必须得上节目才能被看见。我在网上上传一个自己满意的段子,评论里就有人问,怎么还没被《脱口秀大会》选上?
没办法,有了名气,观众对舞台上的人包容度都会高一些。因为观众已经建立了对你的信任,哪怕这场有瑕疵也没关系,他们还是会回来。这样我就不用每次都那么努力地证明自己。
- END -
文 | 周婧
编辑 | 孙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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