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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直观是先验想象吗?

黄旺
作者简介:黄旺,江西吉安人,哲学博士,温州医科大学社科部。(温州 325035)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13 年 12 期
原发期刊:《现代哲学》2013 年第 4 期 第 83-89 页
关键词: 想象力/ 本质直观/ 自由变更/ 时间/
摘要:胡塞尔的想象理论上承批判哲学,下启解释学。康德体系中矛盾、摇摆的先验想象力,被胡塞尔在下降和上升两个方向上加以彻底化。这种彻底化一方面把先验想象力带到了它的原初本真状态,即作为内时间的原初被动综合,因而开启了解释学的想象力学说;一方面又在笛卡尔式的反思动机中窒息了先验想象。作为自由想象的本质直观方法,正是这种双重性的典型表现。因此本质直观是经过了特殊的经验想象折射的先验想象,是一种派生的先验想象、伪生产性想象。
一、想象问题的论域
对胡塞尔的想象学说的研究是十分困难的,这缘于想象问题本身是现象学最难解决的问题之一,胡塞尔对想象问题的讨论时间跨度大、立场经常动摇,更缘于想象问题在胡塞尔那里涉及多个层面的讨论,而研究者常常容易将不同层面的想象问题混淆起来。这些困难,使得传统的观点认为现象学不能处理先验想象问题。至今,人们对胡塞尔的现象学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承认和激活康德意义上的先验想象力这一问题尚未达成正确的共识。而这一问题中的一个更具体的问题——作为现象学的根本方法的本质直观(“自由想象的变更法”)是先验想象力吗?——更是屡屡得到错误的回答。
为了给回答这一问题奠定基础,我们首先区分胡塞尔讨论想象问题的论域,也即注意从整个现象学所涉及的不同层级上考虑想象问题。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的讨论中划分了三个层级:1、“客观时间中的经验事物”;2、“构造着的显现多样性,在前经验时间中的内在统一”;3、“绝对的、构造着时间的意识流”①。现象学悬置了第一层级,而保留了第二和第三层级,后两者都是先验现象领域。所以,我们首先必须区分,胡塞尔对想象的讨论是在哪个层级上进行的。由于第二层级涉及的是意向行为和意向对象的意向性结构层级,而任何经验想象,都要以被立义了的含义对象为前提条件:想象总是对某物的想象。因此,这里胡塞尔谈及的必定是康德所说的经验想象,例如想象是作为一种和当下拥有相对的当下化行为,是一种不做存在信念设定的虚构行为,等等。同时,胡塞尔在第三层级,即内时间意识的滞留—原印象—前摄结构中(这是一个发生了“‘立义内容—立义范式’的消融”②的层级),也谈及滞留和前摄作为想象,这个层面的想象,正相当于康德意义上的先验想象,因此就有康德与胡塞尔的如下对应:
这个对应看起来似乎很工整,其实内在地包含了胡塞尔与康德的深层对立。只有通过对这个深层对立的阐明,才能够充分地解释这个问题:为什么胡塞尔思想中有经验想象和先验想象的对立,但却从未采用先验想象的概念③。这个对立首先表现在,在康德的先验哲学框架中,经验想象问题是被排除在外的,因为它对解释先天知识的可能性没有贡献,因而只是一个心理学问题。而在超越论现象学那里,经验想象是意识活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类型,是现象学构造分析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我们后面还将要表明,正是经验想象构成了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方法的基本内核。由于经验想象经过还原后位于超越论现象领域,因此,当我们把康德的transzendental译为先验,胡塞尔的transzendental译为超越论,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在胡塞尔那里存在“超越论的经验想象”和“超越论的先验想象”,它们相对于世间性的经验想象和先验想象。胡塞尔的超越论哲学和康德的先验哲学的异同在这里就暴露出来了:两者的一致之处在于,都是基于要从主观性去追溯一切认识的根源的这一动机,即都属于近代以来的主体论哲学这一潮流,但这个主观性在两者那里是不一样的。“欧根·芬克以简洁的形式说明了两者之间的区别,即对于批判主义来说,与‘先验的’相对的概念是‘经验’(empirisch),而对于胡塞尔来说,与‘先验的’相对的概念则是‘世间的’(mundan):批判主义的先验概念是通过(对于胡塞尔来说仍然是世间的)先天的世界形式而规定的,然而对于胡塞尔来说,‘先验的’指涉的是从世界中超脱(Transzensus)出来构造世界的、而本身不是世间的主观性,‘先验的’最终意指的也就是这种主观性本身。”④因此,经验想象作为经验的一种类型,就处于先验哲学的范围之外,而在胡塞尔那里,经验想象作为经验则通过先验还原而重新被纳入考察范围。所以,如果我们区分其用语,则可以说,胡塞尔把康德的仍作为世间性的经验想象和先验想象,在超越论的视野中,重新还原成了“超越论的经验想象”和“超越论的先验想象”。当胡塞尔为了表明他与康德哲学的一致性而采用了相同的术语transzendental时,他就无法再在术语上对经验想象和先验想象做出区分了。正是这一点给研究者造成了困难。
二、想象学说的地图
接下来,我们将粗略地描绘一下整个胡塞尔想象学说的地图,从而确定本质直观的自由想象在其中的位置。John B.Brough把胡塞尔对想象的整个研究概括为三种基本理论:
第一、图像理论。在1905年以前,胡塞尔明确持这种理论,即想象作为一种直观表象不在场的意识方式,遵循的是图像意识的结构方式。在1908年,胡塞尔表述为:“想象表象……在想象图像中再现它们的对象,正如一般图像表象在物理图像中完成再现一样。”⑤这种理论在1909年被胡塞尔明确抛弃。
第二、构造的再现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感知立义激活感知材料,而想象立义激活想象材料,因此,想象立义是一种当下化的意识类型,通过再造想象材料而进行想象。在1909年之后,胡塞尔考虑到了这个理论的根本困难:无法对想象材料和感知材料做出根本区别。然而,直到《观念I》和《经验与判断》,胡塞尔都没有放弃这一理论。
第三、1909年到1911年提出内时间意识理论,并一直贯彻到最后。这种理论要求在滞留—原印象—前摄的内时间意识结构中,去说明想象。依据内时间意识理论,再现理论中的感觉材料和想象材料,就重新被看作是被构造的意识,也即内时间的原初意识和再造意识。
这样的概括是很恰当的。但我们需要特别强调,图像理论是一个错误的、应被且已被抛弃的理论,而内时间意识理论虽然表现为对再现理论所包含困难的解决,但却并不构成对后者的否定,而是对它的一个扩展。Brough一方面谈到了再现理论的困难,另一方面又把内时间意识理论看作对困难的解决,容易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即误以为再现理论是一个自身成问题的理论。而实际上,再现理论并不被胡塞尔认为是错误的,而只是需要进一步解释的理论,因而他一直致力于对这个理论进行丰富和充实。据此,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1910年之后胡塞尔对想象问题的看法,达到了相对稳定,而它又分成两个部分,即意向构造层级的想象和内时间意识层级的想象。
内时间意识层级的想象,在形式方面,将通过对绝对时间意识的描述而得到澄清;在内容方面,以触发、相似性的合规律性、联想、视域积淀等等概念而在被动综合的发生学构造层面得到描述。意向构造层级的想象,在《想象、图像意识、回忆》所收集的讲稿和手稿中被不断讨论,在其1921—1924年的手稿中得到较为清晰的描述⑥。具体说来,具有如下的结构:首先一切想象被规定为当下化,从而与当下拥有的感知相区别。而当下化的想象,又依据是否进行信念设定,而区分为设定性想象(回忆、期待、幻想)和自由想象。后者即作为本质直观的想象,构成一个拟(quasi-)意识、好像(als ob)意识。而图像意识,则作为需要依赖感知中介的想象,而与一般独立再造的想象相对立。详见图表。
这样,我们就明了了自由想象在整个胡塞尔想象理论中的基本位置。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开始回答本文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了。
三、本质直观学说的发展及其与一般想象的关联
胡塞尔的本质直观理论经历了一个发展的历程,“本质直观的方法可以说是唯一一种贯穿在胡塞尔整个哲学生涯中的方法”⑦。在《逻辑研究》中,胡塞尔提出了范畴直观和普遍直观的概念。倪梁康正确地把两者看作是广义和狭义的范畴直观的区别,也即前者只是后者中的一个特殊类型。范畴直观在《观念I》中,被表述为本质直观;在1925年的《现象学的心理学》中,则进一步表述为“自由想象的变更法”,在后期的诸如《经验与判断》、《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等著作中都被冠以诸如“本质变更”、“自由变更”、“单纯想象”等名称。
在本质直观和想象的关系问题上,胡塞尔的态度经历了逐步的变化。从表面上看来,情况似乎是:在《逻辑研究》和《观念I》中,范畴直观并不是和想象必然关联的,因此,依是否与想象发生关联,范畴直观具有“设定性的和搁置性的普遍性意识之间的区别”⑧。如果我在设定性中去直观普遍性,那么普遍对象就作为设定性的表象而被亲身给予;而如果我搁置性地在直观中“构想”这一普遍对象,我们就不决定它是否存在,而只决定普遍对象是否及如何可能。《观念I》则表述为:“为了亲身地并原初地把握一本质,我们可以从相应的经验直观开始,但也可从非经验的、不把握事实存在而‘仅只是想象的’直观开始。”⑨而只有在《现象学的心理学》等著作中,才明确要求把非执态的自由想象作为本质还原的核心步骤之一:首先,我们从经验性直观中摆脱出来,对事实性进行悬搁;其次,通过自由想象,从实际的可能性进展到纯粹的可能性;最后我们在诸可能性变项中把握到常项,即把握到艾多斯。
因此,问题在于,究竟是否本质直观必须以想象的方式进行?我们的回答将是肯定的。如果我们朝向本质,也即进行本质还原,那么必定就已经预设了悬搁存在设定而从现实经验中摆脱出来。在一切范畴直观那里,已经暗暗地预设了设定的中立化了,只是此时胡塞尔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它。因此,早期胡塞尔认为本质直观能够一次性完成,就是受假象蒙骗所致的错误观点,在一次性的本质直观中暗暗地预设了之前多次直观积淀而来的视域。胡塞尔后期的观点应看作是对早期观点的一个超越⑩。
如此,想象就必须始终看作是和本质直观联系在一起的。这个观点还使我们能够对自由变更做出新的解释。Christian Lotz明确指出,在本质直观悬搁事实的第一阶段,就已经是想象在起作用了,“因为如果为了能根本上建立纯粹反思的可能性,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已经在不同于实际当下意识的不同意识中活动,那么我们将不得不赋予想象意识以一定的优先性或卓越性,在其中现象学的我在活动”(11)。因此,本质直观的整个过程都是在想象中活动的,而不仅仅是如表面所显示的,只有在本质还原的第二阶段才涉及想象。
由此可见,本质直观始终应该被看作是和非设定性的想象关联在一起。这种非设定性想象,作为当下化的一种,很明显属于经验想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很多研究者甚至认为,现象学在根本上无力处理康德意义上的先验想象问题。例如Richard Kearney明确主张,现象学无力处理先验想象力问题,认为“大多数现象学对想象的讨论,都集中于想象作为幻想的角色,作为一个特殊或中立化的看世界的方式。想象由此通过它与感知的关系而被定义,是设定性或非设定性的、连续的或非连续的。胡塞尔把想象行为描述为一个看的‘中立化’样式,萨特则描述为一个‘未实现的’拟—看的样式,此外梅洛-庞蒂将之视作看的辩证补充。视觉模式的优先性无疑与在现象学方法中‘描述’被赋予以优先角色有关。随着现象学中的解释学转向,这个优先性被显著的修正了”(12)。所以,并不奇怪,在Kearney丰富全面的论想象的著作《想象的苏醒》中,在谈及先验想象力的部分,对胡塞尔未置一词。近来,逐渐有一些人,认为胡塞尔不但无力处理先验想象力问题,而且认为本质直观的现象学方法,本身就体现了先验想象力。Christian Lotz和Brian Elliot就是其中的两个代表。保罗·利科在这个问题上持一种极为独特的态度,正如George H.Taylor所说,如果有什么主题一直贯穿着利科思想的始终的话,那就是想象问题(13)。然而利科一方面始终将康德的生产性想象与胡塞尔的本质直观想象和他本人的想象虚构学说不加区别地类同起来,另一方面这种类同又是在对生产性想象和本质直观重新做了暴力解释的基础上进行的。鉴于利科对胡塞尔本质直观想象的改造的极端复杂性,本文不拟处理这个问题。
四、本质直观与先验想象的关联
Christian Lotz说:“相对于大多数当下的胡塞尔的阐释,即认为反思是现象学的唯一源泉,我主张相反的立场:生产性想象应该被认作是反思的源泉。相应的,如果没有‘Einbildungskraft’(生产性想象力),就不能进行现象学的思考。”(14)持相同立场的还有Brian Elliot。他在《胡塞尔与海德格尔中的现象学与想象力》一书中,较为全面深刻地阐发了胡塞尔现象学中对先验想象力的揭示(15)。Eillot认为,即使在早期的范畴直观和本质直观方法中,也已经有先验想象力的表现了。当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把康德的“知性范畴—想象中介—直观”结构转换为含义意向和含义充实的动态结构中时,就保留了想象力,也即变成了“同一统一”的动态综合行为。或者说,康德的静态的想象中介环节,现在成为了动态综合统一的中介环节,即让空乏的含义意向(相当于康德的范畴)在被给予性材料中实现“动态统一”。这个“认识的认同综合”其实就是改头换面了的康德的作为综合的想象力。因此,当胡塞尔扩展直观概念,允许本质进入直观行为本身之中时,就意味着康德那个未被还原彻底的知性范畴,现在进入了想象力的地基之中,而丧失了独立性。仅就此而言,我们甚至可以说,胡塞尔的本质直观比康德还要更尊重先验想象力。海德格尔正是从胡塞尔的本质直观的立场出发,才发展出对康德想象力学说的批判。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用知性范畴的统治地位,压制了先验想象力的运作。虽然由于胡塞尔这时仍停留在静态现象学阶段,因而也不能避免海德格尔这个批评,但是这种情况到了后期得以改观,发生现象学中的被动综合和内时间意识就是对先验想象力的充分而深刻的表述。
关于自由变更的本质直观方法,Eillot也给出了自己的新解释。他认为,这同样也是先验想象力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将自由变更的想象称为“所有格的想象”,而将被动综合中的想象称为是“与格的想象”,“在观念(理念)化的情况中,存在着想象行为的更高层次上的重复。相对于被动综合中,在首要构成或经验的时间领域的给予中起作用的‘与格’想象,观念化则回指向一个更高层次的构造的或生产性的想象力,它有意识地实现观念化结构,这种结构在最初的意义奉献层次上就已内含着,但却是以潜在的方式内含的”(16)。也即,在被动综合阶段,我们具有了在被动接受中进行的先验想象;而在反思的本质直观明证中,这种潜在的先验想象力的生产,在主动性中,在一个更高层次上被带到明证直观中,最后形成了理念(艾多斯)。
上述两人的观点既包含着共同的洞见,但同时这种洞见又是以歪曲的方式呈现的。例如,当Eillot把自由想象看作是原始生产性想象力的高级层次的表现时,他很难解释为什么胡塞尔正是通过这种现象学方法而走向了哲学作为严格科学的理念。他认为这是由于胡塞尔本人的理性主义偏见,但却未能解释这种理性主义偏见如何在胡塞尔现象学方法的思想中表现出来。同样,Christian Lotz虽然深刻地觉察到作为人类学的想象的经验主义和笛卡尔式的反思是规定着整个胡塞尔思想的两大动机,但却认为只有经验主义动机在本质直观中得到最典型的体现(17)。与他们相反,我们恰恰认为,本质直观是胡塞尔同时受两大动机规定的典型表现。
根本的问题在于,胡塞尔的自由变更是在一个反思意识当中、在反思性的描述中,而不是在原始的实际经验中进行的意识行为。这种反思悬搁了实在经验,因而从一个方面看,它通过经验想象而来的悬搁设定,而把自己从活生生的实际生活的洪流中超拔出来了,现在,进行沉思的是现象学的我,而不是实际的我。可以说,通过这个反思操作,自由变更已经根本上背离了先验想象力。它不是真正的生产性想象力,因为它所把握的无非是在被动综合的实际经验中已经潜在地具有的东西,它的生产是一种“伪生产”。而且,它不但从原始的生产活动中脱离出来,还把它提升为理想性的艾多斯。那种从“视域”而来的经验普遍性,在本质直观中,转换为“先天必然性”。正是这种先天必然性,胡塞尔能够得意地宣称它已经摆脱了经验的束缚性。因此,自由想象,毋宁说是以自由的方式澄清和纯化,是一个科学的提炼工作,一种理论的工作。据此而言,我们恰恰能够主张,正是在自由变更中,先验想象力被带向了彻底的死亡。观念化,本身就是一个把生成带向死亡/永恒的过程。
而从另一方面看,自由变更又在反思中,以独特的方式,重复了先验想象力的运作。Eillot为了论证这点,把胡塞尔的本质直观步骤和康德的先验图型论作了一个类比:1、悬置设定的对实在经验的例证性意识,与时间的量的图型相对;2、产生多样性的自由变更,与时间的质的图型相对;3、对多样性的统一性把握,与时间关系的图型相对;4、明证性的对艾多斯的认定,与时间的模态图型相对(18)。这是一个有趣的对比,不过也许他可以不用如此费力。实际上,胡塞尔自己做了一个归纳,这个归纳与康德先验想象力的三重综合已经构成了工整的对立。在《经验与判断》中,胡塞尔把本质直观的观念化的三个步骤概括为:1、变更之杂多性的生产性贯通;2、在持续的吻合中的统一性联结;3、从里面直观地、主动地认同那不同于差异的全等之物。不难发现,它们正好可以和康德的先验演绎中的三重综合构成类比。只是我们不要忘记,这种对应背后包含着两者的根本差异:它们根本不是在同一层次上进行的。如果说康德的先验想象力,是真正的原初的生产性的想象力的话,那本质直观的自由想象,则是经过了经验想象折射的、派生的先验想象力,它在把先验想象力带向成熟的同时,也带向了死亡。
自由想象的双重特征,即这种受两大相反动机规定的特征,体现在它的两个名称当中:作为本质还原,它意味着脱离了和真正生活的血脉联系;作为本质直观,它意味着先验想象力通过提升为理论而得到保存。然而在胡塞尔看来,这是哲学的使命,一切本质科学作为理论,最终都要趋向艾多斯,它是理论的合法要求,也是它必然的宿命。但当胡塞尔把经验的普遍性提升到超越论的先天必然性,要求一个不再受经验束缚的艾多斯时,他在自己的思想内部就遇到了矛盾。这种矛盾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某种胡塞尔不理解的外在力量,要把胡塞尔逼回到经验视域那里去。例如,胡塞尔的观念(理念),最终不得不向康德意义上的理念靠近,这种理念不再能被直观,而只能被预示。又例如,使他开始思考的历史和历史目的论。德里达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开放的发生和封闭的结构之间的对立。德里达表明,在胡塞尔思想中已经包含有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思辨结构在内,这种思辨性要求悬搁在空中的本质直观重新回到大地(19)。与之类似,伽达默尔一方面发现在胡塞尔的视域概念中已经包含着解释学的真正内涵(20),另一方面通过把解释学同时认作具有理论和实践双重特性的哲学,也就避免了把先验想象力带向死亡,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只要一门哲学作为理论,就不得不面临胡塞尔通过如此彻底的思考而揭示出的深渊(21)。
五、胡塞尔对先验想象的贡献及其带来的警示
我们现在必须回到那个本该早就提出的问题:先验想象力究竟应该是什么?它与经验想象处于何种关系之中?因为上面的分析,表明了这样的一个结论:本质直观的自由想象,既是一种经验想象,又是一种派生形式的先验想象。人们可能会问:经验想象和先验想象作为两种相对立的意识类型,如何可能在同一个行为当中结合起来?
潘卫红认为,康德是在两种意义上使用先验想象力的。第一,先验想象是经验想象之可能性条件,“就想象力是自发性这一点而言,我有时也把它称之为生产性的想象力,并由此将它区别于再生的想象力,后者的综合只是服从经验性的规律即联想律的”(22)。第二,先验想象力作为沟通概念和直观的中介,是一种规则的综合能力(23)。但与潘卫红强调要在第二个意义上理解先验想象力不同的是,我们恰恰认为应该在第一个意义上去理解先验想象力。亦即,第二个意义只有在康德体系自身中才是最重要的,而第一个意义,恰恰超出了康德体系的狭隘局限而代表了一种普遍性的洞见。
胡塞尔正确地看到,康德的知性范畴是哲学在回溯上的不彻底所遗留下来的尾巴。这种知性范畴,在胡塞尔看来,应该回到生活世界的前谓词经验中,回到被动综合之中,通过发生现象学而被重新构造出来。因此真正的先验想象力,应该被定义为一种纯粹的时间性综合能力,一种纯粹的自发性和原始的生产性。经验想象正是在这里与先验想象区别开来:经验想象常常是在意识层面发生的、自觉和主动进行的;而先验想象是一种非自觉的、无意识的时间性构造,遵循一种“被动的联想的合规律性”,“那些知觉和回忆的、或者说知觉和回忆的意向性对象的实际的唤起,因而对它们的实际的直观结合(Einigung),都是联想作用这种被划为时间意识的最低级综合的被动综合方式的结果”(24)。用胡塞尔的话来说,经验想象就是在意向性活动层面进行的,因而经验想象中必定已经有“含义对象”存在了,这种含义对象本身只能通过先验想象而被构造出来。
因此,先验想象和经验想象的对立,不是同一层面的意识活动类型的对立,而是两种不同意识层级的意识类型:一切经验想象都预设了先验想象,也即它必定同时是先验想象;而先验想象则是普遍的,不仅存在于经验想象中,而且也存在于所有一般感知活动中,使感知成为可能。而本质直观作为一种特殊的经验想象,即一种经过本质还原而脱离了经验的经验想象,又以特殊的方式预设着先验想象,即它既预设先验想象,又扼杀先验想象。正是这种前所未有的独特性,使我们弄清本质直观的自由想象的面目变得格外困难。
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胡塞尔究竟如何发展了康德的先验想象力?通过胡塞尔的矛盾和困境,为我们树立了怎样的警示标志?在我们看来,正是胡塞尔才把康德矛盾、摇摆的先验想象力加以彻底化。这种彻底化通过采取了向下和向上两种途径,既把我们带到了真理的应许之地,也把我们带到了深渊。一方面,他把康德先验想象力中的知性残余彻底打碎,使之向下还原到想象力的原始和本真形态,即还原到原始被动综合之中。这种被动综合在形式方面,具有“滞留—原印象—前摄”的内时间意识结构。因此,先验想象力又被看作是纯粹的时间性综合能力。值得注意的是,先验想象力在胡塞尔那里不再是一种固有的天赋能力,而是自我单子的视域之历史积淀的产物,是在历史性之中的发生。因此,每个单子基于各自的视域,其先验想象的活动并不相同。胡塞尔说,一个信念被持有了,即使它不再被回忆起,它也(就像解释学所说的,作为理解的前结构)始终在原始被动综合活动中持续地、暗暗地发挥着作用。由此可见,胡塞尔发生现象学的先验想象力和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的想象力的立场在根本上是一致的。从想象力学说的发展史上看,胡塞尔上承批判哲学,下启解释学。
另一方面,胡塞尔又把先验想象力向上提升为观念(理念)层次,反思明证的层次,因而使原初的想象力在更高的意识层次中得到保存。这种保存同时也是完成(终结)。生命本身就是一个生成和死亡的不断相继发生的过程,在时间当中,“是的,是有什么东西在生成,有什么在死亡”(25)。但我们认为,先验想象力被带向保存和死亡,本身并不是一种错误,而恰恰是生命的本真状态和必然要求。首先,没有死亡也就不会有生成,生成总是以既有的死亡为前提的,没有在绝对的起源中进行的生成,生成总是在“延异”中,在先行的死亡的躯体中“再生”。其次,死亡是生成的隐秘的欲望,所以哲学在柏拉图看来就是“死亡的练习”。生成若不走向死亡,它就实际上还一无所成,就像思想总是需要在表达中被赋形。这种对死亡的欲望被海德格尔看作是被揭示者的固有存在方式,是一种“必然的遮蔽”,“所有从源头汲取的现象学概念与命题,一旦作为传达出来的命题,无不可能蜕化。这种命题会在空洞的领会中人云亦云,丧失其地基的稳固性,变为飘浮无据的论点”(26)。我们只是要求,这种死亡不应是彻底的死亡,应该不断地被带回经验视域中,使之重新复活和重新生成。胡塞尔的失误仅仅在于,它把这种不断生成和不断死亡的无限辩证过程给终结了:观念作为艾多斯而要求在一切经验视域中得到同一性的重复,这是一种彻底的死亡,正是这种彻底的死亡最终把生成的未来通道堵死了。在胡塞尔晚年的最重要的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中,我们可以看到天才的洞见和矛盾的深渊是如何纠结在一起的。正如芬克所说:“一个撕裂如此多东西的人,当然也会看到深渊。”(27)正是这些矛盾和深渊,启示了伽达默尔、德里达、利科等人从这里出发,打破先验自我的封闭性,发展出更为一致的想象力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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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07页。
②同上书,第29页。
③方向红已经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初步的回答。参见方向红:《感知与想象的现象学区分——兼谈胡塞尔“先验想象”概念的缺失》,《南京社会科学》2010年第10期,第31-37页。
④Iso Kern,Husserl und Kant,p.239,转引自张浩军:《从形式逻辑到先验逻辑——胡塞尔逻辑学思想研究》,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8-69页。
⑤Husserl,Phantasm,Image Consciousness,and Memory(1898-1925),trans.John B.Brough,Springer Press,2005.pLIII.
⑥参见倪梁康为“想象”所写的条目。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354页。
⑦倪梁康:《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第75页。
⑧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74页。
⑨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I)》,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页。
⑩参见陈挺:《黑格尔哲学视阈中的“反思”及其效应——兼论胡塞尔的“现象学反思”》,《北华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第24-28页。
(11)Christian Lotz,From Affectivity to Subjectivity:Husserl's Phenomenology Rivisited,Palgrave Macmillan,2007,p15.
(12)Richard Kearney,Paul Ricoeur and the Hermeneutic Imagination,Philosophy & Social Criticism 1988 14:115.另参见:Richard Kearneyis,The Wake of Imagination,Routledge Press,2005.
(13)see,George H.Taylor,Ricoeur's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Journal of French Philosophy Volume 16,Numbers 1 and 2,Spring-Fall 2006,p93-104.
(14)Christian Lotz,From Affectivity to Subjectivity:Husserl's Phenomenology Rivisited,Palgrave Macmillan,2007,p5.
(15)Brian Elliott,Phenomenology and Imagination in Husserl and Heidegger,Routledge Press,2005,p5-54.
(16)see,George H.Taylor,Ricoeur's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Journal of French Philosophy Volume 16,Numbers 1 and 2,Spring-Fall 2006,p71.
(17)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I)》,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页,第8页。
(18)Brian Elliott,Phenomenology and Imagination in Husserl and Heidegger,Routledge Press,2005,p76.
(19)倪梁康主编:《面向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882-905页。另参见德里达的《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中对胡塞尔的矛盾的分析。
(20)因此,我们不能完全同意倪梁康的观点。他认为对于伽达默尔的视域概念而言,胡塞尔只是手段,而海德格尔才是目的。胡塞尔的视域概念与解释学的视域概念比表面看起来要更为接近。
(21)关于被伽达默尔所揭示出来的理论哲学与先验想象的紧张关系,利科做了一个类似的判断:“运用哲学方法来研究想象问题,从一开始,就必不可免地会遇到一系列障碍、悖论和失败。这或许解释了形象研究在当代哲学中处于相对隐没状态的原因。”(转引自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2页)如果说现象学的描述方法无法真正捕捉到先验想象,那么,一切理论哲学难道不都是如此吗?
(22)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1页。
(23)潘卫红:《康德的先验想象力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
(24)胡塞尔:《经验与判断》, (德)兰德格雷贝编,邓晓芒、张廷国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209页。
(25)柯小刚:《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44页注释1。这种生成和死亡的辩证结构,尤其体现在德里达的书写概念中。在他看来,书写同时既是生成也是死亡。
(2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43页。
(27)倪梁康主编:《面向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5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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