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主办
哲学知识、想象变更与探究困境
——论胡塞尔本质变更机制的可靠性
李忠伟 | 文
作者简介
李忠伟,浙江大学哲学学院“百人计划”研究员(文科A类)、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理事,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 研究兴趣包括现象学、分析哲学(特别是心灵哲学)、德国哲学(主要是十九世纪中后期德语哲学)和早期现代西方哲学。
摘   要:
本质知识是关于与事物的同一性相关的内在必然特性或结构的哲学知识。胡塞尔设计想象变更方法来生成本质知识。该机制依据初始事例,生成目标对象类型的想象事例,从中提取该类型可能对象的相似特性,最终认定或洞见其普遍的本质结构。然而,该机制面临探究困境:如果本质知识已经或者需要介入想象变更方法,那么该方法是不必要的,因为该对象本质已被知道;而如果本质知识没有或不能介入想象变更,那么该方法不能运行。对该方法的理性主义解读寄希望于对本质的“潜在知识”来化解悖论,然而最终不能逃避循环。但胡塞尔的想象变更方法,实则无需潜在或显明的本质知识参与,根据想象变更自身的特性,就能顺利运行,并产生实质性的本质知识。该机制虽然可错,但也可靠。

关键词:本质知识;想象变更;探究困境;可靠性;现象学
一、哲学与知识
根据某种观点,科学寻求新知,而哲学追求理解,但并不提供知识。自然科学无疑提供关于现实世界的理论知识,科学理论是在经验证据基础上经由理性推演而来。与此对照,一些人认为,哲学只是通过对已有知识的慎思和重新安排,以及对相关语言概念进行阐明,来获得更多的理解。哲学问题常以“什么是X”或“什么是X的本性”的形式出现,如“什么是共相”“什么是正义”。艾耶尔认为,这类问题表面上与实在有关,但实则是要求分析特定概念,或要求“关于相关语词的定义”。哲学获得理解的方式,是分析语言特别是科学语言(特别是核心概念)。哲学“必须止步于做阐明和分析的工作”(Ayer,p.51)。“作为分析者,哲学家并不直接关心事物的物理属性。他只关心谈论它们的方式。换言之,哲学命题不是事实性的,而是语言性的”。(ibid.,p.57)一些常常以事实性命题出现的语句,实际上是语言分析,例如“关系不是具体物,而是共相”“事物不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哲学分析的分析项和被分析项是逻辑等值的,故而不提供新知,其效果是“增进我们对特定语句的理解”(ibid.,p.61),并避免语言误用带来的形而上学悖谬。
然而,威廉姆森认为,哲学问题往往不是关于语词用法的;哲学研究提供实质的知识,应该在字面意义上理解哲学问题。换言之,“什么是X的本性”问的就是X实质上的本性是什么,而非X这个语词的语用如何。例如,“火星总是干燥或不干燥的吗”这个问题“问的不是,‘火星总是干燥或不干燥的’是形而上学上必然的,或先天可知的,或者分析的,或者逻辑为真。该问题问的只是火星是否总是干燥或不干燥的”。(Williamson,p.25)这是关于模糊性的实质问题。威廉姆森指出,“第一,原来的问题不是关于思想或语言的。第二,为了充分地回答该问题,必须评估思想和语言中的各种关于模糊性的理论。”(ibid.,p.41)“哲学真理通常不是关于语言或概念的真理。”(ibid.,p.48)
胡塞尔与石里克也就质料先天命题发生了争论。胡塞尔认为,对质料性对象类型,如物体、颜色、意识、感知、想象等的现象学分析所获得的质料本质命题具有实质内容,对这些命题的认知是实质知识。这些质料先天命题包括“感知本质上是角度性的”“物体不能全红又全绿”等。胡塞尔认为它们是先天综合的,石里克认为它们是先天分析的。胡塞尔认为,这些命题不是关于思想或语言的,而是关于颜色、意识、感知这些质料性对象类型之本性的。该争论的实质,并非基于对分析性概念的不同理解;而是在于,是否能认定并说明质料本质命题对知识有实际增益。(参见李忠伟,2020年)
胡塞尔明确区分了事实知识与本质知识,认为通过本质直观,“我们可以源初地直观到如下的东西:无论是空间结构的本质,还是关于乐音、社会事件一般等。”(Hua III/1,S.16)现象学的主要任务,是揭示意识及其子类的本质结构,即获得关于意识、意向性、信念、想象、知识等质料性事物的本质知识。而本质或本质特性,就是使得某类事物之为该类事物,或与其同一性相关的、内在必然的特性。关于事物的本质或本质特性的命题,是本质命题;对这些命题的知识,是本质知识。
胡塞尔设计了在自由想象中进行本质变更的方法,来洞见事物的本质结构。(参见李忠伟,2021年)为简便计,可称该方法为想象变更(imaginative variation)。该方法通过想象,生成目标类型对象的想象事例,并从中抽离相似特性,进而直观到所有该类想象事例都具有的恒定不变的本质结构。关于意识本质的命题,不是关于意识或感知、想象、信念等概念或其关系的分析命题。例如,感知本质上是角度性的;意识本质上是意向性的。再如,胡塞尔认为,“知识的合理性源泉是源初给予性的直观”。(Hua III/1,S.51)本质知识,可以是关于某类事物的完全本质或部分本质(特性)的知识。知道事物如意识的完整本质,蕴含知道其完整结构与所有本质特性。
本文旨在探讨想象变更方法是否能生成实质性的哲学知识,主要是关于意识等质料性范畴的本质知识,并处理想象变更方法面临的探究困境:想象变更方法有且需要本质知识介入,或者,想象变更没有本质知识的介入;若前者为真,那么该方法是不必要的,因为已经知道该对象本质;若后者为真,那么该方法不可能运行。如果走不出该困境,那么想象变更方法最多只能提供理解,而不能生成知识。本文第二部分重构胡塞尔的想象变更方法;第三部分结合新近研究,分析该方法面临的探究困境;第四部分批判地考察对该困境的理性主义解决方式,即求助于对本质的“潜在知识”来化解悖论。第五部分则给出化解悖论的方法,即想象变更方法无需潜在或显明的本质知识的参与,根据自由想象以及想象变更自身的特性,就能使得想象变更机制顺利运行,并产生本质知识。
二、本质知识与想象变更
胡塞尔认为,研究意识及其子类的本质问题,需要使用本质变更方法。某类事物的本质或本质特性,是使该类事物成为该类事物,也即与其同一性相关的、必然的一般特性。本质是“无此该类对象不能被设想的东西,也即无此该对象不能被直观地想象的东西”。(EU,S.411)事实科学依靠经验,本质科学能够且必须依靠想象。“想象可以是完全清楚的,以至于能让完全的本质理解和本质洞见得以可能。”(Hua III/1,S.146)“虚构是现象学和任何本质科学的生命元素。”(ibid.,S.148)
想象本是人类普通的心灵能力,我们可以对其进行改造,并设计精良的方法,即在本质变更中运用想象,以图获得本质知识。根据《现象学心理学》的纲要性论述:“某个经验的或想象的对象被设置为变项;将其设置为任意事例的形式,并同时作为引导性的‘范型’:也即将其设置为变项的开放无限的流形的初始成分,简单地说就是变更。……在这个流形基础上(也即基于变更的构造性的开放过程,以及在直观中实际显现的变项),我们能理解更高的层级,也即对作为本质的共相的本真直观。”(Hua IX,S.77)换言之,对事物本质或本质特性的知识,以对想象中呈现的对象和其中恒定的相似因素的直观为基础。《经验与判断》将本质变更归结为三个步骤:“1.变更流形的生产性的遍历;2.持续的叠合中统一性的联结;3.对比差异性的对一致性的洞见性的积极同一化。”(EU,S.419)简单地说:1.选取实际的或想象的事例为范型,通过自由想象对其变更,以生成诸多想象事例,并在意识中留存和考察;2.提取想象事例中相似的特性,并将其综合性地把握为统一模式;3.积极地将共同特性抽象或归结为共相,也即本质。
以胡塞尔对感知的本质分析为例,在想象变更中,我们“将感知对象桌子变更为完全自由的任意项,……完全随意地变更其形状、颜色等”。(Hua I,S.104)这样能生成许多想象的感知事例,它们形成无尽的想象事例的“视域”。我们可以对想象事例进行直观与考察,发现感知的相似特性,最终获得“感知本质,其理想的外延包含所有理想可能的感知作为纯粹的可设想性。”(ibid.)胡塞尔通过本质变更发现“感知本质上是不充分的”“感知中对象源初地活生生地自身呈现”等。胡塞尔说:“不仅对人类,而且对上帝(作为绝对知识的理想代表),空间物仅通过显现被直观,在显现中,空间物以流形性且特定的方式,从不同视角‘角度性’地给予”。(Hua III/1,S.351)
为便于分析,我们可以把“初始范型的设立”从步骤一中分离,本质变更就变为四个步骤。提森的划分是:“(1)从一个实例或者‘模型’开始;(2)积极生成并遍历地考察该事例的变项的流形;(3)在变项的形成中,发现作为‘综合统一性’出现的叠合的一致性;(4)积极地将该综合统一性认定为变更中不变的特性。该过程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对本质的意识。”(Tieszen,pp.155-156)笔者进一步认为,可将想象变更理解为四个功能模块组成的认知机制,它们对“素材”进行特定处理,产出相应的认知结果,而这些认知结果又可成为其他模块的素材。该机制的最终结果就是本质认知。(参见李忠伟,2021年)这四个模块是:M1.基于实际或想象事例,设立范型。M2.由范型引导,想象地任意生成虚构事例,这些事例与范型相似,并组成开放无限集合。M3.在意识中把握所有想象事例和其无穷视域,在必要时进行反思性考察,提取其相似特性,并形成相似特性叠合而成的统一模式。该机制能发现让这些事例之为该类型对象的内在必然的特性。M4.在各项事例组成的综合统一体基础上,积极地认定某个单一性的共相属于某类事物的本质,或F是X的本质特性(之一)。
我们可以基于对感知的本质知识探究来说明该机制。第一,探究者得有实际感知,才能按照感知设立范型。探究者要抽离范型的实在性和具体特性,而仅仅把它当作可能事例中的任意代表。第二,探究者需要素材或样本,以便从中提取感知的本质结构的明证。但仅仅有实际的感知事例是不够的,因为感知的本质适用于其所有实际的和可能的事例。自由想象任意生成数量不定的可能事例,而任何想象事例,又指向自身别的可能样子,故而想象生成朝更多可能的想象事例的视域敞开。这意味着,探究者总是能想象性地生成与当前想象事例不同的事例,且能够意识到这点。正如在感知中,无论主体对某个对象有多少感知经验,主体总是觉得“我能”获得更多关于该对象的经验。第三,探究者可以从想象的可能事例中抽取各个事例中的相似特性或模式,正如可以从实际事例中经验其相似特性。想象事例的共同相似特性,可以被动地呈现,也能经过积极分析后呈现。第四,基于相似的特性或者模式,探究者可以最终辨识出单一的本质或本质特性,这是想象事例的相似特性共享的共相。
想象变更机制,其功能包括生成和确证。然而该机制也能充当本质命题的“否证”机制。对于对象类型X,要确证其本质特性是F,除了所有想象事例都是F,还要求没有想象的X事例不是F。一旦有某个想象的X事例xn不是F,那么就可以否证,X本质上是F这个本质命题。
特别要注意,在实际运作中,模块间有积极的互动,而不是单线的“上传”(bottom-up)关系,高阶模块也会“下达”(top-down)地影响低阶模块。想象生成阶段产生认知素材,和从证据到理论的探究一样,该阶段也容易受背景性的先在信念的影响。此外,相似性提取和共相直观模块生成的阶段性结果或预设,也能“下达”地倒灌到想象生成模块。该机制可以如下用图表表示:
想象变更的认知机制不是神秘的,它运用的是四种普通的人类认知能力:举例说明、想象、相似性和模式辨识、共相抽象。前三个模块是认知素材搜集和明证生产的奠基性步骤。但该方法能起到其预想的作用吗?作为探求事物本质(特性)的认知机制,该方法可能陷入探究困境。
三、本质知识的探究困境
想象变更方法面临来自柏拉图的古老悖论的威胁。关于“什么是X(的本性/本质)”,如“什么是德性”“什么是正义”等本质问题,美诺问:“苏格拉底,对你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能探究呢?在你所不知道的事情中,你将提议对什么进行探究呢?即使你真的碰到那个事物,又如何知道那是你之前不知道的事情呢?”(Meno,80e)①苏格拉底对此的重述是:“某人去探究他知道或不知道的东西都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知道,他就不会去探究,因为他已经知道,就没有必要去探究;而他也不能去探究他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他不知道要去探究的是什么。”(ibid.,80d)而在美诺自己的表述里,还得加上更强的论断:“即使实际上碰上它,你也不知道它就是之前探究的对象。”(ibid.)
苏格拉底对悖论的陈述,须补足如下的前提S1,然后变成如下论证:(S1)探究者要么知道,要么不知道其所探究的对象;(S2)如果他知道,他就没有必要去进行探究;(S3)如果他不知道,他就没法开始去探究,因为他不知道要去探究什么;(S4)结论:探究者不可能探究任何对象。此外,美诺自身的表述,还可以强化本论证:即使他偶遇了其探究的对象,他也不知道这就是该对象。
苏格拉底解决该悖论的关键是否认(S1)中的错误二分,并正面通过回忆论解释探究的可能性。苏格拉底认为,人在探究时,对目标对象往往既非完全无知,也非完全有知,故而(S1)错误。而对本质/理念的探究,只有作为对灵魂在降生前熟知但遗忘的理念的回忆,才是可能的。苏格拉底说:“因为灵魂是不朽的而且多次降生,并且在人间和地狱都见过这些东西——实际上是所有东西——没有什么是他没有学到过的。因而并不奇怪的是,关于德性和其他事物,灵魂能够回想其他曾经知道的东西。……探究和学习整体来说就是回忆。”(Meno,81d)如今,大概没人会认同获得本质认知有赖于不朽的灵魂在降生前对理念的亲熟。即使是内在论(nativism),即认为心灵内在地、独立于经验就拥有本质知识,恐怕也很难被辩护。至少,内在论有很重的形而上学意味,是为胡塞尔的现象学原则所不容的,本质探究不是从内心挖掘出其已经熟悉的东西。
将美诺式的探究悖论运用到想象变更探究本质的方法,能表述如下困境:(P1)某人s可以知道或不知道X的本质;(P2)如果知道X的本质,就没有必要去探究该本质;(P3)如果s不知道X的本质,就不知道他要去探究的东西是什么;(P4)进一步,如果s不知道X的本质,即使他偶然接触到它,也不知道这就是其本质;结论:s探究X的本质是不可能的。不过,这样来表述本质知识的探究悖论比较抽象,没有体现该悖论如何出现在想象变更方法中。
因而,笔者会考虑崴迪亚(A.Vaidya)新近给想象变更构建的一个困境:想象变更需要明确的或隐藏的本质知识参与,才能运行;但如此一来,想象变更方法就不再是探究本质知识的方法,尽管可以作为理解本质的方法。崴迪亚认为,本质知识是关于属性P是否为某类对象O的本质属性的知识:“P是O的本质属性,仅当,必然地,如果O存在,则P是O的属性。”(Vaidya,p.819)而想象变更可以被理解为获得本质知识的方法:“我们可以通过在想象中变更对象,来判断对象的本质属性,看到哪些变化哪些不变。变动的属性是偶然的而不变的属性是本质性的。”(ibid.,p.820)他这样重构胡塞尔式的想象变更:“第一步:A在t1考虑对象O,其属性有:P,Q,R,T,U和V。第二步:A在t2想象O有如下属性集合{P,Q,R,T,U,V}。第三步:A在t3……t8想象性地构造场景S1……S5,其中的每个场景Si中,{P,Q,R,T,U,V}中的属性被{F,G,H,I,J,K}中的某个属性替代。S1:G替代Q={P,G,R,T,U,V};S2:H替代R={P,G,H,T,U,V};S3:I替代T={P,G,H,I,U,V};S4:J替代U={P,G,H,I,J,V};S5:K替代V={P,G,H,I,J,K}。第四步:A判断P是O的一个本质,因为P在S1……S5中不变。”(ibid.)
崴迪亚指出,如果想象变更被理解为探究本质知识的方法,会陷入探究悖论,因为该机制需要相关本质知识介入才能运作。他认为,想象变更要产出关于O的本质的知识,须先满足三个条件:(1)对象不变(NOP):O必须在从Si到Sk的场景中经历属性变化后仍保持不变。因为要在场景变更中获得O的本质属性,变更后的对象必须还是O,如果变换属性后,O变成O*,最终抽象出的就不是O的本质属性。(2)非偶然条件(NAC):从Si到Sk的变更中对象O的保持不变并非偶然。主体在想象变更中,如果只是因为运气好而使得O保持为O,而不是变成例如O*,就违反了知识的“反运气”条件。(3)有意识地选择属性构建对象(CCC):为了构建包含O的场景Si,主体必须有意识地从Π集合中的属性选取O的属性,主体对这些属性是有知识的。人们建构场景中的对象时,必须有意识地选择特定属性。(cf.ibid.,pp.821-822)要满足这三个条件,主体需要“已经隐含或明确地知道,哪些属性是本质的,哪些是非本质的。”(Vaidya,p.822)这样就会陷入循环。
相比笔者对胡塞尔想象变更方法的重构,崴迪亚的重构与胡塞尔的方法相悖,且特别容易陷入探究悖论。其一,该重构过于理想化和机械化。崴迪亚要求探究者已经知道对象O的特定属性甚至是本质,且在进行想象时,已经知道选取哪些属性来替代O的一些属性,而不至于造成O的同一性的变化。然而,想象变更者无须知道O的本质也能进行想象变更,他只需要让想象按照范型“自由流淌”。其二,在想象变更阶段,场景当然也可以变换,但紧要的是生成与初始对象不同的想象对象。胡塞尔说:“在自由想象中,如果我们变更所处的实际世界,再将其变更为任意的可设想的世界”。(Hua IX,S.289)胡塞尔强调,变更不是(同一个对象的)变化(Veränderung),而是想象性地生成新的对象,它不同于范型和业已生成的想象事例。“在所有变化中,个体都会是同一之物。而变更则在于,我们放弃个体的统一性,而是构想另一个可能个体物。”(EU,S.420)在自由想象中,想象变更会从初始范型出发,生成与之相似但相互不同的想象对象,最终形成虚构对象构成的开放无限的结构,这些虚构对象并不必须但可以属于和初始对象相同的想象场景或想象世界。其三,想象变更无须满足崴迪亚提出的有意识构建(CCC)条件,即无须明确选取某些特性,也无须预先知道目标对象类型的本质,而是受着初始事例及其别的可能样子的引导,生成与之相似的事例。任何事例可以变更的方面和方式是无限的,形成其“可能的别的样子”的视域。想象可以虚构地实现(模拟)视域中的某些可能性,想象该事例可能的样子。这正如人在感知活动中可以变动视角,实现对象的未被经验的侧面;想象也能带来关于事物的新奇经验,呈现事物的未曾预料的可能样貌。想象变更之后,从事后分析,一些特性确实被取代了,但又不影响被构想的事物仍然与初始事例属于同一类型;而另一些特性,对于该类事物之为该类事物,却是不可替换的,因为替换后就不再能想象该类事物。这也意味着,鉴于想象是生成与初始模型同类的想象对象的可靠机制,故而能够满足崴迪亚所谓非偶然性构造(NAC)条件,但又无须潜在或明确地知道目标类型事物本质。不过这样的生成程序的问题是,无法保证生成的对象都与初始事例属于同类型,也就可能无法保证能从这些想象案例中抽取出目标对象类型的本质特性。这个“异质对象问题”,有待下文解决。
然而,即便崴迪亚的重构不准确,想象变更方法仍会陷入探究困境。对应三个条件(NOC,NAC,CCC)有三问:首先,是否要保证所有生成的想象对象,都和x一样属于同一类型X?而要保证所有生成事例都属于X类型,需要满足什么条件?其次,如果生成的事例都属于X,是否可能这只是偶然的?如果要保证该过程并不偶然,要满足什么条件?最后,想象生成虚构事例时,是否有意选取某些特征而建构想象事例?如果在运用想象变更的各阶段,要预设对X本质的知识,就会陷入探究循环。想象变更的两难在于怎样从如下的两支逃脱:
H1.想象变更没有或无须本质知识介入,但这样很难解释,想象变更的各个阶段(想象对象产生,相似性辨识以及本质直观阶段)如何能够运作。
H2.想象变更有而且需要本质知识的介入,但由此会陷入循环,因为想象变更的目的恰好是寻求(具有新的认知价值的)本质知识。
而这样的两难可以渗透想象变更方法的各个阶段。首先,如果变更主体没有对某类事物X本质结构的认识,即不知道使得具体想象事例属于X的本质特性,怎能保证该事例属于X类型?具体地说,想象变更通过变更范型的各方面,来生成想象案例。例如,以对桌子的感知为模型,可以虚构地随意变更对象的形状和颜色。然而,这看来就需要了解其结构,才能生成X的想象性案例。其次,怎么确知,已经生成的想象事例确实属于X类型?是否需要预先知道X的本质特性?如果不预先知道X的本质,而只是根据与x的相似而生成想象对象{x1,x2,x3……},或难以保证生成的对象中,不包含只是表面与x相似,但与x本质结构不同的对象如。毕竟,在感知中也经常出现表面相似但本质不同的事物。最后,如果自由想象完全自由,怎能保证生成的想象性案例属于X类型?如果自由想象并非完全自由,而是要受到对X的本质知识的限制,则又陷入了循环。
相似特性提取阶段也体现着两难。第一,在生成的X类型的想象事例中,如果发现共有的相似特性{F1,F2,F3……},这可以作为F是X本质特性的明证。然而,相似的案例中还可能出现想象事例不是Fn(如发现了某疑似意识活动,如疼痛,似乎没有意向性)。这时候就面临理论选择:a.认定不属于类型X,坚持只从{x1,x2,x3……}中提取相似特性,继续将“X本质上是F”作为可行命题;b.认为属于X,并因此否证“X本质上是F”。然而,要认定是否属于X,需要已经对X的本质结构有所认识,那么就会陷入循环。第二,想象只能生成有限事例,然而“X本质上是F”适用于所有可能的X事例。那通过想象生成的事例怎能明证所有可能的X都是F呢?胡塞尔认为,想象生成过程中,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意识,“无论怎么再随意进行下去,得到的案例都会具有F这样的特征”。(EU,S.413)这就形成了关于X类型的相似事例的“无限开放流形”的意识。然而,从对有限案例的统一相似特征的意识,转变到对无限开放案例的流形的统一相似特征的意识,要求在想象变更中知道何时停止想象,即知道继续想象不会带来推翻F是X的本质特性的新信息。但这似乎要求已经知道X的本质,知道其他无限可能的事例不能否证X本质上是F。
本质直观奠基在此前阶段上,特别是相似性提取阶段,“我们才能把握作为更高层级的对共相作为本质的本真直观。”(Hua IX,S.77)胡塞尔认为本质直观是绝对的,排除了任何可疑性。直观到本质后任何X类型的想象性案例,都将会是对X的本质意向的冗余填充或证实,不会导致本质命题的修正。问题是,如列文指出的,“本质性的意识要声称获得了对本质的决然洞见,……它必须已经无可怀疑地知道,哪些变项是本质的真正可能变项。……它必完全确定和必然地知道,没有任何可能生成的想象变项可以导致对本质的修订。”(Levin,p.10)但如果不是已经理解本质知识,又怎么知道通过想象变更找到的,确实就是原来要去探究的?
可见,想象变更方法的几个阶段或模块都能遇到两难处境。一方面,想象变更似乎需要已经拥有本质知识才能运作;而另一方面,这样就已经默认探究本质的方法需要预设对其探究对象的知识。这样本质变更方法似乎不能给出任何关于本质的(新)知识。
四、潜在的本质认知:经典的理性主义解决方
对于本质知识的探究困境,源自理性主义传统的解决方式是,求助于对事物本质的“潜在知识”,破除对事物本质明确的有知或无知带来的两难。根据这种理性主义,本质知识是“内在于”心灵的先天认知,而其证成不依赖感官经验,而是源自对内心已然具足的事物本质结构的理性洞见或理解。笛卡尔和莱布尼茨是这种理性主义的代表。他们认为,关于心灵、属性、统一性、实体、持存行动、感知等的概念性知识,只能通过内在的理智洞见获得。《人类理智新论》中论证,数学知识和概念知识“都可以被看成是内在的,而且是潜在地包含在我们之内,故而通过仔细和得法地(methodically)关注我们内心具足的东西,就能找到它们,而无须使用任何通过经验和他人教授而学习到的东西。柏拉图已经在一个对话中证明,苏格拉底只是通过追问孩子,而不教授他任何东西,却将其引向了艰深的真理[Meno 82b]。”(Leibniz,p.77)莱布尼茨排除了经验对必然知识的证成作用,推论只有通过对内心已然拥有的观念的反思,才能获得本质/概念知识。不过,尽管关于事物本质的观念潜藏于心,但要将本质明确地揭示出来,仍然需要方法,通常这也是困难的。
对想象变更方法的“理性主义”解读认为,破解想象变更的探究困境的要诀,在于认定想象变更需要对本质的“潜在认知”,但无需“明确认知”的参与。因为只有基于潜在认知的参与,想象变更方法才得以运作,从而获得关于本质的明确知识。洛玛采取理性主义路径破解探究困境:
想象中的变更预设着,我已经对该对象[本质]有含混但大概确定的表象,该对象会从所有可能的变更中呈现出来。例如我们关于“蓝色”的表象是含混的,但这已经适合用来限定变项(Variante)的构建。(Lohmar,S.71)
因而,当我们在分明的行为中,感知性地或者想象性地指向蓝色对象,使得一般性的“蓝色”直观化时,这里并没有循环。我们总是已经有关于一般概念的含混表象,然而该表象还不是直观地阐明了的概念。我们甚至谜一般地位于这样的处境,即在关于对象自身(例如作为蓝色)的含混前知(vages Vorwissen)中感知,这种能力以某种方式取决于——正如康德说的那样——“人类心灵的幽暗之深处”,而且它取决于我们获得概念功能的方式,对于将给定的感性材料进行综合性的统一化而形成感知对象,这些概念功能是必需的。(Lohmar,S.71)
洛玛认为,对一般概念的“含混前知”已经在想象生成变项时运作。想象变项对本质知识的作用,是让作为共相的本质,得以直观性地、明晰地在本质直观阶段呈现。
此外,想象变更过程不能无限进行,生成的想象事例只能是有限的,那么如何形成适用于X的所有可能案例的本质命题呢?按照洛玛的问法:第一,怎么能确定,变更真的走得“够远”,也即如何能够接近“无限变更”的理想,我必须接近它到什么地步,以至于确定认知到适用所有某类事例的本质(Eidos)?第二,变更应该如何限制,也即,怎样安全地进行变更,以至于在对起始事例的变更中,不会走得“过远”?对“事例”变更的可能性界限,难道不是取决于我们在其下构想起始案例的“概念”吗?我到底多大程度上认知这些“概念”?(cf.ibid.,S.78)
对问题一,洛玛认为,我们可以努力趋近无限变更,然而实际上不能达到理想状况。但是,因为归纳无法达到先天确定性,本质变更就并非归纳过程。(ibid.,S.79)然而,变更过程总要终结,而要臻于普遍的洞见,“每个具体的变样必须根据其意义要素,指涉对起始事例的进一步变更,使得进一步的变更变为可能甚至必需的。每个变样必须在自身中包含对如下内容的意指(Mitmeinung):我总是能如此这样进行下去,而且不受限。”(Lohmar,S.80)洛玛认为,尽管“我能”(总是能)是对实际受限的可能性的理想化,但这个设定,是被理性地动机引发的。
对问题二,洛玛认为,想象的自由并非无限,因为想象事例的生成,需要对特定概念的前知,并受其引导与限制。洛玛说:“这里没有完全自由,因为变更保持而且应该保持为对同一个东西的变更,因而就不是完全的变动,换言之,就不是超出了类型界限的变更:不属于初始事例的类型的变项,是不被允许的:‘颜色只能变为颜色而不能变为声音。’(Hua IX,S.75)自由变更已经被前定规定所限制,这种前定规定在于含混的概念性。”(Lohmar,S.80)相对地,洛玛认为,胡塞尔尝试通过想象事例与范例的“相似性”来解决变更的界限问题,但并不成功。因为相似性概念自身就问题重重,指向相似性并没有解决问题,而是制造了新的问题。
洛玛认为,这个解决方案的缺点在于,变更的“界限能力”在于人类意识的隐秘深处,也即“在于我们如下的能力,即可以确定怎样的对象相互间(正好)是相似的,而哪些并不相似”。(ibid.,S.81)洛玛认为,本质探究预设对本质的前知却没有循环,笔者否认这点。理性主义方案能避免探究困境的第一支,预设潜在知识或者前知,解决想象机制的运作问题。然而,这并不能真正地从第二支,也即循环困境中逃离,理由如下。首先来做一个澄清。洛玛所说的对本质的“含混前知”或前理解,并非想象变更第三阶段被“前构造”的、在想象变项中保持相似之特性的统一性,而是在想象变更之始就已经介入的认知要素。其次,笔者承认,在探究某类对象的本质之前,探究者有时已经有对其本质的基本理解,但是,对本质“事实上”的前理解,固然能引导想象事例的生成,并限制生成事例的界限,然而重要的是回应规范性问题:对本质的潜在理解的源泉何在,它引导想象变更的正当性何在?不能简单地认定或预设这就是“粗暴事实”,而是要对其合理性加以证成。如果认为对本质的前理解依赖于日常的、非方法论的“准-想象变更”,又会陷入倒退。即使探究者事实上隐约地理解所要探求的本质,这种理解仍然需要在明确的明证过程中证成,而这又复归到探究困境。最后,更多的时候,不能奢望在本质探究时已经有对其本质的潜在理解。想象变更要成为真正的探究方法,不能预设对相关本质的前理解,来进行想象事例生成和相似特性抽取等操作。只有当想象变更没有对目标对象类型本质的潜在知识,也能进行想象事例生成、模式识别等工作,并最终达到对该类型事物中例示的普遍本质的认识,才能名副其实地成为生产本质知识的方法。
总之,理性主义预设了对本质的前理解,最终会陷入探究循环,未能成功解决关于本质的探究悖论。然而问题是,现在还怎样说明想象变更的运作方式,特别是说明想象事例的生成、相似特性的提取,并因而最终说明在前几个阶段上能够达成对本质的洞见呢?
五、想象变更作为探究本质的可靠认知机制
胡塞尔的想象变更方法,无需理性主义意义上对目标对象类型(如X)本质的前理解的介入,也能顺利运作,又不至于陷入探究循环,并生成本质知识。自由想象以及本质变更机制的妙处是,它们因为自身如下的内在特性,就能生成该类型对象的想象事例;而因为想象是对可能对象及其特性的直观经验,就能生成关于可能性和本质性的明证。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纯粹想象也有经验性。想象变更要从实际事例或基于实际事例的想象事例出发,从经验侧,就是要以对实际事例的经验,或者基于实际事例的想象事例之想象性经验为起点。这样,探究者基于自身的实际经验,直观地在想象中体验可能的对象。胡塞尔想象变更中运用的是“纯粹想象”,它基于日常想象能力的改造而来。(参见李忠伟,2022年)纯粹想象也有体验内容,是直观性的,它可靠地追踪或呈现可能对象。而纯粹想象包含“中立化”,即它并不设定对象的实在性,而仅仅是将对象呈现或设想为单纯的可能性。然而,纯粹想象有“直观性”,是“想象经验”(Phantasieerfahrung)(cf.EU,S.203),即对可能对象的直观性呈现和经验,不是抽象和空洞的设想。想象本质上“和感知显现共享较近的亲缘,尽管它相对而言有完全不同的修正特点。……想象显现……也让事物显现,而且正如感知显现那样,不仅显现物,而且还必然从单面来让物显现。”(Hua XVI,S.55-56)
第二,想象是生成可能对象的可靠机制。感知是对实在对象的可靠经验方式,想象是对可能对象(或者对象的可能样式)的可靠经验方式;感知可靠地追踪实在对象(实在性),而想象可靠地追踪可能对象(可能性)。胡塞尔说:“每个现象都有可能性的值,而且还包藏着感知的可能性。”(ibid.,S.291)想象变更生成想象案例时,仅仅依靠想象自身的能力,无须依靠对目标对象类型本质的前知,而是按照范型设想其可能的样子,可靠地生成与之相似的事例。想象生成时,探究者已经实际或想象性地经验个体事例,知道其类型,也可能潜在或明确地理解其他事物类型如Y的本质。探究主体在实际经验或想象对象时,经验中已经包括对它们可能样子的预期或构想。每个对象指涉未被完全经验的“视域”都被“共同意向”。例如,当经验杯子时,它可能展现的样子(如背面),也是被共同意向的。对事物x可能样子的设想,能引发对与x不同的可能的x1的想象。探究者无须知道X的本质,也能知道经验到的x属于X类型,还知道x与另外的实例如x1相似;同理,不需要知道X的本质,也能基于x的实例,生成与其相似的想象性案例,而该事例恰好就是X的可能事例。
在认识论上,想象生成的功能是构造事例,形成认知素材,以供进一步分析和抽取相似性。无论想象生成隐含还是明确地有目标本质知识,都会让其最终陷入认知循环。然而,自由想象X的事例并不需要预先知道X的本质。自由想象根据初始事例而设立模型v,基于v的可能样式的想象,任意地变更v的某些要素,产生与v相似的想象事例。我们可以将感知性经验和想象经验类比:当实际经验过某类对象后,即使不知道其本质,也不妨碍我们下次遇到此类对象时,仅仅因为相似性将其归为某类。但这可能导致“异质对象问题”:经验到的相似性并不蕴含本质的一致性。但如果没有相关本质知识的引导,则不能保证生成的想象案例都属于同一类。想象变更可能生成属于X的x,x1,x2以及与它们相似的事例,但不属于类型X。这跟经验科学中的情况类似:如果不知道水的本质,人也可能将XYZ这种外显特征与水一样,但分子结构不同的液体误认为水。如果不能将从生成的想象事例中排除,就会干扰本质特征的提取。如果被当作X,但缺乏特征F,即使其他所有想象事例都有F,也不能认定F是X的本质特征。这类似于,如果把鲸鱼当作鱼,那么鱼的本质特性就不能包括用鳃呼吸。概言之,没有本质知识的介入,仅仅根据对v的相似性,可能生成并不属于X,但与v表面相似的想象事例,并误导统一相似性的提取和最终的本质认定。
不过,因为想象生成机制自身的特性,提取一般相似性的机制也有可靠性,并有助于最终达成本质知识。首先,自由想象机制有可靠性。尽管无法确保根据范型生成的想象对象与范型属于同一类型X,但当想象运作适当且认知环境正常时,它根据主体设想和预期范型的可能样子生成的所有或大部分虚构事例和范型同类。可靠性并非不可错性,有时候人们以为想象的是X的可能事例,但其实不然。这正如生产线的可靠性不蕴含其所有产品合格,而是说在正常情况下,合格率符合设计标准。也可以将感知与自由想象作类比:人类通常无须知道某事物的本质,也可以根据过去的经验,基于相似性而可靠地辨识出其同类。想象变更机制要能够提供本质命题所需的明证。X本质上是F,该规定适用于无限多可能的X事例,故而有数的想象性案例是F,不能证成F是X的本质特性。想象变更机制有另外两个特征,使得共同特性提取机制能可靠地形成对X类型所有可能对象之共同特性的意识。其次,想象生成机制有任意性。想象生成虚构事例时是自由任意的。(cf.Hua IX,S.76)这就像在可能对象的空间中任意、随机取样,这让生成的想象案例有对所有可能案例的典型性和代表性。这样,从足够的想象对象中抽取的共同特征,才能是开放无限可能的X类型对象的一般特征。这与经验性的随机取样对形成一般性经验论断的过程有相似之处。最后,想象生成事例视域有开放无限性。想象生成无限案例是不可能的,证据搜集也有停止的时候。停止的标准是出现如下的意识:我还可以继续生成想象性的事例,但它们也会与此前生成的案例本质上相似。(ibid.,S.77)对“开放无限的对象流形中的X如何”的意识,是对“所有未生成但可能生成的想象事例也都是F”的意识,这样就形成了X本质上是F的必要明证。想象生成事例的任意性,以及想象事例的开放无限性,有助于后续的共同特性提取模块,成为追踪X所有可能事例的共同特性的可靠机制。
第三,相似特性的提取机制具有可靠性。在相似性提取阶段,想象事例中深层的相似特性叠合并凸显,直观地、被动地呈现给意识,探究者无须潜在或明确地理解目标事物类型的本质,就能明证地把握这些事例呈现的统一相似性。正如我们能感知对象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我们也能直观地把握想象事例中呈现的统一的相似特性。在相似性提取和综合阶段,有时要对想象事例作必要的分析。经过分析,想象生成的事例流形,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任意生成的所有事例全都属于同一类型;另一种是,虽然与x有一定表面相似,但经过分析其实质与其他事例不一致,有些特性使它区分于其他想象事例,那就可能被认定并不属于X类型,并被作为“噪音”(Noise)从X类型排除。无论哪种情况,从该步骤中都被认定为X类型的虚构事例(除外)中,可以提取共同或相似的特性或模式。这也可以类比经验研究中的情况:根据某些典型症状搜集Z疾病的病例,有时难免会搜集到一些症状相似,但病因(疾病)不同的病例。然而,只要搜集方法得当,搜集到的大部分病例都会属于Z疾病。与经验研究中对某些个案排除不同的是,本质变更过程对的排除,是带有模态性的,也即认定这样的想象事例,不可能属于X类型。更进一步,因为想象生成机制的任意性和无限开放性,可以实现对特定类型对象的无限可能变项的随机取样,并形成任何(any)或所有(all)可能事例也将具有特定相似特性的意识。这样,相似性提取的模块,在不预设对特定类型对象的本质知识的情况下,可成为对所有X的可能事例之恒定特性的可靠追踪机制。
第四,基于以上步骤,能够实现普遍本质的涌现与认定。想象对象中的相似特性叠合起来展现综合统一性,在此基础上,由于理智性的、抽象性的认知操作,探究者意识到相似特性所共享的本质自身呈现,并意识到该本质是单一的、普遍的共相。这就是本质直观,是本质知识的最终明证。可见,抽象本质认定的主要任务,是将前面产生的诸相似特性的统一性,归结为单一而普遍的共相。如此前阶段可靠,那么本质的认定模块就能可靠地认知本质。
或许,我们不能过高估计想象变更或本质直观方法的能力,认为它必然总是导向本质知识,以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也不能过低估计甚至忽视该方法遇到的困难,以免失去对其具体机制进行阐明与考验,以及证明其坚韧性与可靠性的机会。感知和经验是关于实在世界的实质性知识的源泉;而想象变更方法能可靠地提供关于本质和必然性的实质知识。本质直观可以是本质之视或本质之见,前者意味着对本质的寻视或探究,而后者意味着寻视的完满。但寻而不得、视而不见是常有的事。幸而想象变更还是可靠的方法。想象机制的想象生成模块和后续的相似特性抽取模块都是可靠的,但并非不可错。因而想象变更整体是生成本质知识的可靠的、但可错的机制。类比而言,感知呈现事物当下的“正面”,而感知的“变更”或变动让感知能追踪对象的其他侧面,这让感知经验能可靠地追踪对象实际的样子,并提供对事物实在性认知的可靠明证。想象性经验和变更机制,则通过追踪目标类型对象可能或不可能的样子,可靠地提炼出某类对象所有可想象的事例不可缺乏的、本质性的结构或特性。正如感知可靠地追踪实在,想象变更机制可靠地追踪可能性/必然性和本质性。不能因为感知和经验方法是可错的,就怀疑它能产生关于实在的知识;同理,不能因为想象变更机制也是可错的,就怀疑它能可靠地生成本质知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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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编辑:杨慧宇
文章来源:《哲学研究》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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