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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六期 / 第八、九版
注:图片若无特殊标明,皆为李佳露所摄
记者李佳露 许萌
文编|唐子晔
事实核查罗贻祥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许也会有我的生活,但我永远期待有一天你满脸笑容地再次对我伸出双手。” 812忠犬之家的微博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犬之缘
太阳快要落山,流浪犬们吃完饭在小院里撒欢打闹,享受着进狗舍前最后的娱乐时间。柴姐是北京一家名叫“812忠犬之家”流浪犬救助站的护工,如往常一样,她在日落时分推着车,准备去倒了刚清理完的狗粪。
柴姐打开小院的大铁门,一只封口锁着的塑料袋被扔在门口。直觉告诉她,袋子里装着的绝非垃圾。
她打开被封得紧紧的袋口,里面装着六只出生不久的小狗。
早在2013年,北京的养犬登记数量就已超100万,而流浪狗的数量则无从计算。近年来,随着饲养猫狗作为家宠的观念逐渐流行,全国的宠物市场迅速发展,统计数据显示,2008年我国宠物数量为0.3亿只,到2015年,其数量就已增至1.8亿只,其中宠物狗占比最高,随之庞大的还有流浪狗的数量,只是并无官方的流浪犬确切数据。
这已经不是812第一次遇到弃狗的情况,抚养幼犬并非易事,但他们还是不忍心看着6只幼犬成为流浪狗。五年前,812便是在“不忍心不救”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
流浪犬生病的开销较大,柴姐每隔一天就要在狗粮里加鸡蛋与肉来帮它们改善营养。
2014年8月12日,京哈高速公路上,爱狗人士拦截一辆载满各类品种狗犬的卡车,其中不乏金毛、萨摩等宠物狗品种,而车主声称自己持有狗证并且车上所载皆为肉狗(专门用于养殖的食用品种)。好心人坚定报警之后,这些狗逃出了被送往餐桌的厄运。当时一些好心人分流(分小队处理弃狗情况)了223只中大土狗,它们有些外伤累累、有些体弱患病。仓促间租来的院子没有自来水,狗狗们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出于爱心来帮忙的志愿者球妈和安提出租一个大院的建议,球妈独自支付了一年的房租,于是812忠犬之家有了雏形。
志愿者球妈几乎每周都来小院帮师傅们做些工作。
唐子晔/摄
目前,812忠犬小院收容着150多只狗,大部分来自这辆被拦截于马驹桥的大型狗车,还有的是被主人遗弃的宠物狗,也有从工地上捡回来的流浪狗。“我们这儿的狗狗,都可有故事了。” 志愿者小胖说道。
去年五一,小胖和几个志愿者们开车去往张家口帮着一对领养夫妇找寻丢失的狗而未果,于是决定去附近的狗肉馆扮成食客碰碰运气。虽然没有找到原来的狗,但在一家馆子厨房的后院——“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地方”——狗肉店老板一直向小胖推荐一只被关着的瘦堪堪的德国牧羊犬。它趴在墙上,发出“呜呜”的低沉鼻音,眼巴巴望着志愿者小胖,渴望与他亲近。小胖在后厨溜了一圈出来,心里还是牵挂着小狗那乞求的眼神,最后决心用三百元将它赎了回来。他说:“如果我晚去一天,估计它就成了餐桌上的一盘菜。”
常说生命因缘分而交集,对于这些被救助的流浪犬而言,人们的善意促成了命运各不相同的它们之间的交集。
和院里流浪犬还不熟悉的辛巴只能待在屋里。
因烧伤而无法闭眼睛的铁林林给人一种不好招惹的凶悍之感,然而它并不好斗,经常跟在狗群后面没心没肺地玩耍。三年前,志愿者们在航天部工地上意外发现了它,当时的铁林林身体已大面积腐烂,皮肤红红的,医生进行治疗时判断它被人浇油烧过两次。因为烧伤,铁林林背后有些毛囊已坏死,失去保护层的背部更易受体外寄生虫伤害。被带到812小院后,铁林林得到救治,照看小院的于师傅每天给它涂橄榄油,想着至少能让铁林林少受皮肤病的侵扰。
不同于铁林林的凶悍外表,另一只惨遭虐待的狗狗思思则总是流露出柔弱的眼神。
2017年年底,小院创始人之一球妈从小院回城里,在沿路平房发现了一只看上病恹恹的狗。这片区域的村民租户多是将狗散养在外,有些因平房拆迁而改住楼房的人家因为不便养狗便把狗丢弃在这地带不再过问。这只被铁丝生穿进左前脚的流浪犬防御心很强,为了对它进行医疗救助,志愿者们连续抓了四次,直到2018年大年初六,几人才成功将它带去医院。刚到小院的时候,瘦弱的思思见着人从来不叫,只蜷缩在角落不住地发抖。志愿者柴姐坚持与它沟通,近一个月才卸下它的防备心。

柴姐说:“看向思思的时候,它就一拐一拐走来,想让你心疼它。”但是在没人的时候,它也能好好走路,活脱得像一只健康的狗。812的志愿者说:“这是狗狗们向人们争取关爱的方式。”

犬之岛
小院50多个犬舍容纳着150多只流浪犬。两两三三能成为室友的前提是性格相合。小院有三位师傅负责日常照料这些“毛孩子们”,观察记录每只狗的习性来划分犬舍:前院的坪比较开阔,平日是流浪犬互相嬉戏打闹的场所,多半放养着温和而友善的狗;而好斗爱惹事的狗通常会被单独分在一个狗舍里。
柴姐为了让思思更好地融入狗群,把它的窝安在前院侧舍。最初,思思时常独自静卧在犬舍,低垂的目光毫无生气。柴姐每天都会去它的犬舍瞅一眼,轻轻抚摸它后再出来。一个月的亲近交流后,思思如今已习惯于将下巴往她身上蹭,或将肚皮露出来在地上翻滚。“人对狗的好,它会永远记得,人对它的坏,它却还是会选择原谅。” 
思思来小院不久,喜欢和乐迪待在一起。 
后院的坪地则放养着一些中华田园犬。爱恨情仇,人之常情;而犬类之间除了相互陪伴的爱,也同样有仇恨。不同于宁静的前院,后院里狗群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狗对同类是记仇的。”满满说,如果志愿者多抚摸了其中的一只,它们就会趁人不在的时候欺负那只被偏爱的狗,狗狗们想“被爱”,它们把这份渴求的爱寄托在了人的身上。
后院的狗狗们因为有人来喂零食变得很兴奋。  
唐子晔/摄
黄蓉是一只块头偏瘦的“记仇者”,很粘人,有些恃宠而骄。 “黄蓉特别鸡贼,它老带头打架,一旦情况不妙就自己先溜。”于师傅听见后院持续的狗叫声便会赶过去,将咬伤同伴后腿的黄蓉换到新的“宿舍”去。
志愿者和流浪犬们玩耍。  
黄蓉是一只块头偏瘦的“记仇者”,很粘人,有些恃宠而骄。 “黄蓉特别鸡贼,它老带头打架,一旦情况不妙就自己先溜。”于师傅听见后院持续的狗叫声便会赶过去,将咬伤同伴后腿的黄蓉换到新的“宿舍”去。
叫董事长的流浪犬在后院坐拥一间单独犬舍,并不因为它好斗,而是因为有着志愿者们所称的“独立自由的性格”。它从812建立以来就一直跟着小院,曾有两次被领养的经历,最终都因为“关不住”而失败告终。志愿者满满说:“它逃家的路线都是自己早规划好的。”原来董事长曾被一户有大院子的夫妇领养,但它知道自己如何充分利用院子里各种杂物和障碍物跳墙出门,到了天黑自己又回来。领养夫妇无奈之下只得将董事长送回小院。
趴在狗房子上的董事长一咧嘴笑就像是在笑一样。  
 812在搬来这个大院之前,董事长就刨地打通围栏出逃,甚至会利用狗房子跳出铁丝网。看上去并不凶猛的董事长狗如其名,在狗群中处于领袖地位,但现在已经退出“江湖”,享受着单间待遇,它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狗房子上晒太阳。
院里的纯种犬并不多,白灰相间的乐迪是一只得过皮肤病的英国古代牧羊犬,因为皮下囊肿做了两次手术,如今嘴巴下边依旧有褶皱,看上去像是稳重的老者。
“狗心里其实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812的长期志愿者满满一边抚摸乐迪的爪子一边心疼地说道。
乐迪来到小院时恰逢冬天,脏兮兮的它耷拉着脑袋,瘦弱的身板在寒风中颤颤发抖。在小院师傅们的关爱呵护下,它现在已经有100多斤了。大多时候它只是在前院屋檐的阴凉处趴着休息,但前院大门有脚步动静时,乐迪总第一个带头叫嚷,这或许是一条家养的宠物狗难以改变的习惯。
门外有动静引来师傅开门,狗狗们往外张望。
然而乐迪年纪越大,回归家庭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它今后也许会在小院中度过余生。小院的生活很是滋润,每周末志愿者们来给流浪犬们加餐时,小胖都会给乐迪准备得更多一些,这份宠爱也反映在了乐迪的体重上,“带它去检查时,医生都建议让它减肥”。“它特别豁达”,院里小型犬在它碗里偷吃狗粮,乐迪依旧保持着慢悠悠的神态,不会因生气而欺负它们。
酷酷被一对夫妇领养了两年多又被送回来,在被接回小院的路上,“它就目不转睛地趴在后车窗上,眼巴巴望着,即使我们已经开了很远。”刚来小院的几天里,它也只闷闷坐在一边,乖得不知道让人怎么去安慰它。“谁会习惯被信任的人遗弃呢?”在于师傅眼里,狗的心理与人无异,狗被伤害了也会产生自我保护的心理。“决定养一只狗就像决定增加一位家庭成员一样。”于师傅说道,一些被领养之后又被送回来的狗心中很容易留下二次创伤。如果没好好疏解这种情绪,狗可能会患上“抑郁症”,现在却没有针对犬类心理问题的兽医,这样的情况总是让人束手无策。
因为前天吃了加肉蛋的晚餐,狗狗们面对正常餐有些“食欲不振”。
812流浪站能给它们安全环境、健康的食物和悉心的照料,像董事长、黄蓉和乐迪这样一直待在小院的狗不在少数,有些狗一辈子都住在小院里,直到去世。“狗狗们似乎有预感,在有狗去世的前一个晚上会叫个不停。”柴姐说,这就像是为即将离世的家人提前哀悼一样,“我清早醒来,就发现一只狗老去了”。
“用领养代替购买,不爱请别伤害”
柴姐和于师傅在建院不久时就来到小院工作,近五年里,经历了不少与流浪犬的离别,但他们依旧不习惯分离,“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肯定舍不得”。狗也有生老病死,十几年的时间便是其一生,而对于人来说,相伴数年的狗或许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自建立以来,小院的流浪狗数量一直控制在150多只,“领养几只出去,我们再救助几只回来,才能维持小院的长久运作。”志愿者满满解释道。
实际上,也曾有人咨询过小院有关领养的事宜,但大多青睐纯种狗,像铁林林一样外貌有些特别的土串儿(非纯种狗)则无人问津。“大家偏爱养纯种狗就像是追求名牌一样,”志愿者满满言罢,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名牌不喜欢了能换,养狗却应该需要对它一生负责。”
杏树绿了。
球妈是小院的创始人之一,她的初衷就是希望能给无家可归的狗找到归属。“我们还是希望流浪狗能回归家庭,这样才能良性循环。”在中国,流浪狗的来源主要有三类:遗弃、走失和野生繁殖,而前两者的数量又影响着野生繁殖的数量。如果能让更多流浪狗回归家庭,那么野生繁殖的流浪犬数量也能有所控制。世界卫生组织统计显示,全球有超过2亿只流浪狗,而中国每年流浪狗的数量在4000万左右。
夏天越来越热,球妈和志愿者满满在给狗狗剃毛。
“救助不是一个人的倾其所有,而是所有人的鼎力相助。”812小院的宣传图上印着这样一句话。截至2018年4月,小院所用的近160万花销里,有一半是来自志愿者的筹款,另一半则是社会爱心人士的募捐。
师傅们正在搬运爱心捐赠的狗粮 
812忠犬之家的志愿者并不固定,球妈和其他几位是核心成员,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工作,周末有空时就来小院帮忙,平日里则主要是三个师傅照料着小院的“毛孩子们”。
这五年,做了没几个月就离职的养狗师傅不少,柴姐和于师傅是例外。“做久了,也舍不得它们,我们走了,这些狗怎么办?”这对来自黑龙江的夫妇,五十岁出头,他们是“看着小院成长起来的,不忍撒手不管”。
812的成长,经历了四次搬迁。随着小院的地理位置被更多人知晓,小院门口日益频繁的弃狗现象使得小院不得不搬迁。“实际上我们不希望宣传小院。”812的一位长期志愿者小胖说,一旦过度宣传,这里的地点就会大面积曝光,小院门口的弃狗现象就会重演。而重新选择小院不仅需要考虑租金,还要对新环境的条件是否适合流浪犬的基本生活进行考量。
现位于昌平区的小院原是一位藏獒养殖户所有,院子的防寒效果不佳。志愿者在夏季会回收被褥用以冬天狗舍的防寒。不过,去年冬天,812的流浪犬得了一次大流感,柴姐和于师傅大年初一都还在帮狗打针。“每只狗三针,每日抽针两三百次,接二连三感染,连打了一个月。”或许是回忆酸楚,柴姐三言两语把那次流感期间照顾流浪犬的过程一带而过,回想起数年来小院唯一的一次犬流感,她皱着眉头说:“不知哪弄的病菌,平时都平平安安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又反复嘀咕了一句。
炎热的夏天对小院来说也是考验,遮阳伞和风扇都是必备,师傅们每日都做一些冰块,对狗舍物理降温,为了让它们睡得更安稳,犬舍还会放防止蚊虫叮咬的艾草。
小院的遮阳伞和凉椅床。  
去年暑假,为了减少流浪犬搬家时的燥热,几个志愿者决定在夜里进行搬家,迁到如今昌平这个5亩大的院子。如今流浪犬有了单独的狗舍,还有前后院供它们奔跑。
流浪犬到了夜里是不安分的,“熟睡不了的”,柴姐和于师傅中午吃完饭会中房里眯会儿眼睛,一听到有动静就睁眼看看监控里的画面,多数时候其实并没有事情发生。
“狗在晚上喜欢叫,一叫又醒。”柴姐说,有时六点多起来清理犬舍时,眼睛都睁不开,半眯着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一次,大早清理犬舍时,流浪犬兴奋地围绕在她身边汪汪叫嚷,地上整齐排列着它们的战利品——几只死老鼠。“舍不得打骂它们”的柴姐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些争相往自己身上蹭的流浪犬——这些让他们不能睡个安稳觉的“毛孩子们”。
“狗狗们特别简单,周末来这里帮忙就像是给自己放松的机会。”志愿者小胖笑眯眯地说道。
而现实并非如此轻松。作为非营利机构的小院,812忠犬之家每个月支出都在4到5万之间,一个月所需狗粮大致为1.5吨,为了可持续经营下去,小院组织微店产品义卖、助养计划和捐赠众筹等活动来平衡收支。就像是不能掉链子的一台永动机一样,院里流浪犬快乐的生活背后,是一群人的鼎力相助,有一环出了故障,都会影响到小院的生存。主要的几个志愿者负责着小院支出收入的账目管理,而没有硬性规定的小院就是靠一种精神一直凝聚在一起。“我们只想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让能被救的流浪狗能开心幸福地生活。”满满没有仔细想过假如有一天小院办不下去了该怎么办。“如果有那么一天,大概就是规章制度这种不可抗因素吧。”
噪声和卫生是北京民间创办的流浪犬小院被投诉最多的两个原因,即使这两点都能够保障,也没有谁能预知眼前的顺利能持续多久。“我们现在租的院子都是有养殖证的,但这种养殖在北京越来越难。”志愿者小满担心小院再往外迁至河北省的话,领养的情况则会更不乐观。
像812小院这样来自民间力量的坚持似乎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流浪狗问题,每年极低的领养率让人心寒。一年中,最多只有十来只流浪犬能被领养,其中还有些会被中途退养。随着最初救助而没被领养走的一批流浪犬年纪越来越大,如今的领养情况则更不理想。812的创始人和志愿者们都深知,虽然有着不同来历的流浪犬在812相遇是缘分,师傅们也把它们照顾得好好的,“但我们希望它们最终都能回归家庭,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因为狗还是需要和人在一起相处。”如果有一天812不复存在,志愿者们希望是因为它不再被需要,而不是被消耗殆尽。
小院的杏树在五月里开始结果子,而每年的宠物领养日也在五月里进行,今年因为政府部门管理严格,申请活动的手续和要求愈来愈严苛,领养日活动或许被搁浅。“用领养代替购买,不爱请别伤害”是很多北京民间流浪小院想要通过领养活动来传达给大家的理念,他们仍在夹缝中努力创造着流浪狗回归家庭的机会。
倒完垃圾的柴姐回到小院里,望着点点雪白相互缀应着的杏树说:“每年杏树的果子都特甜。”只是不知明年能否依旧甜下去。

责校余鑫倩 李念虞 王鹤霖 叶紫瑜 
美编李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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