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5024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8 分钟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七期 / 第二、六版
记者胡尧 吴越 张瑛睿
文编刘香月
事实核查胡尧
老三是网络时代的弃儿
北京入秋了,蹲在剧院门口的老三,就着暮色,点着一根烟,猛吸了两口,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烟头在地上拧巴了几下,灭掉,起身,打道回府。家里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数学不大好,老三也是鞭长莫及,想到一节辅导课还要三百块,心里更是堵得慌。
二零一三 | 数据元年
“我没赶上时代的趟儿。”
旧社会,身穿黄马甲的拉车夫,拿着小费替人们去车站买票,为上层社会提供了不少便利,“黄牛”就此得名。
老三,1967年生人,年过半百,眉眼间闪烁着生意人的敏锐,略有沧桑。有的是放不下的身段,祖上三代晚清的时候就在京城了,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儿,房是父母单位分的,福利房,在西三旗那边。
他追忆往昔,字正腔圆:“北京土著要局气,不搞拖家带口一起倒买倒卖那一套,现在都是给这个网络售票搞得,我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糊口都难。”
 “就是没赶上时代的趟儿。”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他自己打趣。只要一倒不着票,他总是抱怨自己是个被时代抛弃的糟老头儿。
北京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是一座人流量极大的城市。如今,火车票实名制已实施近十年,传统倒卖车票的黄牛逐渐走向没落。而当下,随着戏剧、歌剧、话剧等文化活动的日益兴起,黄牛,这一特殊的社会群体,经常活跃在各大剧院门口。
开剧三分钟,剧场门口的人流也基本散去。晚七点半剧目开场,这个时间坎,对票贩子来说,跨过去,有就是有了,没有就是白白站岗,颗粒无收。
晚七点半开剧后的剧场内外,略显冷清。
胡尧/摄
借着剧场门口微弱的光线,老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落单的票,根据老三多年的贩票经验,这部剧的上座率似乎还挺高。
《蒋公的面子》,580票面,50收来的,主办方是南京大学艺术硕士剧团,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也就今晚一场,近期不会再来了。这票今晚卖不出去,废是彻底废了,连用涂改液改个日期,浑水摸鱼卖个假票的机会都没有。
老三还在挣扎,他想抓住最后的稻草。中关村附近大学林立,胡小晓和李禾刚吃完晚饭路过,他吃透了当代大学生没钱又想看剧的心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哟姑娘,遛弯儿呢,看剧吗?便宜出了。”
但是他只有一张票
开剧20分钟后,一位身着黑色卫衣的年轻姑娘走出剧院,左顾右盼。老三和她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向停车场的旮旯儿。他警惕地撇过头叮嘱两位大学生,不要声张,也不许跟过来。
最终这是一个三方共赢的结局,老三用主办方工作人员的一张票让另一张票起死回生,两位大学生也买到了廉价票,一百五一张。
两张票,其中一张上写着:赠票请勿出售。不过无人在意
倒腾了整一晚上,靠着南京来的剧《蒋公的面子》,老三在两个大学生身上各赚了一百。他打开微信界面,粗糙的手指僵硬地在屏幕上划了两下:“你俩给我瞧瞧,按这个玩意儿就是转钱是吧?”
没等她俩开口,老三朝着剧院大门方向望了望,“赶紧进去吧,时候不早了,坐不满的,进去你俩就随便找一个靠前的连坐,坐定了您内(你)再转我三百吧。”
 “一三年,对,就是一三年,我感觉就是一三年,突然一下子就不行了。经营惨淡。”老三开始磕磕叨叨起来。
2013年,被称为中国的大数据元年[1]。就在2013年的前一年,微信全面普及,注册用户超过两亿,但老三不在这里面。
就在老三蹲在剧院门口的这一天,早上10:18,一秒不差,猫眼作为全国唯一的售票平台,《陈情令国风音乐演唱会》全网开抢。抢票拼的是网速,网络黄牛全网收票,再次转手,可售出天文数字。
参考资料:《否认勾结黄牛,大麦网:我们是“背锅侠”“锅”哪来的》(上观新闻)
吴越/制图
T仔是一个网络黄牛,刚入行一年。他说要有点人脉才能去现场倒票。他有些腼腆,总担心自己说的广普别人听不懂,“刚毕业,还没来得及找工作,因为我自己也是计算机专业的,所以也懂这一块,大学时期给黄牛做做代拍[2],后来就有人带了,自然而然就懂行规了。做做兼职,赚零花钱,补贴家用。”
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更专业的服务器,更进阶的抢票程序,传统黄牛正逐渐被程序员黄牛所取代,一秒n刷,技术解放生产力。
纵使《陈情令国风音乐演唱会》在抢票前会设置种种关卡,作为抢票资格的筛选,需要先回答三个相关问题,但如果有程序员加持的话,只要程序脚本做得好,人工智能便可轻松取代了解剧情的大学生拍手。抢票操作一劳永逸,抢票成绩也似乎更加可观。
T仔却表示,网络让交易变得便捷的同时,也倒逼他们无形间形成了行规,心照不宣。“售卖假票的,那不叫黄牛,那是骗子。”在这一点上,T仔斩钉截铁。遇到这种人,他们会落实全朋友圈范围的挂名转发,进行网络通缉;其次,提防“粉牛”[3],冒充黄牛,败坏良心黄牛的名誉,扰乱行业秩序;最后,在消费者这一侧,他们也拒绝“鸽子党”[4]
其实老三也明白,但正如他所说,干这行,拼个运气,没赶上趟儿就是错过了。“网球上海大师赛的票都烂成200块一张了,好歹也是1000多的票,那网上照样能卖个七八百。就是大学生给搅的局。”
“不过,他们也就是在大的网站里头拼个缝儿,说白了摩天轮就是个合法化的大黄牛,给他拿个小代理费,打个九折,提成10%。这一行,越来越不好做了,这碗饭,也越来越不好吃了,都是大鱼吃小鱼。”
毕竟老三也是从业的老行家了,每每谈及票务市场的利益链,他总是笑笑,约定俗成的事儿,还有啥好说的。
老三口中的“拼个缝儿”,并参考资料:《在黄牛面前,我们都是被玩得团团转的粉丝》(新周刊)
吴越/制图
2013到现在的近十年,时代在进步,只是老三却还固守着他那老一套罢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但确实,确实,赶也赶不上了。”
二零零三 | 剧院蹲点
“我在这里统治了十年。”
一条南北线和一条环线的交汇口,B东北口出门向左拐,北京某剧院,中关村科技园区的文化地标,也是《开心麻花》系列最早的起家之地。
老三说:“我在这里统治了十年。”
二零零三年,麻花剧组推出首部爆笑喜剧作品《想吃麻花给你拧》,何炅谢娜都来这儿演话剧了。麻花的票房在低谷的时候,上座率也差不多有60%,而碰到新剧刚上的时候,一两个月的满场也是常有的事儿。
老三在看到巨大商机的同时,也警惕着僧多粥少的危机,“本来也就是个小剧场,三五个干干,大家还能混点儿饭吃,一下来四五十个贩子,那可咋整?”一山容不得二虎,老三在社会上找了一帮打手。他说,前前后后十来回,陆陆续续经过两三年,才把这里的其他贩子彻底清理干净。
江山易打不易守。”五年后,老三的统治地位迎来新一轮的冲击。“北京欢迎您”让全国各地的人看到商机,他们都来抢占资源,黄牛市场也迎来高光时刻。
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可谓一票难求,在建国七十周年热映的影片《我和我的祖国》中,葛优饰演的的哥,中了一张 C等票,票面价800元,要是放在当时的黄牛手里,哄抬到五位数,不成问题。
零八年以前,北京的黄牛市场尚且只有京津地区的势力。然而北京奥运期间不限制外来人口入京,票务市场顿时翻天覆地,全国各地的贩子都尝到了甜头,觉得有利可图,便都涌向首都,与此同时,黄牛也逐渐开始年轻化,难以找到对口工作的青年,迫于生计,试图寻找谋财的捷径,当了黄牛,导致市场逐渐饱和。
一提到这事儿,老三就会特别气愤:“开完奥运会之后,大大小小的阿猫阿狗全都来北京了,尤其是那讨厌的东北人,这些王八羔子,上哪儿都想欺行霸市的,还拉帮结派。那些南方的,江苏的,湖南的,也来争地盘。在国家大剧院,嘣嘣给保安两刀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剧院经理是军人转业干部,性子直,脾气大,所以剧院招人也更倾向于部队出身,因此,这儿的人基本上都和老三干过,老领导也悉数跟他有过节。
阿刚负责剧院大堂的值班工作,他坦言:“老三卖过假票,撕过我们告示牌,打过保安,打过业务经理,整个剧院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是喜欢他的。”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虽不完全是厌恶,也谈不上是同情。
就在下个月,保安和老三还有一场悬而未决的官司,双方各执一词
阿刚义愤填膺地补充道:“黄牛如果只是打个擦边球,靠着剧院吃饭,正经吃饭,我们也不拦着他。但我们剧院对这个很敏感,只要与黄牛勾结,就会被开除。”
该剧院和老三的冲突,针尖对麦芒,很多都是历史遗留的问题,和体制相关,阿刚总说“我们剧院的特殊性,在北京,你找不到第二家。”这是关于底线的问题,关系到双方的饭碗,这个矛盾是绝不可能调和折中的。
这里是个有年代感的地方
剧院的售票处四面都是玻璃材质,冬冷夏热,也不知道售票处的改造什么时候才能批下来。
胡尧/摄
1984年的时候,方圆十几公里仅此一家剧院,2000年停业重建,2003年重新开业。在这里,检票加上巡场的仅有八个工作人员,相比而言,隶属于中国保利集团公司的保利剧院,人员安排更为完善,门口两个,里面的门各两个,还有引导座位的工作人员和众多保安。
一般剧院每天下午四五点才开门,但是这儿早上八点就开门了,开放式,不设安检,直到晚场十点左右剧目演完才关门,每天人流量都极大。这里不仅上演话剧,还有商业电影上映,虽然场地比较陈旧,但票价也相对低廉。《阿凡达》上映的时候,观影队伍能排至一二百米。
在北京,大部分剧院都普及了闸机安检,而这里还沿用着较为传统的人工检票模式。阿刚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闸机的牌子是个问题,用不用国产的。如果有设备,就得有广告,我们剧院作为国企,代表国家形象,一个商业广告都不能接。”
2003到2013这十年,老三就是用最原始的贩票方式做着生意,低价收,高价卖,赚个差价,至于其中弹性有多大,靠天收。
殊不知,两年后,2022年,北京又将要迎来第二轮奥运,在那个冬天,老三又该何去何从
一九九三 | 港星进京
“在他们身上我都挣过钱。”
老三也曾是时代的宠儿
1993年,老三所在的工厂响应国家政策,实行企业劳动合同制,搞好分离分流,实现减员增效,工厂效益不好,老三便是那个时代裁员大军里的沧海一粟。
他一脸无奈:“我们那个年代,做生意的多,需要找门路,我找了很多工作,也都碰壁了。摊个煎饼儿,烤个羊肉串儿,毕竟原来也在工厂干过,抹不丢地(面子上不光彩),风里来雨里去的,收入又少,拉倒吧。”
同年,北京工人体育馆,香港叱咤乐坛群星演唱会,黄家驹还没有一语成谶,便是香港艺人来得最齐的一次,老三尝到了他的第一杯羹——在工体卖了十张票。挣了一千多块钱,一晚的收入能顶上一个月的工资了。
对老三来说,九三年,好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谭咏麟带队,四大天王都来了,李克勤,张学友,草蜢十几位演员,六十能卖三百呢!”老三津津乐道,如数家珍。
“在此以后呢,我就关注票务这方面的市场信息,齐秦,苏芮,张信哲,王菲,他们身上我都挣过钱。一晃也快三十年了吧。”那是老三最怀念的时光,不仅仅是因为来钱快,他自己也喜欢听这些老歌,港星叱咤乐坛的那个时代,也是属于他的辉煌岁月
“如真,如假,如可分身饰演自己,会将心中的温柔献出给你,唯有的知己;如痴,如醉,还盼你懂珍惜自己,有天即使分离,我都想你,我真的想你。”老三点着一根烟,不过肺,浅浅地吸了一口,随风哼着自己最钟意的粤语歌《一生中最爱》,颇有沧桑之感。
2019年7月13日“谭咏麟银河岁月四十载”巡回演唱会现场。
胡尧/摄
就在今年七月,依旧是工体,年近七十的谭校长又来了,“谭咏麟银河岁月四十载”巡回演唱会,这一单,老三,赚不着咯。
对老三来说,在那个连手机都还没普及的时代,确实比现在容易挣钱得多。在北京,工体的演唱会门票儿只能上仨地儿买,一个是前门、一个是位于王府井大街的天元利生体育商厦、还有新街口那边的华兴清华乐器体育用品商城。
前二十年,我顺风顺水,可以说在这个行业里是数一数二的。一晚上能挣个一两千,现在是挣个百八十都费劲儿。”老三认识的人多,走点关系,能搞到便宜的赠票,低价囤好票,现场加钱卖出去,可谓是得心应手,不像现在通过网络平台售票,只要不是流量明星的场次,信息的透明化反而能让票价的浮动趋于平衡。
老三近三十年的票贩子生活,起落跌宕,对于主办方、黄牛、执法部门,这个票务圈内的铁三角,老三说:“一个票务员,养几个票贩子,这都是潜规则了。”至于公安机关,他直接表示,每个庙里都有替死鬼。
虽然老三读书少,但在社会上跌打滚爬久了,与人打交道这门学问,也算是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人情味这个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想当年,和老三一起运作的那些人,有些退休转行了,也许有还在卖的,那便是看谁出的高就跟谁联络了。
1993到2003这十年,工体十年,光辉岁月,想必便是老三的“一生中最爱”。
老三却看得很开,“大浪淘沙,这是一场商业战。”
黄牛是市场经济时代的产物,古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黄牛这一“小众行业”,亦可作为观察票务市场和利益各方,乃至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一个窗口。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老三、T仔、胡小晓、李禾、阿刚均为化名,因老三语言特点,文内出现大量北京土话,括号内为普通话释义。)

[1] 2013被称为“大数据元年” [J]. 青年记者,2013,(03)
[2] “代拍”:指非实际入场观众,仅使用个人账号帮助黄牛抢票,抢到票后可从黄牛处获取一定佣金的人。
[3] “粉牛”:指冒充黄牛,以高于市场正常价位的价格直接出给买家的粉丝。
[4] “鸽子党”:指抢到票后临时反悔,不出给指定黄牛,爽约卖给出价更高的黄牛的人。
责校|胡尧
美编|叶紫瑜
往 期 精 选
「社会聚焦」纯读经教育体制围城 |  医院挂号难|人大东门假学生证  |  催乳行业乱象  |  童星招募骗局  |  中考劝退|  斗狗产业链  |  互助献血终止后  |  古琴行业乱象  |  打字员兼职骗局「文化观察」戏曲的黄金时代  |  玉雕工艺与精神  |  配音演员  |  国产动画  |  独立纪录片  |  脱口秀  |瓶内画  |  滑板文化  |  旧诗新青年 |  706青年空间 |  Live House | fRUITYSPACE「特别关注」裸模  |  尘肺病  |  耽美与性少数|  瓷娃娃  |  催吐者  |  癌症村|  匿名互诫会  |  自闭症群体就业  |  土味文化  |  相亲角|  退役运动员「人物故事」战地记者  |  网络平台up主  |  电竞人生  |  北京地铁工作者  |  曾海若「世相」国足禁纹身  |  “娘炮”之风「舆情解读」泉港事件  |  基因编辑婴儿「数据新闻」鲸豚圈养「Lens」大栅栏2.0  |  “时鲜”赛场 |  趟鬼市  |  MH370失联  |  地铁末班车 |  王平煤矿废墟  |  流浪犬之家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