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汪宗白 《中欧商业评论》特约作者

责编 | 施杨
技术进步的同时,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或者说,技术瓦解了什么?
对于技术的忧虑,作家冯唐是这样表达的:“我现在几乎看不到新闻了,我看到的都是新闻 App 认为我想看的,比如我手欠点了一下兰博基尼的视频,之后总是出现超跑的内容,我点了一下杨幂,之后总是杨幂到底有没有离婚。我去,一个新闻 App,这么顺着我有什么意思啊?
你想想哈,之后的世界,除了《人民日报》和 CCTV,就是一群顺着我的阿谀奉承类 App、总想从我这里掏走钱或时间的奸诈小人类 App,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果我使用手机的数据经分析得出结论,我喜欢御姐,然后就一直推送和辅助我接触类似内容,这样的公司是佛还是魔?这样的公司如何定义恶?如何自己守住自己不作恶?
人们之所以会被冯唐所说的“奸诈小人类App”所取悦,乃是因为人内心有掌控生活的基本欲望。在不确定性面前,人们会感到迷茫和不适,不悦常常来自失望,而那些公司基于大数据技术对你的喜好和需求进行分析,投其所好,便在给你某种掌控的幻觉的同时,达到了掌控你的目的。
凯文·凯利认为,技术狂热是我们的一种自然状态,我们喜爱我们的东西,并且由它们引导。被凯文·凯利称为技术界弗洛依德的雪莉·特克尔教授认为,凯利这番洞察十分深刻,但她补充道:“我们喜爱我们的东西,但着迷和沉溺其中要付出代价。”
因此,当我们探讨这个时代个人与群体关系的时候,技术是绕不开的重要介质。
技术对人的改造是必然的
春秋到战国的巨大转变与技术进步不无关系。春秋晚期冶铁技术传入华夏大地,并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和战场上的伤亡率,井田制和贵族民主制随之瓦解。到战国时,各国政治制度都变成了君主专制。商鞅在秦国变法,更是把人民驯化成了生育机器、生产机器和战争机器。
那么,在移动互联网成为基础设施、人工智能揭开大幕的今天,技术瓦解了什么?技术瓦解了自我的真实。我们失去了梭罗所说的“深刻生活”。梭罗那句“我们生活在哪里和我们为什么而活?”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显得尤其有意义。
如今的技术越来越像人,我们在努力为技术赋予人性,将技术人化的同时,将人类物化。比如有的异性社交App上,一个活生生的人,坍塌成了数张照片和关于兴趣的寥寥数语的介绍,并由此决定这个人是被选择或被抛弃——只需对方滑动一下手指。当然他(她)也以同样方式对待异性,几分钟可以批处理上百人。
人们生活在繁荣的社交媒体文化中,使用着各种媒介工具,尽管彼此连接,却依旧孤独。与此相似,归根结底是人们希望得到陪伴与在乎,却不想承担类似于人和人之间亲密关系所带来的风险。人们希望掌控,害怕不确定性,也迷恋效率。而效率却是意义的敌人,与深刻生活背道而驰。
技术进步大大提高了信息获取的效率,我们可以一边和远在千里之外得父母视频聊天,一边干着别的事情。人们一边强调专注,一边越来越习惯“多任务模式”。
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别人更多的关注,难以自拔地允许自己被不必要的关注来抚慰,却不想全神贯注地对待现实生活中的彼此。正如不少人感慨,粉丝多了,朋友却少了。人们又发明了“僵尸粉”一词,然而技术是否也在使人机器化,或者僵尸化了呢?
尼采说:当我们注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注视着我们。丘吉尔很喜欢这句话,并造出不少金句,其中有一句——“人在塑造建筑的同时,建筑也在塑造人。”人本来就是因为使用工具而被“解放”的灵长类动物,因此,人反过来被自己视为工具的技术改造,也是必然的。
研究者认为,学生缺乏同理心与网络游戏和脸书的出现有关。网络关系可能是很深刻的感受,但你只需要和别人在游戏世界或者社交媒介呈现出来的那部分打交道。年轻人不愿意更多地了解对方,久而久之,也失去了了解的愿望。于是有人说,孩子们全神贯注于社交媒介上交朋友和吸引粉丝,进而失去了对真正友谊的兴趣。
作为“福利”的数字化极权
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描绘了这样一个未来社会场景:人们受到全天候的监控、公开的头脑控制、个人权利丧失殆尽。如今,这也并非完全来自文学的想象。人们在网络上的行为受到了互联网公司全天候的监视,大数据能投其所好地控制用户的头脑,人们的隐私权、自主权,都在或明显或隐蔽地丧失着。
实际上,那些让人们感到爽的服务,多半都以公众出让隐私为前提的。我们的个人信息很容易被滥用,谁能保证那些掌握大数据的公司不作恶?
但似乎人们对此并不算太担心,大家的态度通常是:“谁会在乎我和我平凡的生活?”有些人甚至对一定程度的被曝光感到高兴和满足,感觉这是一种认可而非侵占。被人注意,意味着他们并非微不足道或者处于孤独。人与人之间貌似连接众多、实则疏离的状态,让人们坚信网络连接是接近彼此的方法,即使它同样也是有效躲避和隐藏彼此的方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很多事和人是难以掌控的,努力通常也都不太见效。和现实世界相比,网络世界则能找到快速而富有安慰性的现实替代品。人们通过替代品来达到掌握生活的幻觉,提供替代品的公司则通过替代品控制了大众。
雪莉·特克尔说:“当人们谈论这些连接性弱的、无摩擦的社会关系所带来的愉悦时,他们通常指的是一种你不需要离开桌子就能获得的社会关系。当技术宣称要解放我们时,反而绑架了我们。连接技术许诺多给我们一些时间,但随着移动电话和智能手机侵蚀了工作和休闲之间的界限,时间变得不够用了。甚至我们不再工作时,都感到自己随时待命。”
如物理学家尼尔斯·波尔所言,“一种深刻道理的反面,很可能是另一种同样深刻的道理”。特克尔也说“我们已经成了电脑的杀手级程序”,不是我们在使用App,而是App在使用我们。
互联网以保姆式照管包围他,这让冯唐感到惊恐,这其实是一种来自数字化极权的“福利”。与此对应,人们的兴趣或者是注意力,就成为了各大公司争夺和控制的对象。眼球经济、注意力经济……类似的概念已经堂皇登上了商学院的课堂。
比如,字节跳动旗下的今日头条作为中国最大的内容分发平台之一,旗下产品总日活用户超过2.2亿,单用户日均使用时长超过76分钟,成为用户时长杀手级App。这家号称没有编辑,只有技术人员的内容搬运公司,首创了一种基于大数据/人工智能的内容分发形式,用户想看什么,通过算法它就能提供什么。它由此便构建了数以亿计的信息茧房,人们将自己的生活桎梏于由自己感兴趣的信息构成的“蚕茧”中。
大脑机制难以应付的诱惑
悲剧的是,人类的大脑机制根本难以应付这样的诱惑。大脑能够将一系列重复的行为变成自动的惯常行为,这是习惯形成的基础。我们每天就是靠着数十个甚至上百个行为组块生活着,比如,人们会下意识地在刷牙前挤上牙膏。
脑科学家们认为,习惯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大脑一直在寻找可以省力的方法。这样人的头部会更小,母婴死亡率因此得以降低。也就是说,我们的大脑也是按照提高计算效率的要求来进化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在习惯出现时,大脑不再完全参与决策,它要么完全静下来,要么集中做其他任务。没有习惯回路,人的大脑就会无法工作,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将占据一切。
当人们被惊悚的标题诱惑去阅读一篇他感兴趣的话题,精神上得到了即刻满足,循环反复,就会构成习惯,甚至上瘾。这是一个基于人类行为习惯的低层次的消费满足。人们学习不熟悉的信息需要大脑提供主动的注意,这是拓宽知识面和深度思考的必由之路,这很辛苦,而对于熟悉范畴的信息,只需要通过习惯去被动注意而已。
有观察者认为今日头条这类内容分发App“事实上是圈养了一大批在自己的阅读舒适区越陷越深的瘾君子,它在读者面前砌了一道高墙,完全毁损、剥夺了个体独立思考,深度观察的能力,阻隔了个体成长与社会创新的通道与机会。”这又会使大脑退化。
那些网贷公司们则通过技术,将借高利贷让人消费的诱惑,摆到了青少年们面前。全民狂欢的双十一,阿里花呗自然不甘寂寞,将个人人均额度提高了2000元。
对极其渴望金钱的人来说,借贷也会上瘾,因为钱来得太容易了。在安卓的应用商店里,输入消费贷,能找到600多个App, 而类似于趣店的这种平台号称10分钟就能出贷。在技术驱动下,放贷平台的贪婪和借贷者的贪婪都被放大了,那些大学生贷款买苹果手机,1万元滚成30万元案例里,面对催债,不断地去找小额贷款公司贷款还债,恶性循环。
在消费社会,刚需和欲望常常是一回事,人们掌控生活的欲望、大脑尽量提高决策效率的运作机制都成为了数字极权的帮凶。为了唾手可得的虚拟关注和爱、感兴趣的内容乃至钱,众生反而在这场运动式技术狂欢中,沦为被收割的主要对象。
“水能覆舟”的恐惧
而故事的另一面,商业大佬如马化腾,也偶尔流露出“水能覆舟”的恐惧。他说:“只要用户没兴趣了,你就会被淘汰掉,这是互联网行业的残酷。有时候,各个行业都搞不清楚到底哪一个会冒出来。越来越看不懂年轻人的喜好,这是自己最大的担忧。虽然我们干这行,却不理解以后互联网主流用户的使用习惯是什么。”
如今对人的习惯回路的研究,已是脑科学和行为科学领域中的显学。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发现,在暗示-习惯行为-奖赏这三点构成的回路中,习惯行为远没有人们认为的那么坚固。在暗示和奖赏不变的情况下,一个习惯可以由另一个习惯代替。
这契合了马化腾们的担忧。也就是说,尽管公众的种种欲望没有发生变化,但满足欲望的习惯行为以潮流的方式不断变化着。
如今,技术已经越来越多地在情感上控制着人们。听“网络先知”凯文·凯利用中世纪的布道者口吻说着:“我发现了自己对网络充满感激,它是一位坚定的施恩者,永远都在那里。我用不安分的手指爱抚它,它挑起了我的欲望。就像一个爱人一样……
我想一直沉浸在它深不可测的广度中。停留在那里,醉心于它梦幻般的怀抱里。向网络投降就像去土著丛林徒步旅行。不合逻辑的梦慰藉着你。在这个梦里,你在不同的页面和想法中穿梭跳跃。网络的白日梦已经深深触动了我,让我感动并且搅动我的心。如果你能够真心地爱上一只迷路的小猫,那么为什么不能爱上网络呢?”
凯文·凯利爱网络,爱技术,然而网络也罢,技术也罢,它们爱众生吗?在技术运动带来的数据极权中,那些竭力声称“以用户为中心”的公司们,谁会真的在乎我和我平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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