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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谦
编辑|渡十娘 
木棉花开 (之一)
辛迪隔着电脑屏幕,微笑着向远在纽约的戴安说:“只要你愿意,噢,亲爱的戴安,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在中国的生母了。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你就告诉我,那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静场。
辛迪喝口咖啡,屏住气,等着遥远的戴安在屏幕里的反应。
作为戴安曾经的心理治疗师,辛迪近年只在圣诞新年之际,才会从戴安的妈咪珍妮的贺年信中了解到一些戴安的近况。辛迪喜欢俗谚说的: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遥祝戴安平安,心下却有从未与人说过的隐忧——她知道自己当年只做到了一个越野生存向导该做的,领着戴安安全地绕过了一片危机四伏的险地,却没有完成一个生存技巧教练该做的——教会戴安如何直接穿越沼泽,到达彼岸。辛迪对自己的开解是,戴安当年的心智还未成熟到能掌握那些技巧,这便是权宜之计。果然,当眼下远在广东佛山的黄桂香女士忽然从戴安前行的小道旁跳将出来,一把挡死戴安可抄的近路,戴安立刻陷入再次掉入泥淖的险境。
全美著名慈善接养机构泓德集团广州团队,在接到佛山黄桂香女士寻找当年遗弃的女儿的要求后,很快完成了对黄女士与泓德当年经办的弃婴领养案里“小木棉”戴安的关系确认,与戴安取得了联系。出乎大家意外的是,这个消息引发了戴安剧烈的情绪波动。泓德北加州总部和戴安的母亲珍妮女士,已经跟辛迪反复沟通了近一个星期,才安排妥今晨辛迪与戴安的视频会议。     
辛迪作为被接养青少年心理问题领域的专家,多年来与泓德合作密切。泓德方面的意见是以孩子的意愿为重,可以放缓相认进程。珍妮的态度则是非常焦虑。她急切地告诉辛迪,自己开始只是试探性地对戴安提说,你在中国的生母找来了,没想到戴安反应如此激烈,数度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对话只能中断。戴安随即失眠,屡屡拒接电话。珍妮担心这会引发戴安的心理旧疾,重现自残危况。“我感觉只是一线之隔了,我都觉得闻到了血腥味儿,那真是噩梦啊,我都不敢再往下想。”珍妮一边赶着去纽约的航班,一边在电话里跟辛迪强调。作为硅谷高科技公司的市场运营官, 女强人珍妮的口气听上去脆弱而绝望,好像戴安随时都可能重蹈覆辙,实施自残。这是辛迪在五年前将确认已安全着陆的戴安从自己的湾景心理诊所送走后,第一次与戴安发生关联。   
戴安盘腿坐在地板上,将脸向屏幕凑近了,像是想让辛迪能看清她的脸。她穿着宽大的白卫衣,胸前印着银闪闪的NYU(纽约大学)字样,黑色紧身裤,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闲适的状态好像能让人闻到烘干机里纺织品软化纸的暖香气息。这让人放心。至少看上去并不像她妈咪珍妮说的那样,已滑到崩溃边缘。珍妮一直认为,小学毕业那年的中国寻根之旅,是当年引发戴安精神危机的根源。从此珍妮都在努力淡化戴安的身份认知意识。除了每年的春节会带戴安去参加华人社区的一两场庆祝活动之外,所有寒暑假的家庭旅行都绕开亚洲大陆,连戴安周末的中文课也全部叫停。现在却突然冒出个戴安的中国生母要来相认的戏码——这是珍妮的原话,只能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珍妮又说。
见那头的戴安还不吱声,辛迪说,“你如果从梦中笑醒过来,我觉得才对呢。我是真为你高兴——"  ,她停在这儿,眼角有些湿了,掩饰着摘下阅读眼镜,转椅旋过一圈,停在侧身的位置上。戴安在那头应该看不到她摁在胸前的双手。
透过戴安身后那扇细窄的落地高窗,辛迪隐约看到此时哈德逊河沿岸雪后灰蓝的天际线。已近三月中旬,纽约忽然飘起雪来,雪片哗哗哗从天而落,寻到一条条街区新绿的枝头驻足,一夜之间飘成了全国新闻。
戴安越来越像硅谷成功创业家的孩子了,低调地住在曼哈顿租金昂贵的公寓塔楼里,在NYU(纽约大学)学电影。那也许是戴安父母在纽约投资的房产。戴安以前总是说长大了要拍电影,因为镜头可以为羞涩寡言的自己探寻世界,并代她对世事发表意见。没有人是不爱表达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关键是找到它。加油!——这是辛迪当年给戴安的鼓励,多少带着点职业本能的套话。戴安如今果然心想事成,成了NYU电影专业一年级学生。辛迪多少是有点意外的。“她是受到祝福的孩子,” 当然啊,当然!——辛迪没有理由不由衷地同意珍妮的感叹。
“你说的都对。可我怎么就笑不出来呢?“戴安拿起地板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冲镜头笑笑,看着有点勉强。她拉下脑后的发圈,长发耷拉下来,遮住半个脸。辛迪记得那时大家都特别惊奇戴安长着一双中国人里罕见的大而圆,且有些凹陷的眼睛,还特别羡慕她那天生的小麦色皮肤和厚实的双唇,如果不是那副典型的亚细亚低鼻梁,简直让人不好猜她的来处——只要听到这个说法,泓德负责办理戴安接养案的华人副总张梅就会说,“那是马来人种的典型特征好不好!”见人们更困惑了,张总只得耐心解释——戴安来自中国广西。那是中国大陆上最南方的省份。为了让人们保持注意力,张总又加一句:“就在中国与越南交界的地方,戴安的长相和肤色在那个地区很普通。” 一说到越南,美国人都有概念了,赶忙点头。战后美国来了那么多越南难民,确实蛮像。真好看啊,他们又由衷地说。可这一下问题又来了:中国又不是战乱国,怎么这么可爱的女娃会被遗弃?张总就要清清喉咙: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三言两语讲不清。然后她的话题一下就跑出很远——关于东亚文化;中国性别文化;一九八零年代的国策,以及它带来的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也不知人们听懂了多少。辛迪知道,如果有选择,这是来自中国广东的张梅最不想触及的话题。
戴安现在走在纽约街头,还会有人好奇她的来处吗?辛迪走了一下神。今天的美国已进入“人种”成为敏感词,人种肤色被笼统成“民族”的时代。辛迪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肩上扛着的那份行业代言人的责任而必须强调自己韩战遗孤的身份,如今已很少人会想起问她的来处。辛迪甚至能感到,如果不是出于礼貌,自己交往了近两年的未婚夫马克,也不会对她的个人史表现出有特别兴趣。“I Don't care who you are , where you're  from what you did as long as you love me” (我不在乎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干过啥事,只要你爱我)——有时听到辛迪感叹起身世,一头银发的前风险投资人马克会笑咪咪地哼出“后街男孩们(Backstreet Boys) ” 那首著名的歌子,算作回答,也算是婉拒。辛迪没有理由执意将对话进行下去。和马克交往后,辛迪不时反省自己第一段破裂的婚姻和后来几段无疾而终的关系,意识到马克对自己其实很包容。这让她越来越愿意与马克讨论婚礼的细节和未来的生活计划。
 “我当然也没哭。”戴安在那头又跟上一句。“成年人了,晓得怎样作决定的。妈咪真是过虑了,还去麻烦你。”辛迪知道戴安一直抗拒母亲珍妮坚持安排的这个视频电话,只是现在听她这么说出来,好像连自己也被直接拒绝在外,只得冲镜头一笑:“我一直挂念你的,”  戴安马上说:“你的声音总能让我感到安慰,”  辛迪轻声接上:“你看,我们能这样聊天多好,我也怀念那样的时光”
“我真的常想找你聊聊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想到你会很安心。有时情绪不太好,就会拿出你以前给的提纲来看,自己做练习,很有帮助的。”哦,她还将那些提纲和练习都带在身边,辛迪心下一暖。“太好了!”辛迪答着,下意识地看向屏幕中戴安的手腕。左边,她经常划的是左边,辛迪想。她看过戴安那细细的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和疤痕。辛迪教过她的,只要有自残的冲动,就先停一下,赶快去找画笔,想像自己是急救室的医生,在自己打算下刀的地方画出医生缝合手术创口的线,一条一条,平行地画出,再在每条缝线的两头都要画上X号,这就在脑子里将伤口缝牢扎实了。戴安对这样的练习兴致很高,有时还要穿上万圣节的医生戏装,一次次地反复练,到了后来,随着那些线画得又快又直,戴安的自残次数大幅减少。这是心理治疗中经典的自残伤者救治方法,能帮助患者稳定激烈情绪,让冲动波消失,渡过最危险的瞬间。
辛迪其实还想问戴安,是否还记得要不时检查自我信念,记录个人感受,怎样剔除负面因子。但是她忍住了。今天戴安能安坐在那儿,已经給出了答案。
戴安又说:“那时如果没遇到你,都不敢想像,走出那种境地太难了,更别说今天还能上大学。” 戴安坐直了身子:“这些都是我长大了才明白的,唉——“ 她的叹息在高阔的空间里被放大,带着嗡嗡的回响,一股很深的孤独扑面而来。
辛迪擦着阅读眼镜,一边看着屏幕上的戴安:”我说过的,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就像看望好朋友那样。”  “那怎么好意思,你总是那么忙——”  
辛迪沉吟着,她确实太忙了。不仅还没能退休,最近更是老出差。这不,才刚从新墨西哥州回来,马上又要去得州,下面还要跑加州跟墨西哥的边境去,下月初又得赶去华盛顿出席国会听证会。“边境那么多被强制与父母分隔的孩子们,总得要做点什么,唉。”
“噢,我也想去做义工。也许今年暑假就可以去。上回看到那个洪都拉斯小女孩站在边境线望着她母亲被拉开的镜头,我的身子都在发抖,好多天,眼睛里都是小姑娘那桃红色的身影,已经很多年没有那种绝望的感觉了,我都不敢告诉妈咪。”戴安的神色严肃起来。辛迪不想告诉戴安,她这半年来,都在給一个辗转在各地收容所的被隔离洪都拉斯女孩做心理治疗,那女孩跟当年的戴安一样频繁自残。
辛迪轻声说:“骨肉分离是这人间大悲剧啊难,不是不得已,这样的事情绝不该发生。你很幸运,现在有生母远隔重洋找来,这可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啊。我真的很羡慕你,这在我已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了。”
戴安坐直了,通过视频传来的一声轻叹,带着“呲呲”的噪音,好像哭泣的鼻音。“我只晓得你在韩战时期成了弃婴,却没关心过你是否找过你的亲人, 对不起——”“我早年一直都很想找自己的生母的啊,” 辛迪知道,那时候就是跟她讲了,戴安也理解不了。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呢?” 
辛迪想了想,说:“大约七八岁吧,“   ”那我也是在那个岁数上开始的。我讲过的,好像也不是强烈地想找什么人,就是很困惑“  。”是的。“辛迪轻声答。经过那么多治疗过程的戴安肯定知道,与父母种族不同的孩子会有更强的身份意识。“我从哪里来?”那样的问句,在别人是哲学,对她们是自然。
辛迪的父母在她来到之前,已育有一双亲生儿女。接养辛迪之后,他们又从韩国接来了一个男孩,也就是辛迪有天生腿疾的弟弟汤姆。“我父母从不避讳跟孩子们讨论各自的来路,还有意识地带我们一起学习和了解韩国文化,你爹地妈咪也一样啊,”  辛迪强调。“不过,在我们那种家庭里,想隐瞒这个事实也没可能啊。” 戴安不紧不慢地说。
辛迪没接她的话。她不想再讲一遍,她那一辈子生活在内华达沙漠小镇上的父母,只要机会去旧金山洛杉矶这样的大都会,都会专门去韩国城給辛迪和弟弟汤姆买来韩国玩具和服装。在他们那个鸟不生蛋的小镇上,人们正是因为每年看她们姐弟穿着韩国服装过生日和新年,对那遥远的远东国家才有了解。大概见辛迪不说话,戴安在那头又讲:”韩国裙子好漂亮的,那宽宽的裙蓬好像早年欧洲人家的闺秀。”辛迪点头。她知道珍妮给戴安买过各种小旗袍,花扇子和灯笼。在戴安发病之前,珍妮年年都会带她去旧金山看元宵节的大游行,中秋节还带她去中国社区看灯会。
“你想找生母的想法很强烈吗?” 戴安追上来。“是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强烈吧。但这种事在过去是很不容易的,没网络,电话费用昂贵,等我终于有机会,万里寻亲到韩国,研究生都毕业了。”“啊,你没找到母亲?”戴安的声音变得急切。
“我寻到的是一个坟堆。  在釜山远郊一个背海山坳的乱坟岗里。”辛迪停下来。她不愿意告诉戴安,自己怎么也无法相信,或说难以接受,自己来自荒草丛下埋着的那堆白骨,她由两个只会说韩语的同母异父的弟弟陪着寻来,问号能堆成一座小山。她看明白了一点,她的生母有过艰难的人生——在战乱中生下她这令人蒙羞的混血女儿,改嫁时又不得不抛弃这个女儿,以生下两个男孩换得后来一份相对安定的生活,现在躺在这乱草丛里。
这些,她都咬住了。
“我不是想惹你伤心——,” 戴安在那头敏感地说。“哪里的话?你有任何问题都欢迎提出的,”,辛迪轻声答。
“你肯定觉得我应该去见那个黄女士?”  
一个停顿。
“那个广东的黄女士——声称是我生母的那位。我看到她的照片了。我有过很多的想象,脑子里出现过无穷的可能性,可就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辛迪还是沉默着。她想起照片上的黄女士——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妇女,脸相看上去比辛迪想像中的年轻得多,这让人意外。黄女士剪个短发,脸盘圆润得将五官都抹平了,唯有嘴唇很厚,微微地噘着,这是能让人明显感到与戴安相像的地方。若真如张总所言,华南地区,特别是戴安出生的那个叫广西的地区有很多马来人种的话,这大概也说明不了什么。黄女士给辛迪留下的另一个深刻印象,是她身上那条水绿底色泼墨荷花图案的直身连衣裙,让她人看起来很像美国各地唐人街餐馆里的老板娘。张总强调说,黄女士年近四十,确实年轻。这么说来,如果她果然是戴安的生母,她生下戴安时应未成年。这就好解释了,在东方国度里,一个未成年女性怀孕生子,对任何背景的人家都会是难以接受的事情,这点辛迪能理解,如果戴安冷静下来,也应该会理解。 (待续)
原载  《上海文学》202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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