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湖南的湘西南 的位置,当地经济不活跃,百姓要么出去打工,要么上山开矿。由于矿难不断,政府虽努力整顿和规范,但还是不少人非法开采。矿工下矿井常不注意防护,多年后,很多矿工得了尘肺病。 
   本片从2010年开始拍摄,直至2018年,摄制周期近十年,直至跟拍的尘肺病主人公赵品凤去世 ,留下年幼的子女和有智力障碍的妻子,他们的生活何去何从。
( 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在线观看视频 )
以纪实为笔、以时间为线 — 《矿民、马夫、尘肺病》影评
马丹丹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与民俗学研究所副教授
《矿民、马夫、尘肺病》是蒋能杰导演拍摄的纪录片。5月19日我加入了他在“瞩目”发起的视频会议:“‘伤心人类学’与《矿民、马夫、尘肺病》的十年凝望”。这次导演会面让我认识了这位在矿山里长起来的导演,他身上散发出非/反学院派的气息,当主持人念着《伤心人类学》大段大段的自我独白和剖析时,蒋能杰认真地带有肃穆神情地听着这些夹杂了人类学术语的“伤心”解读,似乎离他的影片世界有一定距离,又似乎他想尽力去听懂,让自己的“原生态”影片能和人类学的学术思考接壤,那认真的表情竟有些可爱。他在分享当中说:“让我挖矿,我也能挖矿,让我赶马,我也赶过马,我什么都能干”,影片当中的矿民、马夫是他的父亲、叔父、堂亲等。他是从父辈从事的挖矿生计当中养育出来的,2010年开始,他着手拍摄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的从事私人挖矿的人群,占据纪录片三分之一内容的是凌晨上山、傍晚下山的赶马队和住在山上的矿工、不下矿的厨师,以及依附在挖矿产业下游的捡煤渣的女人们。影片拍摄历时十年,时间轴非常明晰。2012年非法开采的矿洞倒闭,拉开了一个分水岭,从矿民、马夫转移到乡民社会,平静的乡村生活与农耕劳作的交替,时间刻度就从工业时间进入到农业时间,占据了影片三分之二的比重。然而预料之中却也不堪一击的是,这一带有“去时间”意味的轮回往复的礼俗时间在尘肺病晚期患者赵品凤的下葬时刻戛然而止。时间轴运转得如此缓慢、清晰而又荒诞,如果说有人能够以记录为笔,以时间为线,那么无疑《矿民、马夫、尘肺病》是处理得接近审美自律的。

一、整顿与挖矿

2010年冬,三四个马夫们带着用棉布包裹的炸药等物资装备的三匹马凌晨出发,天蒙蒙亮,出现在崎岖的山路上。从他们上路的时间开始计算,一个词汇就频繁出现在言谈之间,“今天没搞整顿吧”。尽管简陋的开矿作业负载了工业时间,不过却是依据政府整顿松紧而形成快慢的劳动强度和反向的作业操作。“他们用原始的方式采矿:锤击、柴油发电钻孔、埋炸药”。天寒地冻、快到年根时节,恶劣的气候阻挡了整顿的步伐,矿民们和时间赛跑开始了高强度的挖矿作业,大雪封山,拾煤渣的女人们也守候着山上矿车倒下来的剩货。从矿洞里出来的矿工头戴装有照明灯的安全帽、军绿或土蓝布褂上白迹斑斑,推着装满矿石的轱辘车,从山上固定的坑道往下倾倒,偶尔马队会从山下经过,那些戴着暗花袖头、穿着蓝黑胶鞋、包着灰黑头巾的女人们佝偻着身体在俨然垃圾场的煤堆里刨来刨去,一个“给她们留点大块的”的煤矿生态链条形成。“整顿”就像是一个幽灵,既给每个矿洞做了编号方便管理,又时不时来山上检查、没收炸药,因为使用假炸药往往造成频繁的矿难,整顿愈加严格、强硬。风声一过,开矿的竞赛又开始了,人手不够,又招募广西的农民开新矿,矿难事件频繁出现在矿民们的谈资中,但丝毫不影响挖矿的步伐,他们深知,“死一个人赔五十万”是一笔无法抗拒的抚恤金,马夫的生意中多了一项特殊任务:抬伤者下山,“死的不抬”,要给钱。矿工们很玩笑地说着中毒的舌头伸出去五寸长,那些死亡的身体症状往往消磨在“死了几个”的争论中。这一“靠山吃山”、“非法经营”的煤矿生态链条和整顿之间形成了合作与逃避的关系,整顿阻挡不了老百姓对挖矿生计趋之若鹜,整顿也意不在改善民间挖矿的劳动作业条件,就是这种似是而非的管辖范围,让这些靠“吃矿”养家的矿民们深谙逃避之道,围绕矿业生态链运转的工业时间也就获得了奇诡的效应:依靠恶劣的天气加上昼伏夜出,所获得矿生产的自由最大。

二、山水与粗粝

“越城岭山脉位于湖南省湘西南位置,1934年红军长征翻越的第一座高山,地处两省三县市交界处。当地矿藏丰富,自清末就有当地人士开采矿石”。2010年冬的越城岭草木萧瑟,绵延不绝,晨光洒照,巍峨壮丽,气压低的时候云雾缭绕。一场霜降,顿时山林雪白,松柏上的结晶,花团锦簇。然而在翠竹、绿树掩映的山坡上,错落搭建了几处工棚,这些工棚用蓝色塑料大棚覆盖在木头搭建的屋顶之上,天亮了,从工棚里出来的男人将大棚上的积雪扫掉。绰号“牵牛”的小刘兴奋地跑到柏树旁,请摄影师帮他照了几张雪景,衣服上斑点累累,头发上斑点累累,他傻呵呵地露出笑容。
山水之隐逸在镜头的远景中显现,在矿民的眼中只关心用简陋机器和炸药炸出的“稍微抬头就碰头”的矿洞“是否出货”,出货就有钱。群山的沉默被绵绵不绝的爆炸声打破,这是开矿洞的声音,一阵白烟升起,山坡下面的这个新矿没有开采成功。矿洞用木头加固,深几百米,发生漏水想办法应急。盘踞在地上的白色塑料管子,红色的塑料桶,以及仓库里堆起来的用“无水硫磺”编织袋码起来的煤矿,红色塑料袋承载的炸药随意拎在手里,水泥灰拌上砂子从筛子里流出,到处是为了“一天十几块钱”工资的狼藉而有序的生产工具。这些工棚依矿洞而建,穴洞里面睡着四五个人,不出工的时候,簇拥在穴洞里,一个现在看来完全老式的手机摆在旁边,放着“涛声依旧”的女声,炉子里烧着柴火,火苗红彤彤地,一个人拿手电筒照着,成为主要的光源。天气转寒,马夫上山搬运蔬菜、米面等生活物资,矿民要长期在山上住了。下山时,马背上两边驮着两编织袋的煤矿,马夫挑着两个空塑料桶的扁担,走在马队前面。马匹和这里的人一样吃苦耐劳,到达山顶,马夫喂它们饲料,两只小狗抢着一只死老鼠打得怒气冲冲,雪地里若干只麻雀觅食。矿民捡到一只快冻僵的肥硕山鼠,过了一会就变成火上烤的美餐。他们蹲在洞穴里围成一圈,一边端着碗吃饭,一边聊天。
“今天多少号了?”
“11月12号,亚运会开幕。我是听‘美国之音’说的。”
“亚运会开幕又和我没有关系。”
这一碗菜是土豆丝混合了豆芽,红色的肉块,辣椒,泡在酱黄色的菜汤里。
蹲是一种熟练的姿势,蹲着吃饭,蹲着打电话,蹲着拨弄火,唱荤曲儿。蹲是人们“扯闲篇”的最自在姿势。厨房距离工棚稍微远些,同样是在半露出的洞穴里,有一面是用木头搭建起来的镂空架子,让光更多地照进来,在旁边的土灶上烧火、做饭,一口大锅放在地上,伙夫掀起锅盖。土灶旁边是切菜板,伙夫一边切菜,一边和蹲在旁边等开饭的男人聊女人,那人说:“如果出了一寸厚,我就请你们包夜,一晚上两百块钱。”那个说:“按钟头算的。”更简陋的厨房是藏在坑里,露出两口灶,厨子下得坑来,手里高高地端着一盘鲜红的红萝卜丝,准备下锅炒。厨房后面扯过来一根绳子,上面晾晒了三四块不同花色的毛巾,在风中飘动着。男人说:“我已经十八天没洗澡了。”女人说:“我已经十八天没洗澡了。”
这些工棚的搭建带有临时性特点,人少的时候,有的工棚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条棱子,棚顶覆盖着青翠的竹子,砍来的竹子劈开来一根根地覆盖在上面。那些蓝色的和绿黄色条纹交替的塑料布,在阳光的照耀下,和周围黄褐色的土坡形成鲜明的对比。砍来的木柴一根根地码好,围起来的是黑乎乎的木炭灰烬。案板上放着一块猪头,厨子在阳光下蹲着小心地剃毛。牵牛进入黑乎乎的矿洞,找矿泉水瓶子,切好了烟丝,做“水烟壶子”。这种水烟壶子是将烟丝泡到矿泉水瓶子中,两根竹管插在不同的位置,一根用来吸烟,一根用来吐气,在瓶子里呼噜呼噜地吸,还真的能吐出烟雾来。编织袋、石头、锤子既是静物,又是原料、材料,构成物质世界不可缺少的元素。女人把挑拣好的煤矿装在麻袋里,背在肩上,一步步地往山上爬。
“今天多少号了?”
男人聚集在洞穴燃烧的火炉边端着碗吃饭,洞口放着水结冰的红色塑料桶。
“今天2011年1月2号。”
另一个人拿起手机看了看。
“昨天元旦节啊。”
“用完炸药就回家了。”
“回家看婆娘了。”
在白茫茫一片错落有致的结了霜花的植被的簇拥下,矿工戴着橘红色安全帽,快步下山,准备开工。他军绿色的褂子掩映在一片雪景中,黑色的裤子卷在胶鞋里,伴随轰隆隆机器响起,他攥着铁棍、倾斜着身体将其擎入山体。
云雾囤积在山洼里,一层层的群山露出叠加的额头。如果不是“搞整顿的不回来,快过年了也需要钱”的矿民谈话处处把人带回到挣钱心切的现实,这一幅山水画正等待诗意的抒发。

三、乡民社会

“2012年矿价下跌,物价上涨,开矿成本增高,当地政府对非法开采整顿加强,非法开采的矿洞纷纷倒闭。”2013年蒋美林用他做马夫挣的钱把旧房子拆了,盖新房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他用马装载从谷场打下的装进麻袋的稻米,从马夫变为农民。矿洞倒闭,青壮年到外面打工,农村凋敝。而开矿更大的后果留给农村内部消化,那就是矿民长期粉尘作业,患上“矽肺”,即尘肺病,失去劳动能力,咳嗽、吐血,最后窒息而亡。600万尘肺病工友当中,赵品凤是其中普通的一员,他的生命从2016年跟拍蒋美林骑摩托去探望他伊始,从“全家福”的拍摄开始进入倒计时。我忽然想起来十几年前,我在农村跑来跑去调研,拿着“凤凰”牌照相机,洗出照片给人家送。其中一张照片就是村子里的老人要求我给他拍一张“寿相”而送去的。
赵品凤十五岁开矿,在天宝、鸡家岭附近一带打矿,开矿二十多年。弟弟一家在广州打工生活,他住在弟弟在老家的房子里。他36岁娶了一个智障媳妇,育有两子,女儿10岁,儿子6岁。他老婆的长相几乎是女版的洪金宝,膀大腰圆,是干农活的壮劳力。儿子不到7岁就检查出来高血压、胸膜炎等四种病,胖得不健康。女儿乖巧、秀气,是家里的“小大人”。他的老娘佝偻着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轻活。
房子的墙壁露出暗红色的裸砖,大门口打开来是两扇木门,人坐在门口的长板凳上,背后是黑洞洞的屋子。门槛下面晒着从田里摘来的苞谷。这幢房子两层楼,六间房,贴了白瓷砖,二楼搭了一个欧式露台,远看是一幢富丽堂皇的房子,内里却是满目疮痍的家具和杂物。农村的装饰很善于“掩饰”,现实越是勉强度日,装饰越是笑语盈盈。白瓷砖贴的堆满祝福的大红春联在夏季显得略有凄怆。赵品凤面相和善,高大瘦长,穿着军绿褂子,深灰发白的裤子,左膝盖磨出了一个洞,穿一双深色的军绿鞋。他的女儿穿着桃红色短袖,白色超短裤,穿一双有粉色图案的天蓝拖鞋,儿子穿浅绿色带黑领子的长袖T恤,蓝白相间打补丁的牛仔裤,一双紫蓝色拖鞋,他的老婆穿着荧光绿带深紫翻领短袖T恤,短袖也是镶上一圈深紫色,穿露出脚脖子的灰白裤子,脚上套一双浅蓝色拖鞋。一家人就这样照了一张眼神游离的“全家福”。他的眼神总是流露出一种忧郁,这种忧郁在他和导演说话时流露无疑,他扔崩一走不打紧,“主要是我的仔可怜。”而弟弟经常接济、关心他的时候,也不忘提醒:“你得好好活着,你走了,两个娃怎么办。”
2015年他就上了氧气机,他从堂屋走到客厅就要喘气,上半山坡跟着女儿采苞谷,也要停下来喘气,上楼梯也要停下来喘气。在闲谈中,弟弟说道:“我就怕停电,停电就麻烦了。”蒋美林笑着说:“停电应该不会停多久的。”
返乡尘肺病农民患者被“新农合”排除在医保报销范围之外。听说导演来拍摄,赵品凤家门口的长板凳周围聚集了两三个“矽肺”患者,他们交流起报销经验,均是受挫的经历。新宁县医院门口放着“治疗结核病免费”的牌子,医疗诊断书上写着“尘肺病”,医院答复“你是矽肺引起的结核病,不予报销”,“我真想把免费的牌子拿掉。”工友回答:“附近朝家塘、石板冲、丁家好多得矽肺,死得很快,没有征兆”。“有一个矿十五六个人都死了,除了不下矿的厨师,老板也死了。”治疗费用不仅昂贵,而且“插管子”的治疗手段痛苦,有一个病人疼得从手术台摔到地上。工友们说着话,就蹲到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2016年秋,赵品凤终于拿到了低保一年九百多块钱的补贴。天气转冷,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被送到地方卫生院住院部,“一天一百多”,七百多的押金花完了,他终止了治疗。卫生院门口赫然贴着红色布条:“严厉打击违规套取新农合基金行为”。
他住院的病房摆了两张铝合金材质的床,白瓷砖贴的墙围,白墙上爬了若干线路,窗户外封了不锈钢铁框,透出白天的光,屋子还是显得发灰。一瓶输完,护士进来换药,粉色的护士服下鼓囔囔地是棉衣,露出鹅黄色毛衣领子。白色的护士帽下是乌黑的刘海,直盖到眉眼,刘海下面是一张漠然的发黄的脸。
2016年夏末秋初,艳阳高照,农村的大喇叭在蓝天下发出清晰的女声。赵品凤要上楼,喇叭声伴随他沉重的拖沓的脚步传入灰色砖面垒砌的楼梯角落,“我县的扶贫工作要走在全市的前列,全县上下要把扶贫工作当成今后一段时间内重中之重的工作来抓,确保当下扶贫攻坚这场硬仗……”,赵品凤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扶着栏杆,对摄影师说:“上个楼梯要休息两次”,有点苦笑。广播里继续说道:“要加强各级行政领导负责制,对县级机关部门作出帮扶进行监督,将脱贫成效的好坏”,赵品凤扶着栏杆,弓着腰,准备发力登上下一级台阶,“作为各级干部提拔重用的重要依据,严格落实扶贫工作约束机制……”赵品凤上得楼来,妻子已经在房顶打场。房顶上铺开了金灿灿的小米,妻子拿扫帚扫,他拿底端长方形的耙犁往前推匀米粒。赵品凤扶着犁耙,用尽力气吸气,吸气的反作用让鼻子有点抽搐,“太难受了”。他家的屋顶外是绵延不断的青山,门口有一湾好水流过。浅蓝色天空犹如水彩画透出稀薄的白云。
不觉到了年底,一家人聚在客厅观看湖南卫视播放的“2016-2017跨年演唱会”。所谓客厅,和卧室的区别只在于窗户下的桌子上摆了一台电视,靠墙摆了一个红木色沙发。这木头沙发和暗红色砖墙混合在一起,增加了客厅的昏暗。墙上挂了绳子,水壶,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袋子。赵品凤和女儿坐在沙发上,用被子盖着脚,母亲坐在旁边的条凳上,斜过身看电视,女儿拿着遥控,跟父母讲述着晚会中出现的明星:“华晨宇,TFboys”,弟弟拿着手机专注地看里面的游戏,时不时跟着电视唱,不忘评论一句“但他不是我偶像”。

四、礼俗与仪式

真正支持尘肺病患者家庭的社会网络支持来自亲属关系和更广泛的参与互惠的族亲和乡亲。这里的亲属关系是和家庭有密切往来的父系纽带,如赵品凤的姐姐和弟弟,赵品凤的妻子似乎是外来媳妇,姻亲关系薄弱。
2017年冬,弟弟给赵品凤办了五十岁生日宴,礼金全部给赵品凤。在这场仪式的操办中,赵品凤姐姐的女儿起到了重要的人情交流的媒介作用。两个孩子叫她“姐姐”,丈夫也品性纯良。宴席摆了十桌,面对大门的正厅是唯一刷了石灰墙的空间,其他房间,包括饭厅都是裸红色砖墙。堂屋又是家庭祭祀的主要空间,正中间墙上贴了写有字的红裱纸,中间的裱纸砌了台面,上面摆了香烛,供着赵家老爹的照片。下面靠近地面的部分,又垒出一个祭祀台,里面放了一个香炉,台上贴了一张福字。六桌宴席摆在正厅,小一点的饭厅摆了四桌,借来的红色条凳和桌子,桌子上抻了塑料布,除了装菜的大碗、盘碟,盛饮料的一次性纸杯和盛酒水的红色塑料杯拥挤在桌上。散席毕,天将黑,二娘,即赵品凤的妻子在厨房给侄女拿食物,像是晒干的干货,侄女说“太多了,不要了”,二娘还是往里面装,姑爷一瞅,从袋子里拿出刚才放进去的一大块,放了回去,二娘嘻嘻笑着。临走前,侄女一家到正厅拜祖先,点了香烛,一边拜,一边说:“爷爷,爸爸,保佑我们出外打工平平安安……”临走时,聚在饭堂门口惜别,姐姐嘱咐叔叔注意身体,不要干活,姑爷说:“感冒了就去医院看”,姐姐说:“不要拖着。”又嘱咐在一旁嬉皮笑脸的胖弟弟说:“弟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干活就干活,不要还像小孩子似的。”弟弟“张牙舞爪”地做了一个鬼脸。跟妹妹说话时,妹妹抱着姐姐哭了,姐姐说:“你是家里的大人了,有什么事就跟姐姐说,照顾好爸爸。”“二娘都已经不让爸爸干农活了。”在姐姐面前,女儿才流露出她还是一个孩子的脆弱和委屈。就是因为太过乖巧懂事,母亲又有智力障碍,姐姐的出现,让情感得以宣泄和沟通。
2017年10月儿子峰峰发病住院半个月,接到二叔家休养半年。在这期间,姐姐给弟弟打电话,用qq和弟弟视频通话,父母看到阳光下活泼的峰峰,父亲亲昵地唤他“傻瓜儿子”。女儿拿着手机,赵品凤输着氧,斜身看着镜头,母亲躲在他后面往前凑,想要看清镜头。借着白天的光,这时才看到电视机、红木沙发所摆的位置是赵品凤的卧室,挨着沙发的是一张单人床,床是铝合金材质,褥子简单地铺在上面,像是硬板床。沙发前摆了一个小小的正方形桌子。伴随赵品凤母亲佝偻着背走进房间,镜头仓促地瞥见了床对面的四扇门带抽屉的红木衣柜。发黑的墙上照例挂着绳子和各式杂物。这套红木沙发和衣柜似乎是弟弟的房子原来配的,留给赵品凤一家使用。女儿挂了电话,对父亲说:“刚才看见峰峰,妈妈哭了。”这时妻子进来,用手擦眼睛。粗糙的动作,让哑的她流露出细腻的母爱。
2018年元宵节,赵品凤在堂屋祭祖,不过他是在靠墙跟的小祭台前祭祀的,桌上摆了两大碗菜,红塑料杯盛了两杯酒,赵品凤、母亲和儿子参加了祭祀,母亲念念有词,为全家祈福。节日的喜气之余,赵品凤对摄影师说:“昨天吐了三四口血出来,他娘的。”
2018年5月14日,赵品凤出殡。
他弟弟说:“5月11日晚九点停电,凌晨两点我侄子侄女给我打电话说我爸不行了,早上六点亲戚叫救护车,没有叫到,人不行了。”
2016年夏,当蒋美林去看他的时候,弟弟对他们说起“我就怕停电”,蒋美林半是安慰地、半是不大在意地说:“停电也不会停很久。”
堂屋祭祖的地方布置为灵堂。“帮忙的”在门头上挂起绿柏,那红裱纸被白纸覆盖住。灰色的水泥墙上斜贴着一张白纸:“跪跪拜拜迎素友”。赵品凤的姐姐着她平时穿的衣服,哀嚎着。伴随她的哀嚎声,唢呐响起,锣鼓敲起。十二岁的女儿一身孝服,端着一个盘子,在仪式专家的带领下,从正厅走到她父亲的卧室,走到床尾,蹲下,把盘子放到地上,仪式专家也蹲在旁边,点亮香烛,供着两碗菜,盘子里放着四样物品,一是一罐香炉,香炉上面打着白幡,燃着两根香,旁边是她父亲的排位,裹上一层红布,再就是红塑料杯盛的酒,和两叠冥币。穿着孝服的姐弟俩跪在地上给牌位磕头。床上堆满了赵品凤的衣服,凌乱地堆在床上。他们磕头的当儿,让那躲在镜头后面的红木衣柜闪现出来,正是艳阳高照的热天,衣柜雕刻的花纹、抽屉压的花边,衬上大红油漆的柜面,显得异常精美。
要起灵了,“帮忙的”七手八脚把棺材盖要往棺材上罩,十二岁的女儿哭得直不起身,女人们的哭声更加剧烈,二叔也抹眼泪,弟弟哭罢了去拉哭得太过伤心的奶奶。棺材合上了,一个小个子男人跳上棺材盖上下跳动,压实棺材。众人抬棺向外走,穿麻衣的人在外拦,棺材往前走一步,发丧的人们倒退一步,跪下,站起来,再退,再跪,就这样,这支队伍缓慢前行地直到村口的小桥边。

结语:以纪实为笔,以时间为线

我不停地回放这部被导演称作“原生态”的纪录片,一帧帧地定格。如果说有人能够以记录为笔,以时间为线,那么无疑蒋能杰导演是处理得接近审美自律的。他让民族志的描写恢复了写生、素描的本来面貌。他说:“设备不重要,保持愤怒,保持清醒,要去行动,去拍就好。”他说:“对这个社会我还是有话要说的。”他将社会问题与(影视)民族志结合起来,他让粗粝的现实生活通过不刻意雕琢的方式转化到民族志中,尽可能少损失地保存了粗粝生活的质感。这种粗粝的质感是由失序、无序的空间、对冲的颜色和物质世界基本元素的杂乱包围构成的,它就像是陶西格所说的拟态(mimesis),生猛地无可阻挡地从杂糅(hybrid)生态中恣意奔涌、迂回蔓延——矿工、马夫是被工业时间骤然吞噬的机械生命,和金钱资本主义的欲望紧密联系起来,尘肺病患者是农业时间里逐渐萎缩的植物生命,礼俗和人情构成循回往复的无时间的轮回,犹如春风和细雨,支持着贫病家庭的“过日子”伦常。然而与格尔茨所论述的无论是爪哇作为礼俗基础的弥散在所有群体婚丧嫁娶场合的宴席slametan还是巴厘的循环往复的人观、时间和庆典所构成的永恒世界观相较,蒋能杰都没有太多的礼俗和传统让自己沉湎于这种“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亭台楼阁镜像,恰恰相反,当他进入农业社会停滞不前的时光里,赵品凤的落土下葬,让这场葬礼具有了事件记忆、怆痛呼吸和主体性展演。时间戛然而止,丧礼所发挥的社会团结的功能骤然崩塌,是社会问题的拷问,让文化的解释所依赖的礼俗和亲属关系等构成的文化体系无法再对其无动于衷。记录一个人的死亡过程,本身就是实验性的,而不仅仅是抽离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事件,将其作为案例,将其对象化为庆典的象征、内外空间阐释。影片的尘肺病单元无意中用个体主义方法论对仪式的形式主义、象征主义记录做了休止符的手势。
这群矿民犹如“野人”远离文明,在矿山上过着接近动物性的自然生活,男人拉近了和女人的自然性距离(Sherry B. Ortner. Is Female to Male as NatureIs to Culture? Feminist Studies, Vol.1, No. 2, 1972, p. 12)。马夫和他的马匹维系着农业社会技术、能量和工具的均衡。他们置身商业媒介,他们享受的物品近似资本主义的消费系统快速更迭所抛弃的“剩余”。借用参与我的《民族志》课程讨论这部影片的同学的发言,“一家人坐在卧室看电视时,唱歌的华晨宇和这一家人生硬地聚集在一起,但他们实际上无任何关联。不同的人被抛进了这个世界,不知道这是不是集合(assemblage)概念中所说‘接近偶发的必然,而非逻辑的必要’。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矿民、马夫、尘肺病》展现了“个体与时代的错节关系”(Rabinow, Paul. The Accompaniment: Assembling the Contemporary, University ofChicago Press, 2011,p. 190)。它是当代的记录,也是当代艺术审美体验的获得。蒋能杰相信影片有文献记录价值,“我们记录当下,在未来就成为历史”。
如果有一种“伤心人类学”,《矿民、马夫、尘肺病》同样是用这种粗粝的质感触及了礼俗和仪式那接近形式主义的描写所压抑的人与人之间深深的怜悯、迁就和相互守望。它是阎云祥在《礼物的流动》所说的“礼物所传达的人情”,但是它又不完全是愿望、祝福等象征的寄托,它是让人共情的“伤心”。就尘肺病和扶贫政策的联系而言,在影片当中又呈现出一层“个体与时代的错节关系”:扶贫的政治话语敲打着家家户户的门板、窗户,然而“因病致贫”的家庭仍旧面临病患加重、子女失学等一系列“难过的槛”。这种吊诡和阎云祥所说的“国家的撤退”形成了历史的承续而又变化的关系。1990年代末,他在东北下呷村开始个体化社会观察的时候,他发现,核心家庭上升、个体自主性相支持的个体化趋势增长嵌入到个人主义的国家背景。1980年代以后,国家减少了对人民私生活的干预,同时国家的突然撤出也留下了巨大的社会与道德真空(阎云祥:《私人生活的变革》,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扶贫政策的实施又意味着国家以扶贫为切入口渗透对农村生活的政治影响,扶贫政策落到实处又需要对接渠道的建立和完善。赵品凤去世后,近年来情况有了改善,“湖南这几年已经实施了尘肺病农民患者医疗费用报销95%甚至100%政策”,北京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理事长王克勤谈道,“但到目前为止,北方很多地区的尘肺病农民还很难获得这样一种政策保障”(南都观察,“对话《矿民、马夫、尘肺病》导演:他们如何为尘肺病农民奔走?”)。无论是开矿涉及的政府整顿和逃避性合作,还是丧失劳动力的尘肺病患者介入互惠和“空气传播”扶贫政策交织的社会网络,国家与社会均以不同但又相似的方式联系在一起:非法开矿是政府整顿的对象,逃避既使得开矿苟延残喘,生计赖以为继,又加剧了原始劳动条件的恶劣处境;尘肺病作为非法开矿的“后遗症”让回乡务农的矿工失去了劳动力,他们想要进入国家在农村建立的社会保障政策体系,但是又暂时不被接纳,这种参与政治的愿望和当初逃避整顿的行为看似相反,实质上在制度管理的逻辑上一脉相承。矿民、马夫和尘肺病患者是社会底层的生计获得者,同时也是制度的潜在的“越轨者”,这种似是而非的边缘性存在,让他们既为了市场利益而铤而走险、前仆后继,又因为逃避性合作而增加了引发矿难的政治性因素,还会进一步引起福利政策的绕道而走。这一不同工种混杂的底层群体是国家与市场集中发挥效用的对象,同时也是在国家与市场之间找不到归属性位置的存在。
“在某种条件和时间下的所有种类的实践的事实均是当代艺术的部分”,它需要重构、修补和重建(Rabinow, Paul. The Accompaniment: Assembling the Contemporary, University ofChicago Press, 2011,p. 203)。直接取材、按照时度流(stream of doxa)建立多元场景内在的统一性,呈现多元叙事重构的二元社会,《矿民、马夫、尘肺病》提供了一种诊断性分析。拉比诺提出求知者的三个公尺:1.真理的新形状。2.深入的内在的人。3.寻找和遵从握住一个人的生命纤维的守护神(Rabinow, Paul. The Accompaniment: Assembling the Contemporary, University ofChicago Press, 2011,p. 205)。就像赵品凤熬得如此痛苦、走得如此猝然,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没有猜到结尾。这一点,蒋能杰导演做到了。
  作者简介
马丹丹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与民俗学研究所副教授。2018-2019年福州大学严复社会学者。2018-2019年度中美富布赖特访问学者。近五年从事人类学史的研究,关注民族志嵌入当代社会的生产动向,探索中国人类学与国际人类学之间的聚集发生在哪里以及比较的有效性在哪里。著有《在理性与幻想之间——中国中产阶级兴起的制度话语考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西方现代人类学简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蒋能杰导演将担任雪野电影工作坊导师,详情可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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